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玄木冬荣

8、任诞（一）

　　自从七岁之后，萧萋萋许久都忘不了那个在她胳膊上掐出青紫指印的宫女的眼神，生活起居便鲜少假他人之手，凡事亲力亲为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这对于一国公主来说是件极其罕见的事情，好在萧萋萋平时在外人眼中倨傲惯了，所以很少有人执着于她这一两个怪癖，晴菡宫的宫人们也乐得清闲，只觉得自己的主子千般万般的好伺候。

　　如今双手受伤，作为一个残疾人士，萧萋萋心里虽有别扭，却不得不全盘接受了绿绮的照顾。

　　雾气氤氲的房间内，绿绮先是替她将长发绾在头顶，然后解下腰间系带，一层层脱下她厚重的外裳，脱到只剩下亵衣之时，萧萋萋突然说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绿绮愕然，但见萧萋萋神情坚决，便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绿绮走出屋外将门扉合上之后，萧萋萋缓缓吐出一口气，忍着疼痛动手解开衣结，期间面部几度扭曲，衣衫褪尽之后她抬脚跨入浴桶之内，温水浸没身体的那一刻，她喉间逸出了一阵舒服的吁叹。

　　水温正适宜，萧萋萋扬颈闭目坐在浴桶之中，浓重的雾气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结下了一串细密的水珠。

　　她想起了大雪之中江唯止洞若观火的那一笑，以及本该淹没在风雪中却没能逃得过她敏锐听觉的那一句“原来公主竟是这么想的”。

　　她从不怀疑江唯止读识人心的能力，他虽然为人孤僻，却不是不懂人心，而是不屑刻意逢迎，恰恰相反，他很懂人心，并且善用人心，这一点她在太学的时候就已经多次领教过了。

　　原来她竟是这么想的？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

　　接着，她又想起了江唯止左耳尖上的那道伤痕，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嘴角，心头的阴霾散了几许。

　　少年意气，谁没做过一两件悔不当初的事情？饶是江唯止这样清冷的翩翩少年亦不例外。

　　两人单方面结下梁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唯止都是对萧萋萋避而不见，即便是面对面撞上了也总是有办法视而不见。

　　面对江唯止这种态度，如果是性子温吞的人，估计早就默默无言的相忘于江湖了；如果是性格火爆的人，可能会一番大打出手之后各奔东西；如果是为人圆滑的人，大概会维持表面祥和私下却无相交。

　　可是，江唯止遇到的是萧萋萋，在靖午军营里学到的第一条教令就是不要轻言放弃的萧萋萋，越挫越勇、迎难而上的萧萋萋，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萧萋萋。

　　萧萋萋总是有办法让江唯止的视而不见变成不得不正视，这一点让江唯止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寒食节这日，太学里组织了蹴鞠比赛，平日里不务正业的萧萋萋在这个时候就春风得意了，俨然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争抢对象，几支队伍纷纷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赛场边，萧萋萋正在举臂踢腿活动筋骨，两颊透出热身之后的红晕，满头黑发在头顶梳成一束马尾，一身蓝色的短打劲装更显身材修直，若是撇开那没个正经的表情不谈，端得是个俏生生的少年郎。

　　江唯止被选为此次赛事的裁判，纵使他本身并无太大热情，但架不住莘莘学子们的殷切期盼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诚挚恳求。当然，他所不知道的是，萧萋萋在选择队伍的时候给那些队长提出的要求是——谁能请到江唯止担任裁判她就加入谁的队。自此，众人看待他们二人的目光又更加微妙了一些。

　　当江唯止的身影在视线中出现的时候，萧萋萋小跑过去，故作惊讶道，“诶？江少卿也是来看蹴鞠的？”脸上带笑的表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旁边的队友好意提醒道，“萧拾湮，是你提议邀请江少卿来当裁判的你忘啦？”

　　那人的嘴快极了，萧萋萋想要阻止的时候他已经说完了。萧萋萋无奈地瞪了那名猪队友一眼，回头继续对江唯止笑得若无其事。

　　江唯止的神色很是精彩地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冷着脸选择了沉默。

　　萧萋萋笑着道，“听说此次比赛的头筹奖励是前朝书法大家苏秉的墨宝，待我赢来赠你如何？”

　　江唯止条件反射般的便想拒绝，刚要开口说如此贵重之物受之有愧，却听到她絮絮道，“反正那文绉绉的玩意儿我拿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给我两个大元宝来得实在。”

　　江唯止：“……”为了避免名家之作惨遭俗人玷污，他勉为其难地点了下沉重的头颅。

　　见他应下，萧萋萋语气轻快地言道，“最是欣赏江少卿这般爽快之人。”说完，她噙着笑负手阔步走开，脑后长长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左右甩动，利落洒脱，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鞠城之中，各就各位，随着一阵响亮而有节奏的鼓点声，比赛正式开始。

　　萧萋萋屈腿屏息，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江唯止手中的鞠，不见了以往的玩世不恭，目光锐利得像一只狩猎的豹子。

　　鞠一被掷向场内，萧萋萋立刻闪过两人拦截直奔毬门而去，同队的学生抢到鞠之后连传数人，最后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传给了萧萋萋。萧萋萋飞身一脚将鞠从空中勾下，在脚背上打了个旋，带鞠过人，插肩闪避，膝顶停鞠……

　　萧萋萋穿行场中如同一尾灵活的鱼，鞠城便是池塘，而她如鱼得水。跑动时动若脱兔，旋转时翩若惊鸿，脚下力道十足，却又不失优美，连立在场边向来看她不顺眼的江唯止都不得不承认她蹴鞠的样子的确比一般人都要赏心悦目一些。

　　第一场赛事结束，萧萋萋所在的队伍以遥遥领先的优势大败对手。

　　萧萋萋走到场边稍作休息，顾弦给她递上一碗尚且温热的茶水，她接过一饮而尽。回味片刻，她杏眸微瞠，问道，“加了冰糖？”

　　顾弦点点头，温和地笑着，“还加了些甘草。”

　　萧萋萋听罢，将碗递回给他，问：“还有吗？”

　　顾弦从旁边的桌上提起茶壶又将碗倒满，提醒她道，“此茶虽然味甘，却不宜多饮过量。”

　　萧萋萋瞥瞥场地的另外一边，冲顾弦露齿一笑，道，“那我请别人喝。”说完便端起那碗茶水，迈着步子走开了。

　　凉棚下，江唯止正在为第二场比赛计分，一只青白瓷碗忽而出现在他面前。他转头一看，萧萋萋近在咫尺的笑靥映入眼帘，她洁白饱满的额头上布着一层薄薄的细汗，在阳光下映得那笑容更显明媚。

　　“江少卿，累了吧，喝碗茶水歇息一下吧，我来帮你计分。”萧萋萋说道。

　　对于她莫名且积极的招惹，江唯止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坦然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以漠然的口吻拒绝道，“不必了。”

　　萧萋萋也不坚持，把碗一搁，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盯着他看，还悠哉悠哉地哼起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不成调的小曲儿，隐约听到一句“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出枕”，想来不是从什么正经的地方听来的。

　　萧萋萋的姿势很悠闲，态度也不咄咄逼人，但是那毫不避讳的目光却像让人感觉如芒刺在背般不舒服。然而，凭着异于常人的忍耐力，江唯止若无其事地无视她。

　　江唯止忍住了，可是萧萋萋却忍不住了。坐了一会儿，她从旁边的桌案上顺过来一张纸，又拿起用来计分的毛笔，在纸上笔走龙蛇地写写画画。

　　画完之后，她举在空中欣赏片刻，露出一个格外自得的笑容。接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江唯止身后，慢慢抬起右手，然后突然落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本想欣赏江唯止被吓到后花容失色的表情，可惜江唯止像是意料之中一般，十分淡定地转过头来对她说了两个字，“无聊。”

　　萧萋萋毫不气馁，又将捏在手中的纸递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说道，“江少卿，给你看个好东西。”

　　江唯止并未打算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纸张，仍旧面容冷肃地望着鞠城之中。

　　萧萋萋干脆将纸张展开，在他面前晃了晃，语带调笑地说道，“江少卿，江美人，看一眼呀。”

　　避无可避，江唯止定睛看了一眼那张纸，纸上一个穿着开襟长衫的小人站得笔直，表情一本正经，眉毛夸张地拧成了一个八字，笔画简单却与他方才的样子颇为神似，小人旁边还题了一行小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江唯止面不改色地评论道，“幼稚。”

　　萧萋萋眯着眼睛笑得灿烂，“江少卿，你笑一笑呀，怎么从来没见你笑过，你会笑吗？”

　　江唯止尚未作出反应，萧萋萋紧接着扯开嘴角给他示范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露出明晃晃的八颗大白牙，道，“这样，你会吗？”

　　江唯止呼吸滞了滞，心道眼不见心不烦，正欲扭过头去，却见萧萋萋骤然收了笑容，一边伸过手来拉他，一边紧张严肃地对他喝道：“别动，千万别转头。”

　　江唯止自然不会听她的，直觉地认为她这是又在拿他寻开心，想也不想便将头扭了过去，余光瞥见一个黑影破空而来，速度堪比飞箭。

　　萧萋萋眼疾手快地一拉江唯止的手臂，打算将他拉开。根据她的身手本可以毫发无损，江唯止却向旁边闪躲了一下，这一拉一退之间，惨剧不期而至。

　　飞过来的鞠准确地命中了萧萋萋的面门，砸得她眼冒金星、鼻血喷涌，身子一软就往旁边栽倒，倒地时还不忘揪住江唯止的头发。江唯止被她一揪，连带着踉跄了一下，碰倒了支撑凉棚的竿子。

　　哗啦啦——倒塌声，落地声，痛呼声，哀嚎声，接二连三响起。前一个崩塌带倒后一个，一整排凉棚全军覆没，学子们、先生们悉数遭殃，一时之间场面好不壮观。

　　谁都没有想到，太学这一届蹴鞠大赛居然是以这种方式草草收场。

　　萧萋萋头晕眼花地从满地狼藉之中爬出来，抬手一抹鼻头下挂着的两管血迹，悄然瞅了一眼不远处脸色铁青的学监，先发制人地对同样狼狈的江唯止正色道，“江少卿，看个蹴鞠何至于如此激动，站都站不稳，你看，闯祸了吧。”顿了顿，又望着他的左耳尖淌下的一条鲜红血迹，体贴关心道，“都流血了，来，我给你擦擦。”

　　“……”江唯止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字，“萧、拾、湮，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