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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章 五年 ...

  •   医务室里的灯,明亮到让人感到孤独。

      “检查的结果马上出来。”郁乃看向坐在一边,脸色有些疲惫的莓,“要不要喝点巧克力奶?太最近研制出来的,我觉得还挺好喝的。”

      莓想要拒绝,却顿了顿,她看到了郁乃在灯光下更加明显的白发,坐在轮椅上却仍然在数个医疗仪器中忙碌的身影,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直美。”郁乃稍微提高了声音。

      “在呢,什么事?”直美开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方便的话,帮我们倒两杯巧克力奶,要热一下的那种。”郁乃说,“你要是想喝,也一起来?”

      直美笑着回应:“好的!十分钟!”接着就是放下什么材料,快步而去的声音。莓看向外面,片刻后,转回头来。

      “……直美也算是,和你还挺搭的。”莓有意无意地这样说,“我还记得当初直美回来时,因为在爆炸中没有了手臂,还挺低沉的,总说帮不上我们的忙。现在她和你一起研究,还能当行动不便的你的眼睛与手脚,我也放心多了。”

      “其实,直美当年的理化成绩并不太好,但是……她的确很有决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来做这样的事的。”郁乃叹了口气。

      莓知道她想起了以前那些在道德上或许模棱两可的实验,走过去,拍了拍郁乃的手。

      “但是,果然,还是不一样……”郁乃低声说。

      “什么?”

      郁乃笑着抬起头:“没什么。”

      就在这时,检测的机器开始哗啦哗啦地自己打印起结果来,郁乃熟练地推动轮椅,在莓要起身帮忙时给了她个不用的手势,然后自己将纸拿过来。片刻后,郁乃纤细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似乎在思索什么,她拿着一根红色水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又过了一会儿,郁乃叹了口气,她刚想要开口,门就被打开。直美穿着白色的大褂,脸上露出朗然的笑容,快步走了进来。直美单手撑着个盘子,上面放了三杯淡棕色的热饮:“很香呢。”

      直美将杯子先放在郁乃身边的小桌子上,说了句小心烫,接着看向莓,片刻后,也将牛奶放在她的身前,微微一笑。接着,直美略显腼腆的退到一边,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要留下。

      “你也留下听听吧。”郁乃敲着资料,说道。她端起杯子吹了吹,小饮了一口。

      “好。”直美一愣后,点了点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不安。

      果然郁乃这样说:“有一天你也得独当一面,用得上这些。”

      直美的眼睛偏过去,似乎不想与此时的郁乃直视。

      郁乃这么说着,便端起了仿佛学究的架势来,将几份打印出来的检测报告摊开,如同一场教学般,细细说起了莓的情况:“莓说,最近偶有头疼、心悸,约有一周左右食欲不振,近两天有些睡眠困难的症状,刚才我测了,体温在37.4度。”

      “有些低烧呢。”直美说。

      “但是没有什么症状,只是觉得有点疲惫。”莓摇了摇头,“本来也不想来看的……”

      是郁乃在走廊上碰见她,问她怎么没精神,又仿佛有些消瘦。莓随口说了两句,结果郁乃便不放她走了。

      “白血球没有超过标准,应该不是感冒伤风。血压有些偏高,142到92mmHg,但也并不严重。其他指标,都正常。”郁乃继续说。

      “看起来并不是病呢。”直美想了想说,“是不是,心情不好?”

      “……”莓沉默了片刻后,摇了摇头,用模棱两可的回答说,“我并不觉得,现在比过去更差吧。”

      自那天听闻广的“死讯”之后,已经过了三年。

      最初的不可置信、悲伤,已经逐渐不再强烈。

      那种曾经有的,又快乐又痛苦的情绪——不论是求而不得,还是等而不至——已经像是不见了,至少,之前仍然有某个隐约的盼头,想要等到他们回来的盼头。此刻,虽然仍然能告诉自己,他们仍会回来、他们正过着幸福的生活,但不论如何,那是自己无法触及到的领域。

      可只是像是不见,仔细一想,却仍能感觉仿佛有一根针扎在心中。

      这大概,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吧。不过这也不坏,因为即使大部分人都忘记了,也有人应该永远记得。莓这样想。

      获得了对Virm的胜利,地球也恢复了原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极高兴的事情。但是,莓却觉得,从那一天起,她陷入了某种灰色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如此继续着一切,但未来却没有太多她自己感到期待的事情,有无数次都在想,如果不再继续下去会如何呢——但是下一刻想起自己曾经做出的誓言,要维护好鸟巢与米斯特汀;想到那些新的生命们,与旧的同伴们,他们忙碌的身影,期待的眼神。便也就继续迈开步伐。

      哈奇在局势稳定下来后,也更多地参与了对外界的探索,以求得到更多资源,以及尽早抢救出旧人类的文明与记载——这似乎是博士交给他的任务。因此,内政交给莓总筹的时间也不少。

      她觉得,自己做的并不差。

      他们建立起了大棚,鸡、牛、猪、羊的养殖慢慢成了规模。他们将过去的废弃工厂零件与器械搬来,他们开始能根据图纸,建造一些机器,比如搬运用的拖车等。维修电器与净水设备等不成问题。他们搬来了缝纫机,生产衣物不再是问题。房屋的建造也提上日程,尤其是孩子逐渐增多,给他们的空间也要设立。衣食住行,大概都能做到自给自足了。

      但是即便如此……

      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某种心劲,那种迸发的、想要做出什么来,给谁看看的心气,或者有谁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得益了的话,就觉得值得了,那样的坚持。

      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地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路的尽头,消失在尘世之间。

      郁乃则说:“至少目前,心理测试的量表,并没有看出什么心理问题。”

      “我不会的。”莓说,“的确,是我们刚刚获得自由时,很多人得了心理疾病……自杀的都有。但是,我不一样……我是珍惜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的时光的,别担心。”

      ——因为,这是我从广那里继承下来的,唯一的东西了。自由是值得追求的,这件事。

      ——况且,我还有一件事,还没有做成。

      “好啦。”郁乃对莓的自我剖白不置可否,“我想……大概是疲劳综合征吧。”

      “那是?”

      “时常感到疲劳,多伴有失眠、食欲不振、心悸、头晕、头疼等轻微症状,但并无无器质性及精神性疾病。简单地说,就是太累了。”

      莓听到最后,笑道:“原来如此?也没办法呐……太和纯位数他们提出的风力发电计划刚告一段落,我们刚建好那些风车。现在大家又在弄‘新工作计划’了。郁乃应该听说过,是将大家的工作重新分配的计划。毕竟最近我们生产的机械化加强很多,因此农业也不需要那么多人照料,基础设施的铺设和检修,也有专人负责了,除了风力发电那样的大项目,不再需要那么多人——也就是,劳动力现在反而富余了。再加上,生存环境已经相对稳定些,有些别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纯位数说要办个学校,就像是花园里一样,教授孩子们东西;太想要做面包房,说不定要扩大田地;满——”

      “我知道的。”郁乃打断说,“他们做他们的,不需要莓这么拼吧。”

      莓摇了摇头:“我也没有特别如何,就是和以前一样。做个统筹,让大家知道那些事需要干,又不至于干了重复的事情罢了。”

      “你这就叫积劳成疾。”郁乃说,“你忘了,以前……Virm刚离开地球时,你就曾经因为太劳累晕倒了,虽然那时候压力更大,现在好些,可你长期这样,不是个事。”

      “也是。”莓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语气尚且算是轻松,“那有什么药可以吃的?”

      “这不是吃药的问题。吃太多药也不好。”郁乃说,“多休息,每天睡够七个小时。少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你手头的事情,多找些你信得过的人帮你打理也可以啊,现在只有两三个人帮你,太少了。”

      “嗯,我会试试看的……可不观察一阵子,也不知道是否可信,这两天还是得继续忙啊。而且,我真信赖的人,也该负责其他更重要的方面。就像是有郁乃在这坐镇,我就一点都不担心医疗系统,你也有不少徒弟了……这些杂事,我一个人也做得来,何苦再用上好几个其他地方得用的人?”莓这样说,“我没事的。以前孩子热,不也就是这么回事么。而且,郁乃也别光说我,你自己也要多休息!你也很拼命啊。”

      直美听到这句话,倒是叹了口气,上前想说什么。但突然,莓的通讯器响了,莓看了一眼,略带歉意地道:“抱歉,好像是新工作项目那边,有急事找我。上午本来要和他们一起开会的,在你这里检查半天已经是有点耽误了,看起来是遇到了必须我去的争议了吧。那我先去了?”

      郁乃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耸了耸肩。莓稍微赔笑道:“好了,开完会一定来再找你商量。” 之后便一边看着通讯器回复什么,一边快步而去。

      直美看着被关上的门,有点担忧地问:“郁乃,之后怎么办?”

      “……唉,先等她回来。”郁乃顿了顿,又笑道,“把上次那个分离出目标细菌的培养皿拿过来,我们看看现在情况。”

      做起研究来,自然是不知时间,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直美提醒道:“郁乃,该吃饭了。”

      “再等等看吧。莓不是说开会后要回来么。”郁乃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头也没有回。

      “……”直美靠着门,片刻后说,“我觉得她不一定记得。开会,很忙乱。”

      “可是,我记得啊。”郁乃轻笑着这样说,“九点食堂才关门,我八点半去就好了。你饿了的话,先去吃?”

      “我不饿!”直美忙道。

      郁乃等到了八点四十,也不见莓的人影,她也没有介意,只是在直美的推动下,坐着轮椅去了食堂。食堂里已经几乎没有人了,饭菜也多半是半热半凉的,直美将仅剩的肉丸都盛给了郁乃:“你身体不好,多吃点肉。”

      “多谢啦。”郁乃将肉丸缓缓举到口前,一口一口缓慢地咽下,她觉得最近,自己的牙口没有往日那么好了,吃东西的时间也长了不少。不过直美像是没有发现一样,也慢条斯理地陪着她这么慢慢吃。

      半个多小时,这顿已经几乎凉透的饭才吃完,该用微波炉热一热的,直美边这样说,边将碗筷收拾好。就在此时,才看到莓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她显然一脸疲惫的样子,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满,两人不知道谈什么,谈的这么晚。

      看到郁乃,莓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微微一怔。

      “我以为……”莓组织了片刻语言,“你们到了下班时间就回去了。抱歉,等了很久?”

      “没有。是我做实验太晚了。不信你问直美?”郁乃笑着说,看了一眼直美,但直美只是拿着空了的餐盘,没有附和,郁乃又问莓,“没饭了,你吃什么?”

      “我从仓库拿了几块冷冻的三明治,热一热吧。”莓熟练地走入厨房,将三明治放入微波炉里,而满则一脸疲惫地坐在了椅子上,靠着椅背。

      “小爱的感冒好了吧?”郁乃问满。

      满转过头来,稍微打起精神,或许是想到了可爱的女儿,嘴边也露出了笑意,他点了点头:“嗯,已经好了,谢谢你,郁乃。——对了,心最近有些难受,我猜是不是又有了孩子?也不确定……你明天有闲么,让她来找你一趟?”

      “真的?恭喜了啊。”直美插话道。

      郁乃点头:“事不宜迟,让她明天早上就过来吧。”

      随后听闻此事的莓也说了两句恭贺的话,一顿饭结束,郁乃也没有再提关于莓上午那场诊病的后话了。莓暗自松了口气。坦率说,现在自己还真的是有点累了,不太想要再打气精神安抚谁。

      吃过饭,莓又去了趟办公室将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整理好、打印出来,打算明天发给大家,以免在同样的问题上又绕圈子——今天白天的争论,已经让她一个头两个大,支持新工作计划的,都是各人都有各人的志趣,对未来需要什么的判断经常大相庭径。还有部分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十分不安,又或者认为自由导致效率低、不利于重建,而反对新工作计划。吵来吵去,有时难免涉及些算旧账的事情,莓当年为了隐瞒净水器问题而和满与未来争吵的事,也被拿了上来,作为她“想一出是一出”的证据。还好未来站出来为莓说了两句,对方才消停,后来又各退了几步,达成了对新工作计划的方案——比如不强制人参与,想要被分配任务的人依旧如此,而自己选自己的工作的人,必须要有详细的计划,并且一步步达成,不能浪费资源等等。这些妥协下的条款,都要一一记录明白。

      回到房间时,时钟已经过了零点,想到明天六点半就要起,莓不由得道:“抱歉啦,郁乃。今天怕是又睡不够了。”

      她胡乱地洗漱了一番,直接躺在了床上,一日开会,争争吵吵的令人头疼。莓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已经不再低烧了。她在床边的桌上摸索,想要找到自己用来放发夹的盒子。

      她摸到了一本书。

      莓愣了愣,将发卡放好,关了灯,盖上被子。

      “……”

      明明很累,此刻她却觉得无比清醒。她脑袋里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最后,还是翻身而起,打开了床头灯,拿起了放在床头柜的那本书。那是广和零二留下的绘本,在梦到广、被他托付了要完成绘本的最后一页后,莓就将这本书放在了自己的卧室。

      莓不知道其他人都梦到了什么……不知是不是看莓表情不对劲的缘故,又或者他们自己也不想去深想那梦的意味,众人后来都对那个梦变得讳莫如深。郁乃甚至某次说,许多人梦见类同的事情,也是大事发生时常见的状况,大家都受到了同样的外界刺激,才导致梦境也类似。

      莓一页一页地翻着,从头翻到尾,最后空白的那页上,仍旧是一片看不清的草稿。而那页里,还夹着许多稿纸,多半是莓画的,却都是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了轮廓,又接着自己给划掉。她无法画出结局。

      “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怎样画出的画面,才能让你们满意……”莓苦笑道,“这又不是我的故事,我不知道……你们再托个梦呗。”

      莓在这一刻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她不想画出结局。

      一旦完成了这个绘本,完成了广最后的托付,她和广就真的再也没有联系了。

      她等到他回来了,虽然是以灵魂的形式。之后,就再也没有之后了。

      所以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无法画出她满意的结局来——因为她不满意这个结局,所以不论是如实而写、续写或者以其他的方式暗喻,总是只能开个头,一旦继续,心中便意难平。

      “如果没有结尾,该多好啊。”莓拿起笔,在最后的草稿上画了两笔,却果然还是不满意,“对我来说……是这样……”

      但是她果然还是在画,或许画这件事本身,是她试图与他们进行联络的……仪式一样,她感到思索他们的结局,是一件至少能让她感到少许又悲又喜的心情震荡的事情。

      时间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莓画出了一个草图:那是王子与公主坐在宫殿里,指着天空说,是星星让我们再会的图。然而,这似乎太过于开心与私人化,完全无法表达出那种悲壮感,莓将这幅也划掉。

      她叹息着躺下,却觉得睡意全无,甚至感觉身体也精神起来,并不疲惫。

      通讯器响了。

      【你睡了么?】

      【放心,就算你没睡,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因为你自己也没睡吧。”莓这样打出了回应的字。她对自己的这个回应颇为满意,轻轻一笑。

      偶尔风会带来远方的消息。至少这时候,她会感到一种从当下的抽离。

      她并不讨厌这样的对话。不如说,甚至有些期待。她坐起了身子。

      【嗯,睡不着啊。】

      【我在看星星……】

      【今天的星空,就像是糖果洒在蓝色的布上一样。像画。】

      莓愣了愣。星星——

      她看到了手边没画完的草稿,公主与王子也在看星星……

      【莓那里的星星是什么样的呢。】

      莓的手,摸了摸草稿上的星。她打开了阳台的门,片刻后,却又合上。她没有看向外面。

      “也许和你那里是一样的吧。”

      【是么。】

      【不论在哪里,都能看到同样的星空。这样想的话,也不错。】

      【只是我突然想到一个画面。】

      【一个大鸟飞上天空的画面。】

      “什么?”

      【就像是,怎么说,灵魂被抽出体外,变成鸟。我在想,如果人死了,是不是就会这样呢。】

      【一直飞到天上,变成千万繁星中的一颗。聆听所有仰望它的人的内心之语。】

      【每当旅人找不到道路,找不到为何而在这里的原因,它就会去指引他们。】

      【……如果有那么一天,那我想变成鸟巢上空的那颗星星啊。】

      【这样,就能每天都知道,你那里的天气如何。是阴雨或者晴天,是突然降临狂风暴雨,或者是骤然放晴、万里晴空……】

      “遗憾的是,星星是要绕着地球转圈的。上空的星星,一直不一样吧。”

      【也是呢……那么,莓也去看看星星吧。如果你睡不着。】

      【至少我现在看着天空,觉得自己很幸福,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被这些星星见证着的。】

      【我觉得,它们知道我心底的话语。它们知道,我所追寻之物,去的地方。】

      “……不去睡觉?”

      【因为我觉得一旦睡着了,就会看不到星空了啊。】

      【莓】

      五郎的打字停止了片刻,也许在打什么很长的语句。

      “等你回来再说吧。我现在没有心情。你知道,我还在想绘本的结局怎么画。我……现在不想见到星空……”

      莓发出去这一条后,突然觉得是否有些伤了五郎的心,甚至可以说是把自己心里的不快感,向他发泄去了。

      “抱歉。”

      她这样发了一条后,也不大想看五郎的回复,将通讯器放在了枕头下面。她辗转片刻,她听到了通讯器震动的声音,但没有去拿。她脑子里想了些他可能的回复,她知道的,他不会说什么怪罪的话的。可是越是这样,她越不想去看。她辗转反侧了片刻,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时在哭了,虽然自己也不明白那种莫名的伤感从何而来,也许只是想找个机会发泄最近所有的一切……

      莓感觉随着哭泣,身体又有些发热了。

      莓擦了擦眼泪,呐呐自语:“我是不是真的病了啊。”

      就在这时,有敲门声传来。莓不由得坐起身,床发出了一阵响动。这阵响动,让敲门声停止了。

      “谁?”

      “莓,你是不是还没有睡?”郁乃的声音传来,“这么晚了。你失眠了吗?睡不着?你的症状,是不是比告诉我的还要厉害?”

      莓吃了一惊,她忙收拾了下脸,打开了门,果然郁乃正在外面。

      莓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睡……而且,你怎么也没有睡呢?”

      “……”郁乃犹豫片刻后,说了实话,“我很担心你,所以,在窗台上……有监控。不会照到室内,但是如果窗台有人过去的话,会立刻反馈给我。我晚上,都是看你关灯后,才自己睡的——阳台上,能看到室内的灯光。今天,你一直都不关灯,而且……你开了阳台的门,我以为……可后来又见你人回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你——在阳台上……”莓想起来,当初有两三个想不开的人,便是从自己房间的阳台上跳下去的,颇是骇人,可是这消息还是让她太惊讶了,“你……”

      “抱歉。但是,自从那件事以来,你……你一直都无法释怀。”郁乃说,“扪心自问,如果是我,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也未必能处之泰然,做出什么都可能。所以,我很担心。”

      莓扶着门,什么都没有说,她觉得身体有些难受了,片刻后,她轻轻吸了口气:“……嗯。谢谢你。但是,以后别再这样啦。我会觉得,有点奇怪。我没事的。郁乃……也早点休息吧,这么晚啦。”

      郁乃看着莓:“莓,我觉得,也许,你应该为此骂我两句才对。”

      “我知道。”莓叹了口气说,“只是,为此责怪郁乃,我也一点都不会觉得好受。”

      郁乃问:“那莓想要怎样呢?”

      “现在这样就好了。”莓说着,“晚安,郁乃。抱歉,一直以来都让你担心。但我真的没事。”

      莓想要关门,但郁乃突然往前,用轮椅抵住了门,她一把拉住了莓,莓感到了她枯瘦如柴的手指、那几乎使不上力的身子。

      “莓,答应我,别让我……别让我失去你。我并不是要求什么,只是……希望你活在我知道的地方。”

      莓背对着郁乃,身体微微颤抖。

      “莓知道的。你知道那感觉。”郁乃说,“你现在这样,我觉得……你并不是想要活下去。你只是想要,完成对他们承诺的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出来。你太过在意他们了。但是,我想让你,让你自己活下去。”

      莓什么也没有说。

      “拜托你,莓。”

      “我……”莓突然开口了,“郁乃……我……”

      下一刻,莓突然甩开了郁乃的手,郁乃的轮椅都被这突然的爆发弄得向后退了一步,莓猛然转过身,喘着气,仿佛内心有风暴降临一般。

      莓退了两步,一把将桌上画的无数草稿纸扫落地面,片刻后,有两行泪从脸颊流下。

      她先是一字一顿地说,最后却慢慢变成了斥责:“我……我没办法……承担你的期待。我为什么要承担你的期待?你有没有问过我怎么想?!没有人,没有人问过。你觉得这是对我好吗?你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当那件事不存在吗?你只是不想让我提到那件事罢了,你只是,不想看我痛苦的样子罢了。我知道,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所以我从来不痛苦,我有努力地去活着!你还要我如何呢?”

      郁乃稳住了轮椅,静静地听着莓的发泄。

      “这不公平……我为了大家的好意,有努力地生活着。但是,为什么……我最在意的人……”

      说着,莓慢慢地跪在了地上,在飘落一地的稿纸、在王子与公主各种各样再见的结局之中,开始抽泣起来。

      片刻后,莓轻声道:“我在三年前的那天,突然理解了,广要去宇宙是为什么……但是……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正常的死亡。所以郁乃……你放心吧。就这样吧。就这样下去吧。”

      ——不是的。

      在莓的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

      ——不是这样的。这么说是不对的。

      郁乃只是静静地看着,想要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她的脸上,也是一片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

      ——其实,我还有一件想要做的事情。

      ——那件事是……

      莓感到一种难言的后悔,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突然想起第一次举办广与零二飞向宇宙纪念大会的时候,那时的她活力四射、东奔西走,却一点也没有感到辛苦。可此时,为什么……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呢。她张口,想要说什么。

      但一直沉默的郁乃先道了歉:“对不起,莓。我给了你太大的压力——”

      “你没必要这么说,郁乃!”

      突然,另一个声音在走廊的尽头响起。直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走廊尽头。她快步走过来,将郁乃挡在身后,面对着莓。

      莓仍然跪坐在那一大堆稿纸里。她抬头看向直美,直美也毫不示弱地看向她。

      在莓的印象里,直美一直是个纤细而温柔的女孩子,因为编号在十三队里最为靠后,又“奇迹般”地搭配给了十位数当搭档,她一直都怯生生的,做什么事都排在最后一个,对自己这样的广的青梅竹马、编号靠前的精英组,也可以称得上是“尊敬”了——和产生了竞争意识的未来与纯位数,是完全相反的感觉。莓那时尚未觉醒喜欢的感情,虽然有些遗憾,但长年的教育也告诉她搭档是要服从安排的,因此并未对直美产生什么恶感。

      但此时的直美,已经不再是那个女孩了。

      她梳着干练的发型,似乎有些像郁乃头发还没有稀疏时梳着的那种。她的眼神坚定,毫不动摇。

      “直美。”郁乃叫住了直美的名字,摇了摇头。

      但是直美压根没有听她的,只是说道:“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了。莓。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算冒犯你,我也要说这些话。因为你……你实在是太过分了……你怎么……你怎么能对郁乃说那些话?”

      “你以为郁乃为什么这么努力?你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吗?郁乃拿别人做实验,她甚至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好几次,差点都救不回来!有时吃药,甚至两三天减了十斤!这些,一切的一切,她只要能不和你说,就不和你说……她怕你有压力,怕你不开心!我在一边,不管多么心疼,也劝不回来……”直美说着,已经带了泪音,“你知道郁乃还能活多久吗?最多也就是五六年了,最多是这样!可是她明明命不久矣,还要去拼命地安慰你。又有谁去安慰她呢?莓,你喜欢的人这样对你,可是你还活着,而郁乃,连自己活下去都做不到了,却又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往绝路上走。”

      莓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郁乃:“郁乃……直美说的……”

      “够了!直美。”郁乃打断了直美。

      但是直美转过头来,她的眼眶中泪水转动:“郁乃……而我觉得,我也不是不可怜。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痛苦。因为我也是,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步一步往绝路上走,却回天无力。”

      郁乃将自己的披风握紧了。但是直美很快擦了擦眼泪,又笑了起来:“但是,但是呢,我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她想让我变成什么人。我会这么做的。”

      直美说着,走进莓的房间,把莓拉了起来。莓一下子有了敌意,但不妨手里被塞了个东西。她低头,吓了一跳——那是一面破碎又被粘好的镜子——接着便反应过来。

      “看看吧。”

      “……看……看什么?”

      直美说:“看这个礼物啊。莓……我最开始回到十三队时,也许你们没注意,但是,我很迷茫。我在被冰冻前,一心仰慕爸爸们,冰冻解除后,你们却告诉了我完全不同的事情。而我和其他被解冻的孩子们又不一样,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队伍,或者没有队伍的组成新的队伍,他们虽然有迷茫,但至少彼此之间还能慢慢互相安稳、互相纾解。而我,一解冻就归于了十三队,你们早就思想解放了,我却仍然迷茫,又不知道有谁能诉说。看着你们各自有各自的坚持与理想,我却因为失去手臂,连最基本的农活都干不了,更不理解你们说的感情之类的,是什么意思,我很害怕……觉得自己不正常……”

      莓看着直美的双眼,片刻后道:“……我不知道……那时候……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我明白。那时候连食物都保证不了,我的心理问题算是什么大事呢。我没有在这件事上怪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在那个时候,郁乃‘收留’了我,让我帮她整理文件,这是份只有一只手也能做的事情。我是因为郁乃,才找到了我自己能做的事情,才慢慢地,得到了‘自己’这个概念的。我觉得,莓,对你来说,广就是这样的存在吧?而对郁乃来说,莓,你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莓哑然无言。

      直美从莓的手里拿回了镜子,她的手放在上面,片刻后,抬起头来。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是,最终让我想明白的,其实是这面镜子。”

      “从我手上,到了广的手上,后来去了……我从未谋面的零二手上,到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这里。当我从郁乃手上得到这礼物时,我其实知道这事情八成和你相关,但是,我举起镜子来,却从镜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对我们当下的未来,我至少也有贡献了这么一点点力量……也看到了,某种广传达给我的东西。”

      “广?”

      “莓……这其实,并不是我的第一面镜子。之前我就要过一回,但是后来不小心弄碎了,我在碎片里哭了很久,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礼物啊。那个时候……教导员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今年可以再给我申请一个完全一样的,她会去请求的。我才不再哭了。”

      “看到这面破碎的镜子时,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那些因为打了过量黄血球,而逐渐模糊的回忆——那种后悔的情感,激烈的波动,原来也曾经存在在我的身体里……而后来那个只是因为没有选上Franxx驾驶员,就丢掉自己珍贵的回忆之物的我,才是不正常的。我知道,在广和零二的手里,这面镜子承载了许多……激烈的情感,自我反省,宽容与原谅。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察觉到……其实我也是有这份感情的。所以我很感谢广和零二……救了我们,也救了我。”

      “这份礼物,从我给出去,并且一直传递下来,最后点醒了我,就像是一个轮回。那么我想……我想继续传递下去,就像是这面镜子本身一样,不停地传递下去……”

      “……”

      “莓,我想也许是我说大话了,因为我们之中,只有你一个人彻底的体会到了那种痛苦。但是,我觉得莓也有吧,从广那里得到的东西。一定比我更多。就像是,你从广那里得到了名字,而你又给了郁乃名字一样。”直美说,“我觉得,郁乃从来都没有对你有过什么压力与期待,有期待的,只是你自己对自己而已。所以,请你收回对郁乃的那些话。”

      莓看向直美,直美也看向她。

      “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觉得,你也应该给她一个真正的答复。”直美颇有些严厉地看向莓,“既然她的关心让你痛苦,那么你就直说好了。不上不下的,这么多年,我替你感到劳累。”

      直美顿了顿,终于是说。

      “也替郁乃感到不值。”

      在直美这样说完之后,莓听到了郁乃的低低哭声。

      郁乃哭得很压抑,别过头去,不让人看到,可是似乎又无法止住般。

      莓从来没有看到过,白了头发后的郁乃哭。她唯一一次记得她哭泣,是在郁乃告白的时候,然而那时候,那场告白,含混的无疾而终。到后来,郁乃为了给翠雀开路而白发,莓觉得自己亏欠良多,只要有时间,便会去陪郁乃、关心她……郁乃提的要求,说的话,总是考虑再三,多半应允。

      而从白发起,最该为自己哭一哭的郁乃,就从来不会了。没有为自己,也没有为别人,仿佛投身科学,看一切都是数据一般。

      但是此刻,郁乃哭了。对她来说,从那时至今,也有五年多了。

      她说过她不会轻易放弃,但是她已经很不容易了。

      莓怔了片刻,终于走向郁乃。

      郁乃红着眼,抬起头来,片刻后,终于是说:“莓……”

      “对不起,郁乃。刚才是我口不择言。”莓很快、不容打断说,“并且……并且,我想我无法回应郁乃的感情。”

      听到莓斩钉截铁的这么说,郁乃缓缓地笑了,她摇了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谢谢你,一直都谢谢你。”

      “不要谢我。只是……莓,我的身体……未来,也许我没法陪你走下去了。”

      莓点了点头:“郁乃,虽然所剩的时间不多,但是郁乃去走自己的路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陪伴……更需要你陪伴的人。我觉得,也到郁乃去享受自己生命的时间了。我呢……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郁乃看着莓,抬起虚弱而老化的手,从莓的脸颊划过,抚摸着她。

      她放下手,终于是道:“好。”

      在郁乃点头的这一刻,莓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半一般。从被分配到一个宿舍开始,这几年的陪伴,在此刻,终究是要迎来句点。没有谁一定要支撑谁,而此刻,莓知道,支撑着任性的她的人,又少了一个。这是她自己斩断的。

      莓起身,却觉得头有些晕,身体冒汗。她感觉很困……也许是本来就身体不适,又有些心神激荡的缘故。

      莓片刻后,扶着脑袋,有些虚弱地说:“……先休息吧。”

      “嗯。”郁乃看向直美,直美只用一个眼神就明白了,赶忙过去推轮椅。

      “对了,莓。”直美突然说,“你的通讯器,刚才一直在响,是不是有谁找你。”

      “一直在?”

      莓想起了和五郎的对话,她走过去拿起通讯器,上面有了数条传讯。

      她随便扫了一眼发来的消息,第一眼便看到了——

      【说不定,我会死在这里。】

      在直美的视线里,莓看着自己的通讯器,片刻后,脸色慢慢变得苍白,接着便身体一软。

      *****

      说不定,自己会死在这里。

      在安全绳因为石块坠落而脱落的那一刻,五郎这么想。另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杂念也闪过脑海:日本鸟巢聚集地第十三位工伤而亡的,正好和队伍番号一样的数字,不知道在墓碑上能排在哪里,不知道她和大家会是什么反应。不对,在那之前,他们首先要知道自己是死了——也说不准,以为自己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远行,这也不坏……?

      剧烈的冲击和疼痛在下一秒袭来。

      说不定,自己会死在这里。

      不过还能这么想,说明自己并没有死。

      五郎再次清醒时,天空已经从日刚升起,变成了近黄昏。他环顾四周,花费了片刻才搞清楚自己的状况——他摔在了地面上,头盔都被撞碎了,不过好在应该是中间被一棵树挡了一下,减缓了冲击,才侥幸活命。不过也因为撞上了树,自己的背包被划开,东西散落的四处都是。

      身体哪里都很痛,尤其是后脑,估计头盔破裂后,还是受到了冲击,也是因此导致了昏迷。

      五郎勉强用手摸了摸后脑,摸到一些已经几乎干涸的血迹。他勉强移动身体,就感到后脑一阵沉又一阵难言的闷疼,身体各处也都感觉有些不适。但他仍然挣扎着用腿将自己的身体蹭到了稍远的地方——在那里,掉着急救箱——他从中拿出了伤口清洁用的医用棉花、双氧水、碘水,以及绷带,用棉花试探了伤口的位置,便沾了双氧水,往那里抹。

      “嘶——”

      虽然紧咬着牙关,但这一下还是疼得让人几乎要再昏过去。但五郎知道要是真昏过去,便没有救了,忍了下来,停顿片刻,又继续给伤口消毒,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反而不感觉到痛了。在消毒后,给后脑绑上了绷带。接着又去检查身体,给手等处的擦伤做了同样的处理。最后才松了口气,坐靠在树上,休息片刻。

      “谢啦,你救了我的命呢。”五郎稍微抬头,仿佛是在对树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还好没有骨折或者严重的内伤,不然就真的走不出去了。不过,哈,现在对如何走出去,也是毫无头绪。”

      这棵树的上面,是一个几乎垂直的断面,这是一个因为叫龙与人类的战争,而整块区域下沉的城市遗迹。可以看到因为地面下陷而被折断的高速公路、四处倒塌的路灯、被压扁的商店,甚至能在路边看到穿着衣服却已经只剩骨架的人类遗体。

      无人生存的地域。

      因为整个城市都下陷,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在没有绳子的情况下,或许就要被困在这里。五郎叹了口气,观察着周围。北侧,城市的尽头似乎有隐约有几栋很高的大楼耸立,不过看起来距离很远,恐怕需要载具才能过去。东西侧是各一片民居,看起来相对完整,但也伤痕累累,没有可供降落的地方——因此之前五郎才不得不徒步前来。正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极大的建筑。

      那是个博物馆,如巨蛋般呈圆形,中间被一棵不知道哪里倒来的大树给切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树倒着长的盆栽一样,画风可称作诡异。

      “听说,原本是是这个地区……这个省的博物馆。”五郎勉强站起身来,虽然还是很难受,但至少可以缓慢的移动,“先过去看看吧。”

      将背包拿起,把周围能找到的散落的东西都放进去后,整理出了大约有不剧烈运动的话,够三天的水与口粮。而随后,五郎花费了一段时间,才来到了博物馆的门前。

      大门的招牌已经七零八落,门上的玻璃也碎裂了,内部因为被树劈开,有黄昏时分的丝丝阳光透入。博物馆的地图已经掉落在地上,五郎捡了起来,然后循着指引,来到了一号展厅。

      一号展厅里,到处都倒着人的尸骨,大约是在紧急情况后,曾经将这里作为避难所或公共场所的缘故。一些人过世前还拿着啤酒瓶,显然是最后再醉一场。还有抱着布娃娃的孩子、穿着华服的女子、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东倒西歪,自身就构成了一幅令人痛心不安、却又有种异常与死亡之美的画面……

      而在这令人不安的场景的最中央,摆着一件展品。

      那是一幅画,它越有三个成年人那样高,又有五个成年人那样宽,站在它身前,就像是在水族馆中抬头望着巨大的鲸鱼一样。

      五郎看向它,然后,不由得深吸了口气。他盯着那幅画,片刻没有移动。

      过了数分钟,五郎都只是看着它。直到因为仰头太久,后脑的伤口有些不适,才提醒了五郎。他拿起通讯器,将它的照片拍摄下来,并且在照片上,记录了地点。

      五郎轻声说:“……如果真为了你丧了命……希望也能把我带到那个地方吧。”

      他向外走去。

      “就是那个什么……对啦……高天之上。”

      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五郎感到一阵头晕,他停了下来,坐在本来或许是门卫坐的塑料椅子上,歇息了片刻。他看着远方的夕阳慢慢落下,最终谨慎地选择不要夜晚行动,而是在博物馆尚且保存完整的那一部分中,找了一间有床的休息室,将干粮拿出来吃了,打算先让受伤的身体休息一下,明日再寻找离开的方式。

      “唔……”

      因为头部受伤,五郎将包里的衣服都拿出来,堆成了柔软的枕头,侧过身来,用面颊作为支撑。

      就在这时候,他收到了讯息。

      【郁乃:

      你那里几点了?方便说话吗。】

      五郎犹豫了片刻,没有说出自己的情况。

      【五郎:

      大概和你那里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吧。】

      【郁乃:

      只是觉得,我也没有办法。】

      【五郎:

      发生什么了吗?】

      【郁乃:

      ……还没有。只是我觉得。就像是,你曾经那样感觉一样。】

      【郁乃:

      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我继续去实验。】

      五郎关上了通讯器,大约是失血不少的缘故,虽然只有八点多,他却在躺上枕头的时候,感到极累,又极困,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从睡眠中再次醒来时,五郎心里咯噔一声。他感到后脑的伤口发烫,并且更严重地隐隐作痛。整个人都在发烧,浑身没有力气,出了许多汗——伤口感染了,果然没有那么好运气。五郎勉强起身,口服了抗生素,并且将携带的水也拿出来喝掉了不少。他再次躺在床上,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也有些不敢睡着,打算这么撑着熬过去。

      这休息的床,就在窗户的旁边。五郎半起身,靠在床边时,就看到了外面的星空。

      璀璨的银河在天空中划出深深的印记。

      五郎感到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他甚至有时候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么继续恶化,交代在这里。但某种信念又支撑着他不能倒下。五郎看向自己的通讯器……已经只剩下50%的电量,备用电源则因为跌落而摔坏无法使用。

      他拿起通讯器。上面已经凌晨四点了。他给一个人发去了信息。

      “你睡了么?放心,就算你没睡,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因为这样算不算是我们心有灵犀呢。或者是个不好的信息,因为这样的运气,可能也是死前老天最后的赏赐……

      【莓:

      因为你自己也没睡吧。】

      莓的回复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五郎心底多少还是浮现一丝担忧。这么晚了在做什么呢。不过片刻后,他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显然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才弄成现在的危险境地,看起来是谁也不要说谁傻的好。

      “嗯,睡不着啊。我在看星星……今天的星空,就像是糖果洒在蓝色的布上一样,像画。莓那里的星星是什么样的呢?”

      五郎想起了他刚才看到的东西。一号展厅的那幅画上,也有这样泼墨般绚丽的星空。

      【莓:

      也许和你那里是一样的吧。】

      莓很快回复道,五郎不由得笑了起来,是啊,不论距离多远,星空都是一样的。他一时感觉难受的脑袋都多少轻松了。他想了想,把刚才自己看到的的画面描述给她。

      “是么。不论在哪里,都能看到同样的星空。这样想的话,也不错。只是我突然想到一个画面,一个大鸟飞上天空的画面……”

      【莓:

      什么?】

      ——把此刻自己心里想的告诉她。

      “就像是,怎么说,灵魂被抽出体外,变成鸟。我在想,如果人死了,是不是就会这样呢。一直飞到天上,变成千万繁星中的一颗。聆听所有仰望它的人的内心之语。每当旅人找不到道路,找不到为何而在这里的原因,它就会去指引他们。……如果有那么一天,那我想变成鸟巢上空的那颗星星啊。这样,就能每天都知道,你那里的天气如何。是阴雨或者晴天,是突然降临狂风暴雨,或者是骤然放晴、万里晴空……”

      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自己,五郎想,但是说不定自己哪天也真能配上这个故事。

      虽然他并不希望那一天这样快的来临。

      【莓:

      遗憾的是,星星是要绕着地球转圈的。上空的星星,一直不一样吧。】

      五郎不由得又笑了,这的确是很有她风格的回答,甚至能想象出她嘟着嘴甩过头去的样子。

      “也是呢……那么,莓也去看看星星吧。如果你睡不着。至少我现在看着天空,觉得自己很幸福,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被这些星星见证着的。我觉得,它们知道我心底的话语。它们知道,我所追寻之物,去的地方。”

      【莓:

      ……不去睡觉?】

      “因为我觉得一旦睡着了,就会看不到星空了啊,莓。”

      五郎看向星空片刻,终究是下了决定。与其突然失踪让她忧虑不已——事实上莓很敏感,如果自己之后不再联系她,她也会胡思乱想的——不如直白的告诉她自己的处境。

      其实也许也隐含着自己小小的私心。五郎一边打字,一边这么想到。

      中间也有看到莓传过来的信息,看那语气,大约是不打算再看通讯器了吧。不过想了想,果然也是让她先休息比较好。

      “毕竟,我受伤了。莓,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虽然,事情也没有到最坏的地步,我的伤口并不至于让我完全无法行动。但是,客观地讲,也说不定,我会死在这里。自己判断的话,现时点,10%左右的可能性吧。”

      “此刻,我一个人被困在废弃的城市里,在我驾驶的飞艇的东南方136度,距离3千米,坐标大概是102.675693,24.970827附近。”

      “我是为了找到一样东西才来到这里的,我要找的……说真的,我希望能给你一个惊喜,所以虽然我已经拍下来了,但是果然还是想和你一起看。不过,电不多了,我会先关掉通讯器,保存电量。如果我真的不行了,再开机,给你发过去吧。所以在那之前你都可以放下心。”

      “你不用来这里找,因为你们也下不来这里,太危险了,没经验的话只会问题更大。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而且,我已经有计划了。我会回到你的身边的。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啦。毕竟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到遗迹里探险,也不是第一次受伤,一个人也能行的。”

      “那,我关机了。晚安。”

      五郎将电源关闭了。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某个黑暗的空间。如同那时一样,因为高热而产生的汗珠,从身上滴落着。

      *****

      迷迷糊糊中,莓感到很多人影在眼前晃动,她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身体很难受,很困,却睡不着,但也睁不开眼。一时黑暗,一时光明。

      “怎么样?”

      “发烧的温度降不下来,伴有一点过换气的症状。白细胞总数和中性粒细胞都明显增高。”

      “是高热晕厥。先注射安痛定降温。”

      “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莓觉得渐渐地,自己开始出汗了,接着就被灌了一杯凉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沉入了梦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你醒了?”并不意外的是,守在身边的是郁乃,莓有些虚弱地想要起身,郁乃忙让她先休息,“你先别动,我给你拿点水来。”

      莓感觉头脑晕晕的,想要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但一时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她靠在郁乃给她支好的靠垫上。

      莓一靠上靠垫,就又觉得一阵头晕,身体似乎每一处都感到难受,说不出的恶心和隐隐的疼痛,还有高热的倦怠与难受,一齐涌上来。她不由得大口喘着气,才让身体好受些。郁乃拿来了水,莓喝了,可觉得明明是凉水,入口却仿佛温温的。

      “心刚做完检测,你就醒了。还真是恰好。”郁乃将手放在莓的额头上,“还在发烧,多休息会儿吧。”

      心——检测——对了,昨日晚餐上,满说了,心可能怀孕了。昨天晚上——

      莓一下子瞪大眼睛,想要立刻翻下床去,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五郎他说——”

      “你别下床!”郁乃忙过去,莓不敢去推郁乃,郁乃则趁势将莓按回了病床上:“我知道。我看到了。五郎自称被困在哪个都市了,不过,他都说有办法,肯定没问题的。莓就相信他,现在好好养病。他在你生病的时候发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真是,等联系上他了,打他一顿不为过。”

      “我要去找他。”莓虽然靠在了靠垫上,脸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仍然急促,却这样说。

      “我不允许。”郁乃说,“你的身体现在也不允许。他在至少飞行一天多的地方,就算是我们飞过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他。而且,我已经请求有外出经验的其他人去找五郎的飞艇位置了,很快会出发!”

      “那我要一起去。”莓说。

      “我不允许。”郁乃说着,向外走去,片刻后,她将热好的晚饭端到莓的身前,“我会看着你的,你哪里也不许去。”

      莓的状况恶化是在当晚的七点。高热再一次起来,即使用了药也没法压下去。身体的各项指标都令人不安,人也开始有些说胡话——似乎叫广的名字最多,但是又有许多在说五郎如何,还有偶尔出现的郁乃的名字——等到晚上十一点多,用了各种降温的手段,才勉强将温度压在了39度。

      莓感觉自己全身都虚得很,非常难受,郁乃也守了一天一夜,颇是辛苦。

      中途直美来汇报了什么,但看起来情况不太乐观——对应症状的特效药已经用完了,目前的药都是库存,如果需要生产,则要特别的报与化学生产部,但周期也很长——目前鸟巢的化学工业还没有成体系。

      没有对症之药的情况下,完全便是靠莓自己的意志与免疫力了——而她感到越来越难受。

      身体与心灵。一切的情绪都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就像是堵在心中一样。

      “我……是不是要死了……”莓说道,“……就像是,孩子热死掉的人一样。”

      “不会的。”郁乃勉强打起精神,回应道。

      “……”莓沉默了半天,才说道,“郁乃,可以请求你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郁乃问道。

      “我想要看看星空。”莓说,“但是,这里看不了。郁乃可以帮我拿一个轮椅来,推我出去看一看吗?反正,也很难受,睡不着。”

      郁乃看着莓,犹豫片刻后,终于是同意了。她自己推着轮椅到外面,让直美去推来另一个轮椅,两人回到了莓所在的病房——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郁乃立刻反应过来:“她肯定是去停机坪了——!”

      就在这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飞艇起飞的声音,直美奔到窗边,只见一艘小型的飞艇正从她头顶飞过。

      “怎么可能……她明明身体不可能……”直美呐呐自语。

      郁乃在身后,轻声道:“是‘麦哲伦’,是代号527那孩子……她肯定是偷偷用传讯告诉了那孩子——不行,我们要去追她!”

      *****

      郁乃的猜测是对的。

      看着飞艇飞离了地面,倚在窗边,仍然有些难受地喘息的莓,转回头来,说道:“谢谢你,麦哲伦……”

      “莓姐姐的身体还可以吗?你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麦哲伦,或者说代号527——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十分崇拜四处探险的五郎,便给自己找了个历史上大探险家的名字——走了过来。和当年在花园里见到他时不同,他现在已经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了,梳着不长不短的头发,发质很软,从某个角度看,似乎有些像广,但定睛观察,就知道他与广决然不同:他是个开朗的人、对生活与理想的期待,让他的双眼熠熠发光,那是孩子们被APE压抑时期不会出现的光彩。他有些生涩的操作着飞艇,显然并不熟练、只是稍微学了学的程度,还好飞艇大部分系统都是自动的,只要设定了目的地,可以自动导航、自动安全降落。

      “我不知道……”莓虚弱地笑道,“不过,我会没事的。谢谢你帮我,麦哲伦。”

      “没有!莓姐姐别这么说。我既然知道了五郎哥出事了,怎么可能呆在这里!我可是从五郎哥那里学了好多探险的知识,也在鸟巢周围试过好几回!外出探索的大家,都说我满了十五岁就让我正式地外出呢……”

      “真可靠呢……”莓笑了笑。

      “啊,也……也没有。总之要先找到五郎哥哥!”麦哲伦不好意思地说道,“莓姐姐还是先睡一睡吧?”

      “嗯。”莓点了点头。

      麦哲伦给莓盖上了毯子,便又回去驾驶室。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莓一个人。

      莓又看向窗外,鸟巢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乘着飞艇离开鸟巢……从天空看鸟巢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到来的时候,第二次是乘着叫龙的舰艇离开的时候,第三次是从太空回来,那三次都是匆匆忙忙,心有旁骛。

      她有多久……多久,没有欣赏风景了呢。

      她想到了以前十三都市开动时,她总是会和同伴们一起站在米斯特汀的外壁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喜欢看着都市缓缓移动,看着远方的景色,打发没有叫龙来袭的时光。外面只有荒漠,一望无际,壮阔的日出和狂野的落日。

      五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样的风景吧。莓突然这样想。但是,要赶快把他从危险的境地抓回来,告诉他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负责自己的安全。

      莓轻轻地,呐呐自语:“你总是,没有我去伸出手的话……就不行吧。”

      在飞艇的摇摇晃晃中,莓睡着了。而第二天,她没有醒来。

      *****

      当郁乃、直美以及另外一位有探险经验的人乘着紧急开来的飞艇,找到五郎给出的坐标时,果然看到了另一架小飞艇正在停在旁边,两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并列在一起,只是从亮灯的情况上,能看出其中一架有人。

      而在这个飞艇中,她们找到了正急得团团转的麦哲伦和已经昏迷过去一天的莓。

      “我就说了!”因为通道狭窄又没有供轮椅通过的地方,郁乃勉强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并非完全不能走路,只是身体虚弱——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探查莓的情况。

      “看起来……很糟糕啊……”直美片刻后也跟上来,神情严肃。

      “你怎么处理的?”郁乃看向麦哲伦,话语如剑般锐利。

      “我……我……”麦哲伦本来就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闯了祸,在郁乃的“逼问”下更是颤颤巍巍地道,“我今天怎么也叫不醒莓姐姐,给她喝了水,然后就是,看探险的……应急处置书,按照上面,打了点滴,是抗生素……”

      郁乃拿来抗生素的外包装,知道尚且不算是乱给药后,多少松了口气,却也没有给麦哲伦什么好语气,直接呵斥他去将飞艇开回鸟巢。

      麦哲伦听了,一愣:“可是……可是我们是来找五郎哥的……”

      “他哪里需要你们找?!”郁乃怒斥道,又想起莓是因为他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病重,而他发那些东西又多少估计有自己早前给他发的信息的原因在,更是心头火起,“那家伙,我看真是死了才干净!”

      “不——可是……”麦哲伦摇头,“不行!那我留下来!你们和莓姐姐一起回去!你们再来接我!”

      郁乃自然不会同意这样一个孩子什么装备也没有地留下来,更何况与郁乃同行的、开来飞艇同伴,正是要去寻五郎的。她示意直美,直美便锁上了外舱门,然后向驾驶室走去,而麦哲伦自然不会同意,他一付要往外冲的样子,而直美只好优先拦住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力气并没有比直美更大,反抗无效的麦哲伦只得喊道:“我要下去!”

      在推搡中,飞艇的灯的总开关被关掉了。一片黑暗中,直美只好开始劝解,但麦哲伦却一付听不进去的样子,仍然要推开直美,郁乃看不下去,正要起身的时候——

      舱门突然被打开了。

      直美一愣,趁这个机会,麦哲伦立刻向舱门方向冲去!

      然后和他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那人仿佛是正要从舱门走进来,那人先是吃了一惊,电光火石间,他直接将麦哲伦反手按住,推在墙上,控制住了他:“谁?!”

      麦哲伦毫无防备地被推在墙上,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对方听到这声音,突然一愣。

      “哎,你是……麦哲伦,你怎么会在我的飞艇上?”

      接着飞艇内的灯亮了起来,是直美又打开了总开关。

      那人环顾四周,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飞艇。是鸟巢派人来找我了?怎么会派了你来?……嘛,不过也好,先让我歇会儿。和大家报个平安。”

      他头上包着绷带,身上也脏兮兮的,尘土盖满了头发,衣服上有不少血的痕迹,背着个已经破了洞的双肩包,里面也没有剩下什么东西。

      五郎,正站在舱门的边上。

      *****

      莓感觉自己明明听得到声音,却怎样也睁不开眼。非常疲惫、非常头晕,从来没有这样感到难受,这样感到,甚至说不定死了会轻松一些。

      ……但是,这样想的时候,却还真觉得心里某处放松了不少。

      ——我是为什么而活的呢。

      ——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广还活着的话,一定会问自己这些问题,她可以问问他。但是,我已经无法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了。

      莓想,她只是想要做一件事:那就是让广和零二,被后世更多的人记住,只有这样,才能平衡我的心,才能让我感觉我没有辜负他们的牺牲与死亡。但是,每每做这样的事,仿佛是承认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就感觉内心被撕裂了。然后,渐渐的逃避起来,渐渐的……甚至无法为他们画出绘本的结局,无法完成他们托付给她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痛苦,无人可理解。

      大家都希望她能忘记这一切,能走出那些回忆……她知道他们的好意,也知道,有许多人,也是依赖着自己的,她不能倒下。她一直忍耐着、忍耐着。

      ——可是,果然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对不起,大家……

      “情况就是这样。”郁乃的声音又响起在耳畔,“那么,既然你没事,我们回去吧。之前的事情,我会等莓好转了再和你一起算账的,如果她有什么事,你就洗干净脖子好了。”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郁乃。我也许永远也回不去了。

      “请等一等。”

      这是五郎的声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莓的脑子已经做不出什么思考。

      “你什么意思?”郁乃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

      “回去了又怎样?既然没有了药,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五郎说。

      郁乃争道:“你到底明白不明白?!莓……她这样下去……可能会死……!”

      “我充分了解。”五郎说,“所以,在她死前,我有东西让她看。”

      “什——什么……”郁乃显然意外极了。

      “反正这样下去,她也迟早会坏了身子。她不想明白的话,就算这次活下来,不也一样。”五郎说,“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我想至少,让她死的安宁一些吧。我想带她去看一件东西。”

      “带她去?怎么去?!你都困在里面了,她的身体不可能的!”

      “啊……说到这里,我还没说怎么脱身的吧?我首先找到了这个城市的军械库……被废弃前,大部分城市都有对抗叫龙用的军械,我在很多城市都看到过,入口位置都是类似的。虽然有密码锁,哈奇从博士破解的APE数据库中拿到了,我也全部背下来了200种不同地区的密码。里面都是还没有研究出Franxx之前的武器,其中有一种炮弹车……因为都是APE所组织的科研系统研究出来的,因此它的操作和训练机、Franxx的操作都有类似之处,我上手也并不太困难。我开着那东西,来到了北部的高楼地区。”五郎说,“接着,我远远地对那些建筑的底部发射炮弹,让它们直接倒在断崖上,于是恰好在陆地和断崖之间形成了一座桥……然后我从那桥上,开着炮弹车过来的。那车还停在外面呢。”

      “用、用高楼当做桥?你可真是……异想天开啊。”

      “只是经验罢了。我以前探索都市时,经常会是顺着在战争中倒下的大楼进入某个区域……只是这次变成我去破坏它。”五郎说道,“所以,现在只要开着车,从这条路反着回去就可以,里面没有什么危险。”

      郁乃似乎又说了什么,莓听得模糊,又过了一阵仿佛是争吵,郁乃最终似乎是接受了,不再言语。

      片刻后,莓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的床边,似乎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的手摸着她的额头。手很冰凉,在此刻,有种舒服的感觉。

      “莓,发烧很高呢。”五郎说,“记得以前,总是反过来……你不怎么孩子热,我倒是经常发烧。”

      莓也隐约想起那时候的事情。

      “不过,算啦。这也都无所谓了……”

      莓感觉自己被横抱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但是有风吹来,冰凉又清爽。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又进了室内,被放在类似于座椅的位置,因为这样有些难受,她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她感觉自己又被调整了位置,半躺半坐在座上。

      这样一番折腾,让她少许睁开了双眼,但她因为嗓子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看见五郎走到前面的驾驶座,打开了发动机,踩了油门,将车子开动了起来。五郎注意到莓醒了,但他没有偏过头,仍然目视着道路的前方,只是问道:“很难受吗?”

      莓有些沙哑地嗯了一声,接着便没有再说话。

      “这样还来找我,谢谢你。”五郎一边将方向盘转了向,一边说。

      莓只是虚弱地笑了笑,她的笑容映在后视镜里,她也能从那镜子中看到五郎温和的双眼。

      “你啊……已经很累了吧。”五郎说,“我看着你,也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

      莓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道:“对不起……”

      “没事。如果莓觉得这样比较好,都是你的抉择吧。”

      莓看不到五郎的表情,但是这话的语气却和平常一样,仿佛只是在问,明天的天气是怎么样。

      莓沉默了半天,才轻轻道:“……五郎……不来劝我吗。”

      “我想,如果你死了,我大概会很伤心。但是,”五郎微微侧过脸,“莓,已经很多年了吧。我想,如果是现在的我,一个人也可以。就算没有你在,也可以做到很多事情。既不笨也没有逞强什么。我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大人了。”

      莓一下子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不由得一笑,却觉得眼眶不知为何有些湿湿的:“是呢……五郎……已经不需要我救了。”

      “是啊。所以,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好,我虽然会难过,但也不会反对。莓,是你自己说过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就算拦着你,也没有什么意义。”五郎说,“只是……我觉得有件东西你应该看看。这样你也不会有遗憾啦。我也会觉得心里多少舒服一些。”

      莓有些疑惑。

      “罗博士。不知道莓听说过没有。应该是没有吧?”五郎突然转换了话题,“我在探险中发现,这位罗博士,在还没有移动都市前,曾经是非常著名的哲学学者……以及画家。他特别喜欢用各种巧妙而富有幻想力的方式,去描绘哲学书中的内容。两个螺旋交错、互为表里的河川,是赫拉克利特那条不会第二次踏入的河流;宇宙的黑洞、幻梦的星空中投下的诡异阴影,是柏拉图所说的世界的阴影。我自从看到罗博士的第一幅画后,就一直在想,会不会他曾经画过‘某一幅画’呢……后来,我去了很多博物馆,找到了许关于他的书与画册,在欧洲的某个博物馆里,终于让我看到了它的展出记录,而它的常展地点,就是这座城市……”

      莓脑子晕乎乎的,有些听不明白。而此时,车也刹住了。

      “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座巨蛋般的建筑。

      莓又一次被横抱起来,摇摇晃晃中,她觉得仿佛是在摇篮里一般,有些安稳,又有些坚定。她知道,这个人一直试图支撑着自己,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决定。即使是死……也是一样。

      五郎说:“擅自给你发了些耍帅的信息,是不是让你病得更难受了,对不起。”

      莓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五郎的胸口。

      过了许久,五郎停了下来。他将莓放在了展厅靠着墙的长凳上。长凳正对着那幅巨大的画。

      “莓,我觉得,已经够了,就让它在这里结尾吧。”五郎看向那幅画,温柔地说,“莓的最后……也不要有遗憾,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未来……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也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试着帮你实现。好吗?……而现在,看看它吧。”

      莓闻言,抬起头来。

      她看到了——一只巨鸟飞过展厅。飞向宇宙。

      那是一张巨画。其上,画着巨鸟涅槃的景色。那鸟的双脚还保留着人的样子,但身体的前方已经完全是鸟了。它有两个仿佛融合为一的头,正张开翅膀,奋力翱翔。在巨鸟身后一小块地方,仿佛是画着地球:蓝色与绿色,用了稍许扭曲的后现代表达。而在它的前方,则是绚丽的宇宙:紫色、深蓝、暗红,各种颜色扭在一起,制造着幻丽的星云。最后,在它的喙的正前方,是一片明亮灿烂的黄色,仿佛是光之所在。

      在这幅画的右下角,用优美的字体写着一个词:Phaedrus。

      “Phaedrus……”莓呐呐自语。

      “是啊,是《斐德罗篇》,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罗博士描绘这本书的画作。蛮像吧?广曾经很喜欢这本书呢,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对啦——当临终的时候,人们而会携手前行,过上一种光明而幸福的生活,由于他们有爱,因此到了该长羽翼的时候,他们会长羽翼。……我觉得,广和零二一定会喜欢这个结尾的。”

      莓愣愣地看着这幅画。这是一幅壮丽的画,涅槃的希望与死亡的绝望并存。

      过去的她画的那些绘本的结尾们,就像是秋日的树叶一样,扫过她的脑海。她无法赋予结局,无法说服自己。在地上重新相聚也好,在天上幸福生活也好,那样自欺欺人的结尾。但是这幅画,却仿佛诉说着属于他们的真实……

      某段记忆,突然在莓的脑海里爆炸开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但就像是永远不会被尘封的那些物事般,只要注意到,这些话语就会再次闪耀着温和的光芒。他所说过的话,绝对不会忘记,不论时间如何流转,不论脚下走过多长的路,不论是新生还是老去,都能看到这字句在天边,慢慢汇聚成指路的星宿。

      ——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呢?

      ——在属于孩子们的图书馆里,尚且年幼、总是如太阳般熠熠发光的广拿起了一本对于孩子而言,有些难懂的书,摊开在桌面上。莓拖着腮帮子,有些好奇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五郎也走了过来,坐在两人稍远的地方。

      ——就在五郎落座几乎同时,广笑着抬起头来。

      ——莓,五郎,你们相信灵魂存在吗?

      对了,那本书就是《斐德罗篇》。莓仿佛看到,画上的Phaedrus与小广手上的书重合起来,他仍旧在那里,对她微笑着。她仍然在他旁边坐着,五郎也仍然在他旁边坐着。

      他所做过的思考,永远都不会消失。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给。”

      莓感觉到膝盖上多了一个小画板,她的手里被塞了一根铅笔。她颤抖着,拿不住笔,却又尽力握着。

      莓低头,身下是一片空白的纸,可是仿佛又不是。

      此刻,她脑海里直接出现了一个构图,那构图仿佛直接印在了纸上,强烈地向她说着“就是这样!”。

      她颤抖着,挪动铅笔。那线条歪歪扭扭的,仿佛小孩子乱涂的图,但逐渐地、逐渐地,一幅图画形成雏形。

      不知不觉的,她的泪水滴落在纸面,她的汗水也从脖颈上流下,她感觉身体仿佛轻松了许多,热度仿佛不那么折磨人了。就像是,许久许久压在心上的什么,也随着画面中的巨鸟一同,飞向天际了般。

      莓低着头,哭着,又笑着。

      从来没有过呢,每次画这样的画,总是越画越觉得难过。可是这次,她却觉得灵魂轻盈起来。

      她的笔没有停止。没有停止。……没有停止。

      在这个昏暗的展厅,在休养的病床上,在恢复工作的案牍上,她拿着这支笔,没有停止。

      线条逐渐繁复,画面逐渐清晰。

      【王子日夜搜寻,公主看到他日渐消瘦,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此时的她,已经成为了一只巨大而外貌丑陋的鸟。

      但是,王子仍然立刻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公主,他拥抱着她、亲吻着她。

      “就算你是魔物,也没关系,因为你和我,都拥有着善良的灵魂啊!”王子说。

      就在这时,一道光包围了他们。因为他们从心底互相渴求、彼此相爱,他们的灵魂开始逐渐合一,长出羽翼,最后化为巨大的比翼鸟。

      他们从地球上的宫殿起飞,在伙伴们的追随下,向天空飞去。飞啊,飞啊。飞到遥远的宇宙里。

      他们的羽翼比别人更大、更强壮,很快,伙伴们都追不上了。

      伙伴们问:“你们要去做什么呢?”

      他们说:“我们要去到一个自由的地方,我们要将这分隔魔族与人类的界限打破!”

      王子与公主来到了高天之上,向神明祈求,能够祝福他们相连的灵魂,永不分离。

      那里的神明感动于他们的爱情,将公主身上的诅咒永远地解开了。

      从此,王子和公主,携手前行,过上了光明而幸福的生活……】

      笔停下。最后一根线条编织完毕。

      她终于画出了,她的心可以接纳的那个结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一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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