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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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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受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
他恢复了一点意识,只觉得身下垫着的褥子是久违的松软。
他记得他的屋子因为常年见不到太阳,有股潮湿阴暗的气息,但他现在闻到的是的一股淡淡的雪松香。
不,不是雪松香,而是落在松针上的一片雪。很难相信雪是有味道的,但他如今确实闻到了。
清寒入骨,又有三分温凉。
是不是下雪了?
受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所从未见过的竹屋中,不远处的窗户半开,窗户底下有一张竹桌。
一个男人坐在桌前,一手支颐,正在轻眠。
男人侧脸对着他,肤白如玉,眉眼如鸦,鼻梁高挺,唇是淡淡的朱红,好看得一塌糊涂。
饶是受心静如水,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窗外打着旋飘入一片竹叶,受这才回神。
受意识到,现在是春天,没下雪。
窗前的男人似被目光所惊,鸦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他与受对视了片刻,起身走了出去,不多时又端着一只碗进来,坐在床边,道:“你既醒了,那这药便无需我喂你了,自己喝罢。”
受听着他的话,脸色逐渐苍白。
男人不明所以,微微蹙眉。
受着急地张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男人从他半张的唇缝里隐约看清其中情况,不由一怔,却是没想到他遍体鳞伤、精气尽损也就算了,连舌头都没了。
落得这般惨的下场,也不知这人这般年轻究竟得罪了何人。
男人心中怜悯,张开手,轻轻把他的右手放在自己掌心,道:“你想说什么,写给我看便是。”
受如遭雷击,心在颤栗,手也跟着发抖,写不出字。
他想让男人再说两句话,但男人刚刚多说的那句,他已听清,无需再确认了。
太像了。
他们的声音,太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克制不住地发抖,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害怕,他想笑,笑这天意弄人,又想哭,哭他可悲可笑的一生。
可他最后却只是拼尽全力,在男人手心写下四个字:你叫什么?
男人不知他为何突然露出这般痴态,眉心微蹙,倒是有问必答:“焦以霜,我叫焦以霜。”
果然是他。
渣攻的白月光。
真的确认了,受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抬头,目光一寸寸自白月光脸上划过,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不得他。
这人若是山巅白雪,他就是渊底一粒尘埃。
若说声音像,也是高攀。
纵使知道与这人无关,受还是难以自抑地生出一抹恨。他恨这人如此高风朗月,不明众生苦楚。他更恨生出这样迁怒的自己,连心都扭曲了,早已面目全非。
他用力将药碗打翻,又想掀开被子离开这。可他忘了自己手筋脚筋俱断,连被角都握不住,纵使他用胳膊撑起身子,却也在下一刻瘫软在地。
白月光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打落药碗,还没明白个所以然,又见他要跌在地上,忙展臂一拦,将这人揽在怀里,又摁到床上。
事关病人的身体,白月光的声音带出一分严厉:“你还想不想要这双脚了?”
脚?
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一双脚?
受惨然一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笑着笑着,他用手臂捂住眼,只剩胸膛还在起伏,快笑得喘不过气了。
他的情绪实在太过激烈,白月光没法再骗自己,有些不解,又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恨我?”
又问:“为什么?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任何人,也从未做错过什么事。”
可受又怎会答他。
白月光也知道自己问得蠢了,却又觉得此番情形实在尴尬,静默半晌,他方低低一叹:“不论其他,你先好起来,便是恨我,也得那时候再来报仇。”
受动静一顿。
白月光以为他不信,又道:“你放心,你的手筋和脚筋我可以接好,只可惜你不能再练武了。”
受遮在眼上的手动了动。白月光心里一动,握住他手臂挪开。
他原以为受哭了,却一滴眼泪都没看到。
四目相对,受茫然地看着他。
白月光却在他的眼神中感到胸口发闷。
他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对他好?为什么这个世上还有人愿意对另一个人好?
可是……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样的问题?这世上有什么人会执着于这样的问题?再说了,大夫对病人好不是应该的吗?
白月光也茫然了。
二人茫然相视,许久后白月光才长叹出声,把心中那股郁气吐出来。他把手里冰凉的手臂挪回被子里,声音几分无奈,几分温柔:“你放心,在我这没人能伤到你。我说到做到。”
白月光转身,欲出门再给受端一碗药进来。
受又将手臂搭回眼睛上。
这回手臂很快变得湿漉漉一片。
原来他还会哭。
9、
受就在白月光的居所住了下来。
受整日躺在床上,悄无声息,有时候睁着眼,有时候闭着。
看他闭着眼的时候,白月光总会觉得心悸,好像这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
白月光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放轻动作为受把脉。
直到感受到跃动的脉搏,他才会松一口气。
受不会说话,眼神也很空洞,他常常睁着眼盯着床顶就是一整天。
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
唯一让白月光稍微松一口气的就是,他端去的药,受还是会喝的。
白月光简直为这个病人费劲了心思。
受身体很虚弱,是从根上烂掉的那种虚,虚不受补,寻常的补药根本吃不得。
白月光把师父留给他的药拿了出来,调配好剂量每日喂给受喝,这药的原料十分罕有,世上仅此一份,白月光却眼睛眨都不眨,一点都不心疼。
跟人命比起来,那些死物太过冰冷,并不可惜。
就这么喝了几个月的药,天气越来越暖,白月光换上了单薄的夏衫,更衬得腰细腿长,芝兰玉树,华茂春松。
受的被褥也变轻变薄了。
受知道,这个人正以无微不至的细心和耐心照顾他。
当初入耳的那些承诺,无不真心。
可他又忍不住想,真心值几个钱?谁当初许下诺言的时候,没有带过一丝真心呢?
10、
白月光给受熬药,替他擦身,有时候天气晴好还会跟受说说外面的事。
但受通常没什么反应。
受鲜少对外界有什么反应。
他在魔教的时候,漫天的痛苦将他摧毁,他不得不躲在最后那一层硬壳里,才能防备住外界的刀剑。
他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那个世界里纯白如雪,空茫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人能在那里伤害到他。
就算渣攻伏在他身上驰骋的时候,也不能。
他最开始只是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才躲进去。
后来渐渐的,他开始成天成日待在里面。
虽然如今已经不在魔教了,但他还是喜欢去,只有那儿让他真正放心。
白月光看着受叹了一口气。
他有点苦恼。
他能治好受身上的伤,却治不好受心里的伤。
除了受自己,谁都不能治愈他。
白月光心中怜惜,又毫无办法。
他想,人不可能躲一辈子,总会有那么一个契机的,他可以慢慢等。
他是大夫,没办法就这么看着一个人慢慢坏掉。
白驹过隙。
有一天白月光进来,告诉受药喝完了。
白月光等了一会儿,见受还是双眼无神地看着虚空,叹了口气,走近一步,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唤他。直到受的眼神终于出现了变化,对他的出现有了反应,他才微微一笑,好似才到这里,没有一丝不耐烦。
“治疗该进行下一步了。”
受不解地看着他。
白月光解释:“那药已经对你的身子不起作用了,其他的补药我不敢开给你,如今之际只能药浴。”
药浴?
受有几分无所谓地点点头。那就浴呗。
他有时候会挤出那么一些心神去好奇,像他这样烂到根的人,为什么白月光还要这么努力地救他?
后来自己又想到了答案,无非是医者仁心,白月光不愧是白月光。
他知道白月光是真的好,光风霁月,心怀悲悯。
他恨不起来这个人。
可他又没办法不去恨,他只能去加倍的恨渣攻,恨自己。他常常觉得,如果他连恨都没了,那这个世上就没有受这个人了。
白月光抬进一只大木桶,就放在屋子中央,木桶是特质的,下面可以添柴火。
白月光又提水、放药、生火,忙活了好半天,屋子里水汽蒸腾,愈发闷热,他挽起袖子,露出并不孱弱的手臂,他的鬓角都被濡湿了,有几绺头发粘在额头。
受看着他,就算这样有些狼狈的模样,白月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等一切准备就绪,白月光才走到床边,对受抱歉一笑:“得罪了。”
受还没反应过来,白月光已然掀开被子,开始解他的腰带。
有些混乱的记忆突然闯入脑海。
受慌乱起来,手使不上劲,他就用手臂拼命拍打白月光的手。
白月光一个错愕,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臂。心里还有些纳闷,他之前也帮受宽衣擦过身子,受从没有一次如这般反应激烈。
受浑身都开始颤抖,挣扎得愈发用力。
手臂推不开,他就用膝盖顶,用腰撞。
白月光一时竟压不住他,被他挣脱开来。
受重重地滚落在地,可他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疼,四肢着地往门外爬。
白月光终于有些看懂了,他双眼一刺,心中不可自制地泛起一抹痛恨。
究竟是谁?究竟是怎样的手段?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
那种人渣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白月光蹲下.身,将受紧紧抱在怀里。
受挣扎,打他,咬他。
他咬牙一概受了,甚至还腾出一只手,在受的背后轻轻抚慰。
一直到受累了,静静地伏在他怀里,不多时,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那是怨恨的、无望的、阴暗的哭声,好像世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藏在这哭声里。
可它又似乎藏着一丝希冀。那样小心地恳求着,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看到他,救救他。
白月光心都揪到一处,眼睛也跟着泛起了酸。
他看到了,他会救他。
他低低地哄怀里的人:“乖,没事了,没事了……”
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几句话,他一遍遍,耐心地,反复地说。
被清寒的松尖雪的气息包围,那些黑暗似乎一下子远离了。受的哭声逐渐放大,最终嚎啕大哭,哭得像个遍体鳞伤、无家可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