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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峰回路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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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欣慰在卡洛塔过于痛快地收下曲谱时就掺杂了些许不安,到她重新狂热地沉迷紧身衣时更是摇摇欲坠——当隔壁包厢的客人为这位前任红伶精彩绝伦的《夜后咏叹调》高声喝彩,终于毫不留恋地消散无踪。
二楼包厢的视野比一楼形似马蹄铁的观众席要开阔许多,因此佳娜很容易就将“夜后”眼底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与不易觉察的放松与满足尽收眼底。
“你还是把我运用胸声的诀窍授给她了?”这绝对算不上友善的开端,只是因为主人清晰可辨的好心情显得不太像一句责难。
“她从前也常唱这一段,但这比之前任意一次都精彩,不是吗?”女孩儿松开身下座椅深褐色的扶手,镇定地答道。
先前报幕时,她与那扶手颜色相似的眼眸便有蒙蒙的水雾升腾,像是罩上了一层黯淡的帘幕,这时候反倒从那帘幕后再次透出一种真诚柔和的光亮来,将女孩儿难得为正装所约束的娇躯衬得愈发温柔端庄,叫人疑心这是圣母玛利亚在人间的倒影。
“同克莉丝汀相比,不过是台可笑的高音机器罢了。”这预料之外的镇定反倒令埃里克隐隐生出几分烦躁。他傲慢地答道,毫不遮掩自己对首席女高音的轻视。
“您知道,我并不像蒂娜那样聪明且天分过人,因此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练习歌唱。”听到克莉丝汀的名字时,佳娜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像从前那样轻声细语地劝告,习惯性带了些迂回的意味,“但如果我没有记错,您热爱雄壮的交响乐胜于钢琴或小号单薄的独奏吧?而对于您所推崇的音乐艺术,蒂娜也并非这世上唯一兼具天赋与热情之人——也许您愿意试试为更多虔诚的灵魂点燃音乐的圣火?”
埃里克发觉佳娜眼底隐约藏了些忧虑的神情,他将那视作天赋平庸者情有可原的嫉妒。于是那令人敬畏的圣洁倏忽消散了,而一直以来充塞胸中的轻蔑、痛恨,被冒犯的愤怒以及某种更为隐晦的渴望又开始理直气壮地在埃里克心底翻涌发酵。
“虔诚的灵魂?你是说卡洛塔?难道你拖着我忙碌一场,却没向她献礼?”好在他已很习惯按捺因佳娜而起的种种不合时宜的情绪——甚至无师自通了这狠辣的报复。埃里克悄悄清了清嗓子,到了能被女孩儿听闻的话语,一切不满都已套上正当的借口——就仿佛他只是个义愤填膺的亡灵朋友。
“不,我早已拿给她看过了,但好像还不如初稿让她喜欢。”佳娜诚实地回应,微微一顿,又轻松地总结道,“当然,这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本来也没指望一份拙劣的初作就能让大家暂且舍弃对莫扎特大师的迷恋。”如果不是这画蛇添足的总结,埃里克也许真会相信这小羊羔确实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对眼下的情形毫不在意。
他忍不住得意起来,夹杂着微不足道的愧疚。
事实上,那小羊羔精心的雕琢当然并未让曲谱失色;正相反,与全凭天生灵性创作,在自己眼中近乎小儿涂鸦的初稿相比,女孩儿几易其稿最终得到的成品堪称惊喜。
只是与时下最盛行,也即他的原作以及佳娜初稿中那种繁复宏大、音调响亮的乐章不同;定稿中大胆地多处采用弱奏或极弱奏,却并未失于空虚——充斥其间的隐喻和暗示轻而易举便构筑起一个模糊的梦境,天然有种微妙而难以捉摸的韵味。
这确实有他刻意的引导在内,但埃里克自信,与从前承袭自他的雄壮风格相比,那小羊羔天然更契合这样精致优美的音乐语言。至于大众的喜爱?歌剧魅影表示,他绝不会指点那小羊羔如何用音乐讨好或掌控他人。
你早就陷落在幽灵险恶的泥沼里了,却到现在才嗅出这恶臭的命运么?真是麻木得让人嫉妒!就像你那位一心盯着权势与荣光的姐姐……埃里克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理智告诉他应当乘胜追击,却一如既往被什么无形的枷锁牢牢牵绊着,仿佛他自以为嗜血的魂灵只需如此隐晦的报复就已满足。
“她在台上表演的时候看上去比之前瘦了很多。”埃里克犹豫片刻,难得仁慈地换了个话题。
“这不奇怪,”女孩儿仍维持着那种若无其事的口气,只是眼里难得不见往常谈起卡洛塔时那种常有的,与有荣焉的神色,“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儿,通常最先学会的就是保养身材……”
如果连承托飞羽的清风都做不了又能怎样?不过是乖乖收回目光,继续做那随风起舞的微尘罢了。更何况,作为神秘作曲家友人的代理者以及歌剧院两位经理的坐上宾,怎么也比继续做游荡在歌剧院里的暗娼体面——运气好点儿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机会见识云上的景致。
虽然比亡灵朋友在歌剧院包厢里幼稚的“调侃”略晚,佳娜到底在卡洛塔的戏份结束前成功说服自己——比起过于赤裸、尖锐的嘲讽,佳娜向来更喜欢用这类相对温和些的形容粉饰太平。
她依旧兢兢业业为自己的亡灵朋友在人世执笔,仍愿意倾听他关于音乐艺术的高谈阔论——只是不再记录脑海里偶然浮现的零散旋律;但从前积累的些许学识使她捧场的技巧显得更加高明,更加游刃有余。
而埃里克?他像是终于证明了什么伟大的先见,难得在自己所钟爱的音乐艺术上对佳娜也不再苛求,甚至连卡洛塔都因这未与之相约的同盟赢得了幽灵单方面的宽宥——不知不觉又是好几个月过去,声势愈盛的首席女高音竟未再遭遇任意一起恼人的恶作剧;而佳娜从不露面的友人也终于不再只是克莉丝汀的专属骑士。
所以能不能在光阴边角留下一点儿属于自己的痕迹有什么关系呢?是否有人认真对待你的意见与心血,是否有人重视与你的承诺和约定又有什么关系呢……偶然有些不甘的念头,还未完全冒头,便被她熟练地忽视了。
佳娜与亡灵朋友的关系忽而前所未有的融洽起来——甚至超越他们曾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初识”;只有很少的人发现了女孩儿眼底久久未散的忧虑。
老实说,卡洛塔从没指望过妹妹变成一个开朗甚至泼辣些的姑娘;但即便是同前些年死水微澜的模样相比,她最近也过于安静萧索了,令人疑心那副躯壳中的灵魂是否早已悄无声息地腐朽沉沦。
她记得自己上回见到佳娜类似的模样还是在许久以前,某位才华横溢的朋友单方面同她决裂之后。不过那时候小姑娘还会在用被子蒙着头以后小声啜泣几个晚上;而现在,她确实没从那张与自己素颜肖似的面孔上找到一滴眼泪。
“你觉得之前拿给经理的谱子,比最初拿给我那份更适合我吗?”但除却在那些需要讨好的贵族情夫面前,首席女高音的言辞总是少有迂回,就像她登台表演时如刀子般锋利,又如烈日般辉煌霸道的歌声。
自然,她也可活灵活现地演绎少女懵懂的春心或妇女们独守空房的寂寞,但最出彩的,无一例外是那些强势锐利的角色,譬如她近来赖以翻身,威严傲慢的夜之女王。
佳娜于是想起自己最初的改编方向的确是适合卡洛塔的繁复跌宕——恰巧也与埃里克钟爱的风格有所重叠。
只是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更偏向现下这种梦一般轻柔渺远的曲风?
佳娜其实并不情愿细想自己后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默许埃里克引导自己摸索着一步步走向以前者足迹为对照的歧途——直到终于能在作曲风格上与他明白地区分。但有一点,她必须承认。
“我很抱歉,乐谱后来修改的方向的确有些差错。”女孩儿低声道,难得让卡洛塔听出些愧疚的情绪,但她这些天来绝大部分愁云惨淡似乎已就此消散了大半。佳娜犹豫了一下,刻意换了轻快些的语气,“不过我还记得初稿大致的旋律,换个方向修改也不是太难——等我改完可以再拿去给经理吗?”
她其实并不习惯在姐姐,或者说任何未以恩客身份出现的生者面前表现得过于活泼,尤其是这些欢欣并不足以消解她另一桩日渐迫近的忧虑。
但这成功令卡洛塔放松了神色。
“要我说,比起对我拙劣的迎合,你不如想办法将那些音符装饰得更漂亮些,也算没有白费辛苦。”就在佳娜以为谈话已经结束而起身准备继续为姐姐打理衣橱的时候,卡洛塔又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而且再怎么说,那些软绵绵的调子确实比别的更像是你的东西。”
最初的改编拙劣吗?以佳娜现下的眼光来看,自然有许多不足,但以平常人的眼光看,倒也能够入耳——因为有埃里克的创作打底,那甚至能够称赞一句新颖动听。
只是……佳娜没想到,当她习惯性将自己算作谁的附属品时,姐姐却意外地珍重着她这点儿难得的禀赋。
“我的”东西?她有些不确定地向姐姐看去,入眼还是那副毫不客气的模样,唇角却忍不住抿出一点儿浅浅的笑意来。
“那你呢,卡洛塔?”但佳娜仍然谨慎地追问了一句。
棕发女高音便熟练地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同时后仰了身子,才用一贯的傲慢口气回答:“首席女高音在任何剧目中都能赢得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