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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色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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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白月光下,他静静的看着她。
她恬静的脸庞纯美无暇。那双滋人心田的明亮眼睛,当有月光照进时,幸村便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幸村承认,深夜回家看见陌生少女端坐在自家台阶上时,心脏的确漏跳了一拍。她的脸颊,是惊人的白。还没来得及感叹不知名少女居然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发色,女孩的一句话再一次让他的心跳加快了节奏。
“精市,你终于回来了!”
……
…………
………………
精市?幸村余光瞄了瞄四周,空荡荡黑漆漆的一片。于是,他确定,她口中的‘精市’是指自己。
他有点惊讶。认识自己可自己不认识的女生的确是有不少。可象这样认识自己还找上门来而且还是在深夜的女生,至今为止,只有她一个。
“精市,我等你好久了!”
我懂。幸村点点头。前一句里‘终于’两个字已经充分说明女孩等他的时间。
“我没地方可去了。”
她楚楚可怜的声音,在幸村听来似有似无。她清甜的微笑,在幸村看来魅惑人心。
十秒钟后,幸村终于掏出了钥匙。
开门的瞬间,他说,“进来吧。”
小学、国中、高中、大学。
他破天荒的从乳白书架上翻出了许久未曾动过的同学录。只为她的一句话——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幸村生平第一次将客人凉在了一旁。却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
没有。没有。没有。
幸村内敛的微笑终于透出了丝丝疑惑。
他知道自己从不曾见过她。脸色如月光般冷清的女孩。
只是那淡淡的温和感觉,竟让他忆起了从前。
他抬头。她和悦的微笑,在柔和灯光下愈见清晰。面前的荷茶热气缭绕,模糊了她薰衣草色的发。
他看她夜空色的眼睛,只觉一阵恍惚。
我,似乎认识她。
“精市记起我是谁了吗?”
幸村惟一怔忪,继而摇头。
女孩轻咬蔷薇色的薄唇。她的脸颊映着浅浅的光。紫色的长发柔柔的垂落。她的面容似曾相识,而他却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她。
“我是————”那悦耳的,仿佛来自天际的飘渺声线,温柔如溪流缓缓流淌。幸村微微凑上前,看她指尖触碰檀木桌面。
“————三色堇。”修长手指绕出花瓣简单的曲线。他不由得睁大双眼。那透明指尖勾勒的,分明是心底寂寞。
幸村时常梦见从前。蓝绿相间的网球场,弥漫了消毒水药味的医院。那些幸福快乐的日子,那些追逐梦想的日子。弦一郎,雅治,莲二,桑原,赤也…………文太手里草莓蛋糕的诱人香甜,终于模糊了年少记忆。那一声叹息,不为赛场失利,只为流光容易把人抛。
黑暗中,心脏跟着手表一起跳动。寂寞深夜,微风送来了三色堇的淡淡香气,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在花香里。于是,她出现在了梦里。
月下的紫色花田中,女孩在静静的等待。
泛着银光的匕首毫无保留的刺进人鱼的胸膛,幼时的童话结束在清晨海面浮至半空的泡沫。
穿过凌晨寂寞的暗巷,他望见了一片紫色的海洋。美丽的花之精灵,旋转跳跃,舞出一身流光。那似曾相识的面貌,他终于忆起她的名字,三色堇。
清晨。
幸村缓缓睁开眼。淡淡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照在了他的身上。泥土的气息混合了淡然的花香弥漫在房间里。那是深紫三色堇独特的香甜。
他轻轻走下楼梯。
空无一人的客厅,竟显不出一丝来访者的痕迹。他想,自己一定是把梦境与现实混合了。看来自己工作是太忙了,在画室里待得太久以至产生了幻觉。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厨房里猛然响起的‘砰砰’声终于让他认清了现实。
煎蛋的平底锅掉在了地上。女孩捂着手怯怯的站在一旁。幸村拉着她一路至卫生间。轻微的烫伤需要凉水不断的洗礼。
“精市,”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对不起。”
幸村别过脸,伸手取下毛巾,“不要道歉。”
她微笑,“好的,精市。”那声音,犹如午夜的精灵在弦上吟唱。
幸村捏着毛巾的一角轻轻为她擦拭手上的水渍。她沁凉的肌肤,犹如令人畏惧的寒冬。而她的笑容,温婉明媚,美妙不似人间。
走出门,街上行人很少。晓星隐没的清晨,他踏上熟悉的路,拐过几条宁静的巷道。熟悉的景色,陌生的气息………奇诡的浓郁花香弥漫在四周。仰头看天,没有一只鸟飞过。夜,如同一片淡紫色的花瓣,慢慢消融于白色的微光中,天蒙蒙亮了。幸村信步在六月清晨的街上,看玻璃橱窗里五彩斑斓的玩具,听行人驻足寒暄,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语。
悄然推开画室的门,淡黄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射进,照亮室内雪白的一角。
浅灰色布幔下,掩着昨夜未能完成的画作。掀起布幔一角时,他突然想起她薰衣草色的发,雪后晴天似的脸庞,还有右手指尖徐徐绕出的花朵。
犹豫片刻后,幸村掏出手机,拨下好友兼曾经队友的号码。
“莲二。有件事想问一下。”
“……什么事?”刚到公司的柳莲二对今天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故友打来的且还是幸村而颇感惊讶。
“你知道……三色堇吗?”幸村刻意压低了音量。
“你等等。”柳说完后,放下电话,手指迅速按上了面前的电脑键盘。
他居然……知道?!幸村失神的垂下握着手机的右手。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香甜,是三色堇特有的香味。那熟悉的气息撕裂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疼痛蔓延至心房。
我真的……忘记了…她?
“精市!精市!”
电话那端莲二深沉的嗓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我在。”
“三色堇。又名蝴蝶花,阳蝶花。属堇菜科二年生草本花卉,常作一年花卉栽培。若三月播种,六至九月便为花期………。”
幸村在电话那端苦笑,“莲二……”
“嗯?”
“我说的是人。”
“…………”
沉默数秒,柳莲二睁开了双眼,“精市,你问的是女孩子?!”
原来,他并未听过她。幸村放下电话。视线缓缓移过雪白的墙,最终落在了窗台上。米色花盆里,悄然立着一束野生三色堇。那是一月前外出写生,幸村偶然在溪谷边发现的。气若游丝的渺小生物,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竟开出了深紫花朵。成叠相拥的花瓣,在六月柔和的阳光下,紫玉万顷,流光溢彩。他看轻盈紫色花朵,在轻风中微微荡漾。
一道,二道……钥匙在锁孔里咯吱转动。门开。
檀木桌上郑重的摆着碗筷。
惊讶之余,窃喜之情涌上心底。就像小时候不经意间发现妈妈买了自己最喜爱的玩具。
“精市。你回来了!”她笑。
这是幸村第一次认真看她的微笑。明媚如阳光,却不张扬。
“……我回来了。”
记不清有多久没说这样的话了,严格说来是从家中搬出、自己独立生活的那一天起。总之他忘了。但再一次吐出这样的话语,面对从天而降的女孩,唤醒记忆中的亲切与温暖,感觉似乎不错。
有时候,幸福比想象中的要简单。黑暗中睡去,黎明时醒来。梦中回忆幸福快乐的过去,昨日的辉煌战绩。往昔灿烂的时光,就如十指间漏下的沙粒,你看见它的流逝,却永远留不住它。梦醒时分,有人轻唤你的名字。拙劣的手艺,倾尽心力烹制的早餐。傍晚,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三色堇的甜味弥散在房间。夜深时分,柔和的灯光点缀着漆黑的夜,直至他归。
他叫她堇。除了名字,其他的无从得知。
而从到来的那一天起,她出现在他的每一个梦里。
流过草坪,越过幽静的溪水,
溜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噫,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梦醒了。
济慈的诗句毫无预警的浮现在脑海里。
「幽静的溪水」
如同深紫三色堇的花语——沉默的开始与相遇。
「我是睡?是醒」
她的出现,就如幻象走出梦境。
相遇有时会成为一种习惯。他期待它的延续。
夜深时,她会取下乳白书架上的童话集,端坐在沙发上等她想等的他。
于是,每晚到家,便能见她专注而虔诚的身影。
“又在看童话?”幸村喜欢这样的开场白。因为她会点头微笑,轻声讲述自己所看的悲欢离合。不过童话的结局多是完美无缺。而他,也只是喜欢她的微笑。
日子一天一天行云流水般逝去。
终于,在幸村一如既往的吐出相同的话语后,她没再讲述美丽的童话。而是突然反问。
“你知道白鹤报恩的故事吗?”
“是白鹤为了报答男子救命之恩,化身为人类少女嫁作人妻的故事吧?”这是日本的民间童话。小时候便已读过。它的结局不那么美丽。
“你知道这故事有其他的结局吗?”
“其他的?”幸村眉尖微蹙,侧头看了看身旁的女孩。
故事里,男子发现了少女的真实身份,最终她化为白鹤飞上了天空。怎么?难道她没有离开?幸村有点好奇。
“是啊———有另一个。”她的声音流过草坪,越过溪水,回旋在幽静的溪谷间。
“男子没有发现白鹤的身份————”
说到一半,女孩停了下来。
幸村看了看她,迟疑着开口,“……然后呢?”
女孩侧头望定他,幽幽说道,“为了织布,拔光自己的羽毛虚弱而死,寒冬来临前离去,你,会选哪一个?”
幸村微微一怔,“为什么寒冬前要离去?”
“白鹤是候鸟啊。那是它离去的时间。”
离去的……时间……
幸村不语。于是沉默。
“这样……也算另一个结局?”片刻后,他才开口。
“是啊!”灯光下,堇微微叹气,“不管是哪一个,结局终是已定。”
黑暗中,幸村辗转反侧。
梦中,花田间的精灵正翩然起舞,夜莺在细嫩的枝条上啼唱,美妙的音符跳跃至星空,晶亮的萤火虫飞舞在初夏的夜空。微风吹散缠绕在堇身上薰衣草色的发,唇边的微笑逐渐模糊。
清晨。他看她晨光下愈来愈淡的影子,突然觉得害怕。
明明只是短暂的别离。他怕转身便是一世的距离。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于是微笑,“精市,今天能去你的画室吗?”
“好的。”幸村温柔的回答。
曙色微明的清晨,他牵起她的手。依然冰冷。
看他掀开浅灰色布幔,她但笑不语。莹白月光下,是漫天的紫色。三色堇的海洋。
看他眉头微蹙,她好奇的开口,“怎么了?”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其实他心里明白少的是什么。月光下流光溢彩的精灵。拥有跟堇一样苍白而恬静的脸庞。
“这些天来,你一直在画它?”
“是的。”幸村轻轻点头,“全国顶尖的绘画大赛。我原打算参加的。”
“你现在不打算参加了?”女孩急切的开口。
幸村沉默了片刻,低声答道,“截稿日期在明天。”
他画不出。她懂。
看墙角垃圾桶里装满了揉作一团的画纸。女孩沉默。
“也许……你可以画…我……”她终于开口。
他拿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画里缺什么,他很清楚。梦里花田间的美丽精灵。幸村抬头看她,阳光下子夜般的眼眸,却印不出自己的身影。一阵恍惚。他疑惑,是自己遇见了她,还是美好梦境走进了现实。
她似有若无的美丽,他终究勾勒不出。
幸村放下画笔,微微上前。指尖轻轻扶过她冰凉的面庞。薰衣草色的发,滑过手背的感觉,绸缎一样。
他听见她说,“精市。吻我。”
俯身向前,在冰凉如果冻般柔软的唇上,他尝到了画室窗台上三色堇的香甜。
“堇………”他轻唤她的名字,视线舍不得移开一秒。
“精市。带我去游乐场吧。”她低垂眼帘。
他微笑,“好的。”
夏夜星空下,摩天轮升至了最高点。他拥住她,俯身吻上她的额头。
曾经有个传说,若能在午夜十二点,摩天轮升至最高处时,吻住自己深爱的人,两人便不会再分离。
可惜只是传说。
“精市。我想吃冰淇淋。”
他笑她的孩子气。转身的瞬间没有丝毫犹豫。那是一生的距离。
旋转木马,摩天轮,算命屋……
他寻遍了游乐场每一个角落。当身边小孩无意放开手中白线,鲜红气球徐徐升入深色夜幕时,他终于懂得。莹白月光下端坐的少女消失在初夏的星空。
清晨。
天微微亮了。黑暗模糊了。
幸村整夜未眠。他想她的微笑,想她说过的话。
‘精市’,‘精市’。她爱叫他的名字。
‘为了织布,拔光自己的羽毛虚弱而死’,‘寒冬来临前离去’。她讲过的童话。
轻轻推开画室的门。
窗台上的深紫三色堇已然凋落。
幸村掀起浅灰色布幔。莹白月光下,是漫天的紫色。紫玉万顷的花田间,是
旋转跳跃的精灵。拥有堇一样柔软明媚的笑容。他看她薰衣草色的发,眼泪缓缓滑过面庞,
直落至心底深处。
不管是哪一个,结局终是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