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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献礼受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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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埃里克的杰作进行改编对任意一位成熟的作曲家而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从未独立谱写过哪怕一首曲子的佳娜?即便女孩儿已将那薄薄一叠稿纸放在钢琴的谱架上,一本正经地摆开架势,埃里克依旧只把那当做佳娜走投无路之下的垂死挣扎。
谁叫你竟天真地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这险恶的幽灵身上呢。埃里克在心底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告诉佳娜可以开始她异想天开的展示了。老实说,他还挺佩服这不知死活的小羊羔——居然初次尝试作曲就敢来挑战歌剧魅影的权威。
“我不记得我曾写过如此复杂的旋律形状,而且毫无记忆点——但愿你姐姐和来听歌剧的客人们都有个好脑子。哦,不,我看看,就算她只记得开头几句也没关系,反正以你对这些音符的胡乱排列,在哪一句停口假装已经唱完都没关系。”第一句评论就理所当然尖刻又傲慢,埃里克嫌弃地回想着女孩儿拙劣的初作,终于找到机会将那些在心底回荡已久的嗤笑一股脑丢到佳娜脑袋上。
“为什么只保留弦乐的和声?是我的剧院已经穷到请不起号手或者鼓手了吗?”
“保留我创作的单旋律还算聪明,但你难道指望所有歌唱演员都像我们的克莉丝汀那样不需要特别留出换气的间隙吗?”
“还有这些奇怪的唱词也是你自由创作的成果?你不怕卡洛塔舌头打结,就尽管拿去给她演唱!”
……
当埃里克想要挑剔一位初学者以他自己的杰作为蓝本改编的作品时,就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其中种种缺陷;而佳娜好脾气地赔笑,只是眼底笑意从纯粹的甜蜜期待不情不愿爬向苦涩——她并不指望自己凭一腔热血捣鼓出来的作品就能同幽灵朋友的杰作相比,可是……女孩儿默默把那一叠稿纸揣进怀里,终于沮丧地耷拉下眉眼:她原以为,既然卡洛塔大致翻看过之后能提出把这部作品作为礼物相赠的建议,那稿纸上的内容多少有些可取之处。
事实上,稿纸上的内容固然并不十分规矩,也逃不过几个新手常犯的错误,但那些丰盈多变的改编旋律在充分展示卡洛塔歌艺的同时,意外地完美承袭歌剧魅影离经叛道且气势恢宏的创作风格,除却与她平常的性格全不相干之外,对初学者来说堪称发挥惊艳。
但愈是如此,埃里克反而怒火愈炽。他透过墙壁上的窥视孔向佳娜怀中那叠稿纸看去,目光威严森冷,像是众神之父审视被普罗米修斯偷渡到人间的火种。而女孩儿到此刻依旧温顺地垂着眼角,深褐色的眼里习惯性带着点在陌生人面前不常见的腼腆笑意。
“对不起,埃里克,我现在才知道作出一部出色的剧目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她诚恳地致歉,有些讨好的意味,又细又甜的声音总让埃里克想起野地里惊鸿一瞥的无名小花。
歌剧魅影能降下无数种酷烈的灾难抵消这火种即将为人间带去的福祉,可他分明已先做了那可怜的埃庇米修斯——佳娜正是那手捧魔盒的潘多拉,而他早已受尽灾厄苦楚,却还软弱地窥探着盒底微薄的希望。
或许,只要那潘多拉也沦落绝望之境,就肯再次开启手里紧闭的魔盒了——彼时灾厄已散尽,盒中所遗必是甘美的希望。当埃里克觉察时,这一念头已如此固执地盘旋在他脑海。于是他哄得那小羊羔一度将所有希望天真地寄托在自己身上,又不动声色地收紧套索,试图将臣服于自己变作佳娜唯一的选择。
但这从未奏效——那小羊羔天生便是安静温驯的模样,仿佛从未感到过屠刀的腥气,又仿佛从未脱出屠刀笼下的阴影——无论哪一种,都将无数次暗自高举屠刀的他衬得愈发面目可憎,甚至有些可怜可笑,以至于他竟开始焦躁恐慌,像个始终不得祭祀的神灵。
然而佳娜一无所知,不论是那狡诈的窥探者眼中暗涌的恶意还是不时冒头的恐惧。她小心翼翼收好稿纸,同时更为娴熟地收起某些消极的情绪——就埃里克所知,这倒一贯是她的长项。
“我们来唱歌剧吧,埃里克?”接着,他听到女孩儿慢吞吞地说,语气有些迟疑。
“好吧,今天让我们试试《魔笛》中著名的夜后咏叹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可是卡洛塔的成名曲。”埃里克语气平稳地回答,就像他从前每回如此提议时一般。
于是两人间隐隐冒头的裂隙再一次暂时消解了,代之以女孩儿又细又甜的吟唱——仅限于最初的开嗓;之后的攀爬则尤为吃力。事实上,即便应亡灵朋友的要求,佳娜早就将大名鼎鼎的《夜后咏叹调》曲谱背得滚瓜烂熟,那歌剧桂冠上的明珠也远非她如今所能攀折。
别说是她,就算是克莉丝汀也还欠许多火候——少年人的声带本还未发育完全,在这种高难度的尝试中并不比孩童时期坚韧太多,何况佳娜至今保留着孩童般的纤细嗓音。
毫无疑问,这便是歌剧魅影一厢情愿的报复,俨然残酷如不谙世事的顽童。
这嗓子同她姐姐差得实在太远,根本不适合唱歌剧,不适合女高音,更不适合女中音或女低音。埃里克毫无怜惜地在心底评论,畅快地想象女孩儿喉咙里那仿佛比常人质地更为脆弱的声带被狠狠摧折的结局——就仿佛至今仍不遗余力引诱她向那音乐的圣殿艰难跋涉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但那样你就再也听不见她那些恭维的甜言蜜语了。他脑海里很快又转过这样的念头,而耳边传来的吟唱并未挣扎太久就理所当然地整体降调,勉强脱离垂死的境地。
是了,那小羊羔怎么舍得自己最得意的资本损毁哪怕一丝一毫!埃里克在心底冷漠地嘲笑——就他所知,女孩儿的幽谷虽不曾真正允人造访,却有相当一部分女客爱极了那小羊羔阿谀承欢时的婉转娇吟。埃里克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既而理直气壮继续严厉的缄默。
也不知为什么,佳娜觉得自己最近总是容易惹埃里克生气;不过亡灵们除非执愿太深,心思多变本是常态——对此,她早已习惯不去深究了。
“好吧,埃里克,看来我确实没卡洛塔适合唱这个。”几分钟的降调吟唱后,女孩儿立即解脱般深吸了几口气,接着便笑眯眯地向埃里克致歉——但并不比之先前那一次诚恳郑重,反而更像是久不归家的父母对叛逆子女小心翼翼的哄劝。
“那么到你了,埃里克?”她顿了顿,又毫不知趣地邀请起那音乐的圣灵,倒显得比先前兴致更浓。每到这时候,埃里克总疑心自己是否已成了随耍猴人命令嬉戏的乖巧小宠——若不是那双眼里满溢的期盼总是如此热烈纯粹,总能给予他无尽虚荣与满足,歌剧魅影原本断不肯对那小羊羔施予艺术的恩泽与荣光。
佳娜并没有得到幽灵朋友正式的应答,辉煌的吟唱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如利剑般刺穿她心房——交流的主题终于回到熟悉且安全的歌剧演唱上。只是并非她预料中同属于《魔笛》的抒情男高音唱段《在这神圣的殿堂》,而是多尼采蒂最受欢迎的悲剧《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中著名的咏叹调《香烛已燃起》。
佳娜知道,幽灵朋友先后选取的唱段都是歌剧演唱中难以逾越的高峰——作为男性,埃里克面临的挑战甚至远胜自己。但如果将先前她对《夜后咏叹调》的降调演绎比作山中樵夫笨拙地负重前行,那么埃里克此刻对女高音领域的侵略便如那飞鸟振翅,轻巧得不染一丝凡俗烟火,穿山入云也不过寻常。
若您早已断定我不适合在歌剧演唱上浪费时间,又为什么一再用这天籁之音消解我将它割舍的决心呢?埃里克圆滑的起调刚刚飘近耳际,佳娜便忍不住惬意地半眯了眼叹息,只在心底悄然沉淀下些微失落,下一瞬便被与有荣焉的感受淹没。
在女孩儿印象中,类似高明且直白的炫耀并不少见——埃里克总爱强调演绎歌剧时的情感传达,可他每每心情不佳时,却会仗着高绝的天赋与技艺在那令无数歌者望而却步的顶峰横冲直撞——譬如现在,他就任性地将女主角发疯后的凄婉唱出了誓要挣脱桎梏的决意,而才到半山腰就已如履薄冰的佳娜向来无权置喙。
自然,这正是埃里克恣意放歌,却不虞被那小羊羔看破心思的缘由——他向来认定自己有颗足够高雅真诚的心灵,而桎梏这一切的,除却那与生俱来的诅咒,便只有多年以来,佳娜本意从不是为他呈现的淫靡风情。
而佳娜猜想,自己这位幽灵朋友一定非常了解,有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恣意指点那些永难触及的风景是一件多么荣幸,又多么残忍的事情。
好在,我早已被准许托庇于您辉煌的羽翼——只要您永不收回这光荣的特权,当我听闻您的唱歌,便尽可当做自己也曾足履这世间一切奇险瑰丽的风光。想到此处,女孩儿不禁娴熟地翘起唇角。
在床笫之外,佳娜其实很少对谁流露微笑的神情;但似乎从很早开始,每每与埃里克相会,或者仅仅是想起那特别的亡灵,她脑海中便习惯性地生出些近乎盲目的温柔甜蜜——或许最初不过起于女孩儿对亡灵一贯的宽和,却早已不止于此,以至于固执地掩起一路荆棘,只不自知地催逼着她亲近那音乐的圣灵。
“谢谢你埃里克——我现在才真正了解,为什么就算是类似的旋律,音符的强弱变化也能让整首乐曲的基调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于是她真诚地笑开,深褐近黑的眼眸温柔明亮,是埃里克从前对这女孩儿满怀痛惜或鄙夷时从未试图勾勒的模样。
毕竟,听惯了歌剧故事的“亡灵”并不知晓,只有高傲的鲜花才有权利为所爱卑微进尘埃,可若从来便只是被微尘掩埋的一粒种子,却不幸倾慕着自以为的月亮,那么除了用尽浑身解数抽芽长叶,期盼有朝一日将花朵开在云上,哪还有别的选择呢。
事实上,埃里克早已习惯挑剔佳娜一切有关音乐的才能,这却是佳娜第一回摆脱这亡灵朋友居心叵测的牵引——她的灵魂好似依旧麻木地蜷缩在他掌中,远比卡洛塔温驯的目光却执拗地定格在作曲的道路上,蓦地令他感到被一种被严重冒犯才会有的狂怒——彼时埃里克并未想过,对于已被自己断定不适合歌剧表演的佳娜而言,那或许便是她为亲近一位高尚的圣灵所能找到为数不多的路途。
当然,这完全可以归咎于她对姐姐热烈的关怀与感恩;何况小女孩儿的“反抗”温柔得几乎难以觉察。可从那小羊羔奉上曲谱,或者还在那之前便若隐若现的恐惧忽而卷起滔天巨浪,在埃里克心湖中嚣张地嘶吼咆哮。
瞧啊,她终于不肯再纵容你的罪行了。这令人不安的念头从他脑海一闪而过,立即转为更为冠冕堂皇的说法:瞧啊,是时候叫生活代你给她些惩戒,叫这迷途的小羊羔认清你苦心安排的前路了。
接下来埃里克反常地不再要佳娜唱歌,自己却唱了许多首曲子,许久以后才意犹未尽地用“即兴改编版”《偷洒一滴泪》作为结束。老实说,听他将那柔美悠扬的咏叹调唱出傲慢、迟疑甚至色厉内荏的感觉也颇令人感到惊奇。
不过暗暗感慨了几句过后,佳娜也就痛快告别,不再回味了——事实上,直到翻出一叠崭新的稿纸放在公寓的钢琴上,仍有个巨大的声音在她心底鼓噪不休:好吧,就算确实没有姐姐或克莉丝汀那天赋的羽翼,你总该会做承托飞羽的清风?
若连清风都做不成……佳娜难得烦躁地捶捶脑袋,迅速用埃里克随性改编的名曲旋律将他对自己初作刻薄的批评挤出脑海——在低俗咖啡馆里长大,又向来习惯与亡灵为伍的小羊羔原本最不该有什么执拗的念头;可爱河之水已沾湿她裙摆,即便还未坠落湾流,又如何还能保有从前的轻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