《我知道你在花园中丢了什么》沈明笑

24、秦安岭5

　　谢七羽拢起几捧雨水，将皮肤上的血迹洗淡，然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胸口的贯穿伤已经长合，但肩膀上被狼牙咬破的地方还肿得厉害。
　　狼毒不是不可解，但药水在艾莎那里，他暂时懒得管，就撕下一截布料随便裹了裹。
　　收拾完之后他抱膝坐在小小的石洞里。几个小时之前六人在这里稍作休息的时候，外边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只有他和李啸威回到了这里，雨雾里的森林完全变了一种气息。
　　黑狼把他带到这里之后又出去转了一圈，现在从雨中走来的是变回人形的李啸威。听到脚步声的谢七羽目光最先扫到了一双赤足，再往上是健硕的长腿，然后再往上……
　　靠！这人怎么还不穿衣服啊？！
　　谢七羽别扭第别开了视线。

　　李啸威倒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汗水，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再被雨冲刷，泛着水光的腹肌呈现性感的古铜色。
　　不得不说，他的身材好到无可挑剔。
　　他从包里翻出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谢七羽的目光再次扫过他的人鱼线，别扭到几乎想捂住眼睛。
　　李啸威背对着他翻找衣物，谢七羽忍不住催促道：“蠢狼你快把衣服穿上不要耍流氓！”

　　耍流氓？
　　李啸威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回头看到角落里谢七羽十分不自然的表情，他挑了挑眉，拿着衣服往他那里迈了两步，竟然在脸皮比城墙厚的谢七羽脸上捕捉到了一丝难为情。
　　这就有意思了。
　　一种奇怪的挑衅欲上头，李啸威俯下身压向他，欣赏了两秒他想躲又不能躲的表情……顺带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
　　这应该是，出于人道主义，关心一下同行者伤势的心情。李啸威打量了谢七羽两秒，可惜从那张一直都过于白皙的脸上，他看不出情况好坏。
　　当谢七羽扬起脸瞪向他，那种心虚又逞强的眼神意外地取悦了他。

　　以前李啸威从来不想正眼看谢七羽，但真当看了，他必须承认谢七羽长得很好看。
　　他不太会形容，只知道什么漂亮，可爱，清秀这一类的词都可以用上。而且这时候的谢七羽带着一种病态的美，这让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一股无名火烧起，燃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征服欲。
　　——真想看这人被完全支配，完全驯服的样子。

　　谢七羽眼睫颤了两下，抬脚就往他的下腹踹去。
　　“穿衣服！！快点，艾莎她们过来了！”
　　李啸威哼了一声，这才转身去穿衣服了。

　　谢七羽没说谎，几分钟以后艾莎和纪瑾瑜抵达了石洞，四人开始商量对策。
　　“你们两个先下山吧。”艾莎建议道，“带着我和七羽的东西，先回住处整顿一下，明早之前在镇上会合。”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是李啸威已经察觉到了，大量吸血鬼正在涌进林中。她想让他们俩避开可能会出现的血腥场面——那会是最坏的情景。
　　艾莎把左耳上的耳钉摘了下来，红润的樱桃被放在了纪瑾瑜手心。
　　“你戴着这个，血族不会伤害你们。”

　　戴上这只耳钉就等于被纳入了范希的庇护之下，纪瑾瑜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但现状由不得她矫情。性情无常的狼族首领不知道还会玩出什么花样，眼下最应该保证的就是安全，不能成为别人的累赘。
　　以她的立场管不了范希和秦锋两派怎么厮杀，她只需关注契约上最后那个结果——现在事情依旧是往那个结果发展的。
　　“明早还给你。”
　　纪瑾瑜拨开长发，扣上了耳钉，表示她接受了这个提议。
　　但是李啸威的立场又不太一样。
　　艾莎问他，“你呢？”
　　三个人都望向他，李啸威默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走吧，下山。”

　　四人在石洞门口分开，一组往南，一组往北。
　　白雾已经褪尽，乌云散了不少，看起来雨过天晴不过是不久之后的事，谁知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
　　李啸威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往北方的山脉望了几眼。
　　他目光稍稍垂下一些，最后见谢七羽伸了个懒腰，往背离他们的方向走去。

　　秦安岭北面的山谷深处，从未有游客踏入的禁区里，狼群藏匿于树丛中，冷峻的眼注视着远方冲出林间的飞禽。
　　对立的种族正向此处聚来，而它们已经等候多时。
　　谢七羽和艾莎抵达山岭深处时，混血之子和狼族首领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无数瞬移过来的血族接管了战场，一边是天生的野兽，一边是扭曲的强者，他们都不问为什么而战，只要饮到血就觉得畅快。
　　范希用最后的理智将自己剥离开来，背起依旧在沉睡的人，跃出石洞，把他带离了这个横尸遍野的地方。
　　狼王突破重围，还追在他后面。
　　他将楚歌放在一棵巨大的夏栎树下，嵌着绿水晶的匕首插在了树干上，一层保护罩渐渐形成。犹如萤火虫飞舞，幽幽的绿色光点是这林间最后温柔的东西。

　　……

　　楚歌从安逸无梦的沉睡中醒来。
　　天还下着雨，他捂着酸痛的后颈，手撑着地支起身子，掌心沾满泥水。对他来说一闭眼，一睁眼，眼前的雨雾没什么不同，但此同时灌进他鼻腔的不是林间应有的清冽气息，而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出什么事了……其他人呢？
　　他忆起昏睡前的事：他们面临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见到雨中诡异的红……越想越觉得不详。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林间传来动静，兽类嗓间挤出的低吼几下就能把人的恐惧勾出来，更别说放眼望去，一地的断枝残叶浸泡在浅红色的积水中。
　　不过往前探了三米，当看见一匹格外健壮的灰狼露出利齿，恶狠狠地朝那个人扑去时，楚歌的心跳都快停了。

　　“小心！！！”

　　闻声，范希的背影僵了一下，随即被灰狼扑倒，利齿咬进了他的肩颈。
　　他狠狠把头拧向背对楚歌的方向——比起眼下与兽类的搏斗，自己露出吸血鬼特征的面容若是被对方看到，那才是最惊悚的事情。
　　他收起尖牙，死死闭上右眼，同时抬脚把灰狼踹开，还得注意收着些力气。
　　让他没想到的是，楚歌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抄起手边一截断枝，飞奔向他，快狠准地将木刺戳向灰狼的眼睛。
　　黑曜石碎裂开来，在这一秒爆发出的暴戾使他融入这雨林，融入这些凭借本能杀戮的群体。

　　对……应该是这样。
　　我应该这样。
　　灰狼偏过头躲过了楚歌的攻击，低吼着退了两步。望着挡在范希前面的人，它似乎在顾忌着什么，竟没有再继续攻击。
　　对于发生了什么，楚歌浑然不知。他遵循本能往前又迈了一步，眼中满是浓重的杀意。
　　见状灰狼仰天长啸一声，转头跑开。
　　——倒不至于是被人类之躯的少年吓跑，而是秦锋不想把秦安岭变成第二个夜上海。

　　都退下。
　　等秦锋离开，血族的首领嘴唇轻动，用近乎不存在的声音传达了一句指令。
　　他止不住发抖，整个人濒临失控，只得不断吞咽着嗓子，努力压制自己。
　　楚歌奋不顾身挡在他前面，他来不及讶异，只觉得恐惧——这个画面就是一个开关，开启了他最不想回溯的记忆。
　　狼群已经四散离开，吸血鬼们也都听令退到了方圆百米开外。令他们杀红眼的雨夜里，生灵的低鸣和叹息都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零星的旅行者们早就在天降迷雾之前被指引去别处，此时远在别的山谷安稳地露营歇息。
　　隔着一面山，一条河，一朵云，世界被切开两边。

　　“楚歌。”

　　楚歌被这一声唤得回神，手上的断枝掉到了地上。
　　露骨的秘密呼之欲出。他没回头，没理解刚刚的自己，怕被范希质问那无疑是自杀的举动。
　　他更怕看到对方奄奄一息，远胜于害怕野兽。
　　可他还是得僵硬地回过头来。
　　除了肩颈处的咬伤之外，那人全身的衣料都有大大小小的破口，到处泛着血色，真像是从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历险而来。他偏开脸吐了一口血沫，背依着树干靠坐着，朝他挤出了一抹没有任何说服力的笑容。
　　“……没事，不用担心。”

　　其实的确没事，这些伤看着可怖，但不出两天就会愈合。
　　冷静下来以后范希后悔被秦锋激怒，痛快地打了一场之后，对方晃晃尾巴就跑了，他还得收拾残局。
　　要怎么解释？
　　有个基本万无一失的方法，但每使用一次，他就在他面前毁约了一次。

　　楚歌哆嗦着嘴唇挪到他跟前，想要触碰但又不敢抬手。
　　想要说点什么，但他在他面前，他一向难以开口。
　　也许情况不会有危及性命那么严重，但是一想到是谁在他眼前流了这么多血，由此产生的恐惧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和控制力。
　　“要找东西止血。”他勉强吐出了完整的句子。
　　可没等他有什么动作，范希拉住了他的手腕，这一点点力气和温度，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他得承认，就算接受着，神往着，他还是一点儿都不懂这个人，不懂他眼中的深意，不懂他神出鬼没背后的秘密。
　　他听不懂他的话——

　　“你活在现在这个时代，有什么愿望吗？”

　　奇怪的口吻，奇怪的问题。如此问出口时范希不像身负重伤，而像是陪他在花园中散步。
　　好像下一句就是：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就帮你实现它。

　　楚歌一旦跌进了那双湖泊似的眼瞳里就无法动弹。他想起了风和日丽的时候，他们一起看到的那面湖。
　　它是那么漂亮，令他安心，令他勇敢。

　　细密的雨混在一起滑过脸颊，他的眼前模模糊糊。精神暗示下他不可能说谎，他张了张嘴，吐出了最诚恳的愿望：
　　“……你要好好活下去。”

　　——

　　早听闻您气色不佳，为何迟迟不愿意来就诊呢？
　　不要放弃呀。
　　你猜猜我放孔明灯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
　　范希，不要放弃，活下去，我希望你活下去。
　　没关系，你活下去就好了。

　　“……我会的。”

　　百年前没来的及回答的话，居然在这样的场合得以有机会回应。范希怔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微笑。
　　他用目光封住了他的心神，一字一句地哄骗，为他再次编造了一个万全的梦境。

　　“中午我们走到了呼玛湖边，然后因为天气的原因，决定提前回程。雨下的很大，缆车停了，我们绕了一圈，从南边下山。”
　　“回到邻水镇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大家都很累，闲聊了一会儿就早早休息了。没有野兽出没，没有人受伤流血。你……嗯，你决定明天要换一双有防滑底的鞋。”

　　楚歌茫然地眨了眨眼，恐惧渐渐淡去，连同隐藏在担忧背后的眷恋一起消弭，只剩下茫然，还有一丝不甘。
　　范希注视着他。面前的人还是他最早爱上的样子，跨越时代，历经三世，就算他们有不一样的相识，不一样的相处，楚歌还是楚歌。
　　时间真的远走了吗？

　　六百零七年以前的范希，一定想不到自己活了这么久。
　　他抱着因强大的精神镇压而昏睡过去的人，疲惫灵魂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站在石桥上摇摇欲坠的身体里。
　　杨柳垂到河面上，水面波光粼粼。
　　从学堂放课后的孩童们捉着糖葫芦串跑过，买豆腐花儿的姑娘扬着嗓子招呼客人。
　　永乐盛世，只有他一人还未曾觉得快乐，直到一人的出现改变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