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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敬酒 ...

  •   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从东山出来,清幽的河水中,泊着四五只精巧别致的兰舟,粼粼细浪便随着水波荡漾开来。
      最前面的一只主船上有一张八仙桌,上面右席虚位以待,左席上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一头粗黑的毛发已被精心梳理过,但两旁硬茬茬的短鬓仍透出几分野性;一双小小的单眼皮很少转动,可以看出此人的果决和寡情;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子将下巴遮得严严实实,宽大考究的青绸长袍里,腹部微微凸起。那男子带着满脸的怒气,隔一会便抿一口茶,用茶盖把茶杯拨得直响,他身后几个美艳的侍妾和小厮都低顺着眉眼,战战兢兢的。
      几位衣着不俗的宾客,却自顾饮酒谈笑。左边一位年约四旬开外,身材挺拔,面目白净,儒冠儒服;然双眸一扫,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此乃当今丞相王导;紧挨其身的另一位与王导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相似,只肤色稍赤,语言爽直,手臂上筋络分明,少了几分儒雅之气,这便是王导的胞弟,大将军王敦。右边除颧骨略高之外,整张脸像一个圆盘,一对小小的耳朵紧贴腮边,站在正前方很难同时看到两耳,此人便是后将军王恺。与其相邻的一位身材五短,下巴好像多出半寸,向前突出,一张嘴稍嫌阔大,令人无端地想到鲢鱼嘴,中护军羊琇是也。
      家丁将绿珠带上主船,对那男子禀道:“石大人,凝香院的绿珠姑娘已带到,小的告退了。”说罢躬身退到一边去了。
      “哦?”石崇不自觉站起身来,只见船中婷婷立着一位淡妆的翠衣女子,只用一根金钗将青丝上半部松松地绾成一个螺髻,钗头垂有一颗翠绿色的玉坠,其余部分青丝如水似的泻在肩头。其袅娜娇弱之状,似乎不胜风吹,惟两点寒星般的眸子,令人暗自惊心。石崇沉吟半晌,暗叹道:“想不到我石季伦空有侍妾近千,竟不如眼前之一人!如此尤物若能消受一日,哪怕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也值了!”
      众宾客纷纷将目光投向绿珠,就连素来不近女色的王丞相也不觉多看了两眼,微露诧异之色。
      石崇身后几位满头珠钗、浓妆艳抹的女子立即感到有些刺眼,带着挑剔的眼光对绿珠上上下下地打量,希望能找出一点瑕疵。终于有一位粉衣女子发觉她右腮上那颗细小黑痣,忙对近旁的一位身着朱红袍的年长女子说:“姐姐,美人痣应在眉心才是,这位的痣却长在腮上,显得不伦不类,说不定是丧门痣、破财痣或克夫痣呢!”那几位美人挥着帕子莺啼燕语,掩鼻窃笑,石崇身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绿珠不抬眼皮地斜斜扫过一眼,只作未闻。
      “这位就是声名遐迩的石大人?小女子绿珠这厢有礼了!”绿珠见石崇盯着自己呆立良久,遂盈盈拜道。
      石崇回过神来,满脸的怒气早已烟销云散,眼里闪现出喜悦的光:“久闻绿珠姑娘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忙吩咐下人,“来人,赐座!”
      “石大人,你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啊!”绿珠双目含泪,声音凄楚,“刚才有人想欺负绿珠!”
      “嗯?谁还敢欺负我们的绿珠姑娘,快告诉本官,看我不剥掉他一层皮!”
      “就是他!”绿珠一指刚才的那个家丁头目,“他在凝香院出言不逊,令人甚是气恼……”绿珠添油加醋地将那家丁的飞扬跋扈叙说一番,然后睁大眼睛可怜楚楚地望着石崇。
      那家丁正愕然间,石崇冲他猛喝道:“田锋,我命你去请绿珠姑娘过来赏月,可没让你去摆架子啊!你们这帮爷们平时在外吆二喝五的,狐假虎威惯了,正要给点颜色你整顿家风!来人,给我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罚半个月的傣薪。”
      田锋用牙半咬着下唇,恨恨地向绿珠瞪去一眼。另两个家丁立即上来,一左一右地揪起田锋的两条胳膊,像拖一条死癞皮狗一般,将他撂在船板上,“噼噼啪啪”的板子打肉声便夹杂着“啊哟”的苦叫声传开了。
      石崇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对绿珠道:“绿珠姑娘,这下总该解气了吧?”
      绿珠浅浅一笑,算是回答,缓缓在石崇对面的末座上落座了,倒是令石崇心头一醉。
      众人均对绿珠赞不绝口,王恺道:“石兄真是神通广大啊!从哪里得来这么一位绝色佳人?”
      石崇颇为自得地嗬嗬笑道:“哪里哪里,王兄过奖了。今天难得大家赏脸,来此小聚,一同游洛水赏月,大家还是喝酒吧……”
      一语未了,老远便闻得一个中气十足的粗嗓子的声音:“好哇,宴会已经开始了么?”随音而至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男子,金光四射的王冠上镶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明珠,一身乌红长袍。他手持一柄《兰亭序》真迹摺扇,他一会儿将扇子“唰”地展开,随意扇几下;一会儿“唰”地收拢,用扇柄在左手心里敲两下,大摇大摆地迈着八字步进来,显非前面数人可比,这便是当今的皇叔,赵王司马伦。
      “王爷来了!快快有请!”石崇忙吩咐上茶。客人们纷纷起身迎候,待赵王入右虚后方缓缓落座,大家依然谈笑风生,不过声音微有克制。
      石崇微侧过脸,向身后道:“快来给众位大人敬酒!”
      几个女子方才还莺莺燕燕地说笑着,此时却一个个面色煞白,瘦肩微颤,如风拂娇花,她们立即各自找寻一个客人,有两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子行动站得远,行动迟缓了些,只剩下王敦将军身边空着。红衣女子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梅影近几日身子有些不适,还请大人开恩……”
      绿珠有些惊讶,何以石崇吩咐一个女子敬酒,竟然吓成了这般?殊不知,石府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侍女给客人敬酒时,倘若客人不喝,不管是何原因,侍女都会被杀掉,所以客人们看在石崇的面子上,或者说对一个柔弱女子的同情上,一般都会喝酒,敬多少喝多少,哪怕是胃痛、腹胀、头昏、目眩,都尽量忍了。饶是如此,当侍女敬酒过多,客人实在喝不了时,终究难逃一劫,故尔石府被杀掉的仍有三百四十九人之多。
      石崇侧过身子,眼光像锥子似的刺了她一下,怒道:“你这个贱婢,怕是活腻了,连本大人的命令也敢违抗!来呀,将她拖出去掌嘴二十,罚到马厩清扫一个月。竹清,你来接替她。”
      梅影顿时吓得瘫软在地,由两个仆役拉出去了;另一个站在角上的粉衣女子只得战战兢兢地来到王敦身边。
      石崇转对绿珠道,“听说绿珠姑娘精通丝竹,今日何不在众大人面前弹奏一曲?”
      绿珠道:“小女子只不过粗识琴谱,‘精通’二字绝不敢当!若不嫌有污尊耳,愿试弹一曲,以助酒兴。”绿珠将随身带来的瑶琴调好弦,那幽婉的歌声便随同丝竹荡澜在水中: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席上众人均已饮过两三杯,连素不善饮酒的丞相王导也勉强饮了一杯,惟独大将军王敦尚滴酒未沾。那竹清丫鬟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里盈满泪水,又不敢落下来,双手颤颤地端着酒杯,只是一个劲儿低声哀求,连发语都不甚清晰:“王将军,请饮下这杯酒吧!求求您……不然……”
      王敦似作未闻,只专注看绿珠抚琴弹奏,似已被那琴声深深吸引。王导实在看不下去了,责道:“二弟,别闹得太不像话了,莫非今日还要惹恼石大人发火不成?”
      王敦耸动了一下浓眉:“他杀自家奴婢,关我何事!”
      竹清闻知此言,料知今日已生还无望,两道泪线夺眶而出,双手一软,酒杯早已掉在地上,溅起碎玉无数,身子随即瘫软在地。
      “来呀,把这个不会劝酒的贱丫头双手剁下来!”石崇粗重地舒一口气,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向两旁一使眼色,仆役们就要扑上来拉人了。
      “且慢!”只听一个温婉而不失明快的女子朗声道,那袅袅的琴声已在如海潮涌向沙滩似的一拂之下收尾。绿珠婷婷地立起身来,款移莲步走向石崇:“今日乃是一个人间团圆的日子,值此良宵佳节,难得众位大人高兴,小女子何幸能与众位一同赏月,愿借花献佛,敬献薄酒一杯。”
      绿珠扭身来到王敦身边,满斟一杯酒,“王大人勇冠三军,曾在玉门关大战匈奴,将一支花翎箭深深射进一块三尺余厚的墓碑,仅露出箭羽,令匈奴落魄丧胆。人人都道大人是飞将军重生,并送上一个绰号‘小李广’。小女子一向佩服得紧,只恨缘吝一见,今日得拜大人天颜,实乃万幸!且请满饮此杯!”
      王敦有些惊讶,转而眉开眼笑,将酒杯接过,一仰脖子,只见喉结抖动了一下,咕咚一声,酒杯便空了。他颇为自负地摆摆手:“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臭账了,还提它作甚!难为你一个青楼女子倒还记得。”
      “王大人英武盖世,妇孺皆知,绿珠又岂得不闻!”绿珠又倒满酒杯,“王大人的忠孝之心感天动地,同样令人惊叹。令堂有一次与皇后骑马同赏洛阳牡丹,游至中途,令堂的马突然受惊,疾风一般向前飙去,眼看就要踏倒皇上。所有人都惊恐万分,胆子小些的更是闭上眼睛直念阿弥陀佛。王大人奋不惜身地冲上前去,徒手将那匹疯马生生勒住了。事后人们都说是王大人对皇上的忠心和对母亲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才使得那次事件有惊无险。为了皇上和令堂的健康,王大人无论如何都得吃个双杯!”
      “哈哈哈!”王敦被说得浑身熨帖,比香汤沐浴了还舒坦,他也的确是从那时开始蒙皇上恩宠的。受美人如此夸赞,他开怀大笑,乌蓬蓬的胡子中露出玉米粒大小的半黄半白的牙齿,以一种遇到知音的目光望着绿珠,绿珠趁势将酒杯送来,他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这当儿,石崇早冲丫鬟竹清一摆手:“今日就便宜你一回,下次再这么不中用,就没这么运气了!”竹清早已褪去了先前的傲慢,感激地望向绿珠一眼,悄然退下。
      绿珠正要给王导斟第三杯,上首赵王司马伦不悦了:“想不到绿珠姑娘色艺双绝,口齿也这般伶俐,看来绿珠姑娘眼中只有一个王大人,竟将满席的其他宾客不放在眼里了。”
      “哪里哪里,王爷真正冤枉煞小女子了!”绿珠略带歉疚地向王敦一笑,转向司马伦娇嗔道,“绿珠一个可怜卖艺的,眼里全是主人,哪里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王爷身边已有佳丽,绿珠怎敢随意僭越?”
      司马伦一见绿珠转到自己跟前来,怒火已熄了大半;温言软语的几句话过后,已是烟销云散了,遂含笑道:“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到本王府邸小住几日,弹奏几支曲子,也好细细欣赏?姑娘本是石大人所请的贵客,也还得征求主人的同意?”
      绿珠不知该如何回答,拿眼望着石崇。石崇朗声一笑:“王爷的府邸建康距此地洛阳三百余里,恐怕有些不便吧!况且绿珠姑娘身子娇弱,水土也不服。”说罢便以眼角余光向绿珠示意。石崇暗自有些震怒,这个不自量力的老家伙,什么都要与我一竞高下,上个月前他偶得一枚鹌鹑蛋大小的舍利子,就急不可耐地向我炫耀。结果怎样?殊不知我在数年前就截获了外邦进贡的一枚鹅蛋大小的舍利子,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这次我刚请了个绝色美人儿,他又想夺去了。
      绿珠遂回道:“王爷府邸中出色的女子想必不少,绿珠微末伎艺,何劳王爷青眼!”
      不觉秋气渐深,明月变得又小又亮,已升至头顶。舟中宾客喝得东倒西歪,纷纷告辞。石崇也喝得半醉,敞开绸布衫,露出一大块肥厚的胸脯和微凸的肚子。绿珠打了个呵欠,告辞道:“夜已深沉,绿珠该回去了,不然又要挨妈妈的教训了。”
      石崇毫不在意地摆一摆手:“这个不妨。做妈妈的哪个不见钱眼开?不是本官夸海口,只要将我金谷园中地缝扫一扫,也够得她大手大脚花上三年了;就是让她绕着我的座椅爬上三圈,她也不会说个不字。”
      绿珠依然陪笑道:“绿珠承蒙大人抬爱,欢喜还来不及呢,实是近几日身子虚弱,有所不便,请大人格外开恩,待贱躯康复再来拜访大人不迟。”
      当着满堂宾棠,石崇不便过分强求,遂道:“绿珠姑娘既然执意要回,本大人也不好太过违拗。本官虽然身居散骑常侍之职,其实是个粗人,日后还想与姑娘切磋琴技呢!”他感叹开了,“唉,本官空侍妾数百,可瞧瞧那些粗手笨脚的样子,只会端茶送水,哪里抵得上姑娘半个脚丫子?”说罢,又递给绿珠一个琉璃妆镜台,才用轿子送她回凝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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