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玄木冬荣

11、任诞（四）

　　返程的路上，萧萋萋频频望向倚着车厢闭目养神的江唯止。

　　江琴笙压着嗓音警告她，“你收敛一些，不要再窥觑我们公子的美色了。”

　　萧萋萋也压着嗓音问他，“你知不知道你们公子动了凡心？”

　　江琴笙皱眉，“什么凡心不凡心的，我们公子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若是喜欢上哪位姑娘也属正常。”说完，他嫌弃地扫了扫萧萋萋，“反正肯定不会看上你这样的。”

　　萧萋萋很有自知之明地认同了江琴笙的观点，心里琢磨着什么样的天仙能入得了江唯止那比头顶还高的眼。

　　马车到达江府门前，萧萋萋跳下马车。“啪”，一个雪球砸在她的红色披风上，炸裂成一朵白色的花。萧萋萋回首，一个穿着黄花棉袄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望着她，显然是一时失手才砸中了她。

　　萧萋萋朝她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鬼脸，小女孩害羞地往旁边一个小男孩的身后躲了躲。

　　萧萋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团雪，揉成一个球扔在她脚边，冲她眨眨眼。小女孩依旧是怯怯地躲着，倒是旁边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搓了团雪球丢了回来，还不甘示弱地扬了扬头。

　　萧萋萋意外地看看他，勾起唇角，袖子一撸，从地上扒拉了一大坨雪投过去。雪块在空中散开，落在小女孩身上，引得她咯咯直笑。

　　其他玩雪的小家伙一见萧萋萋如此随和，纷纷嬉笑着拿雪砸了过来。

　　雪球即将沾身的时候，萧萋萋奸笑着把江琴笙往孩子堆里一推，牵起江唯止拔腿跑开。

　　身后，被雪球淹没的江琴笙发出愤怒的咆哮，“萧拾湮！”

　　一直跑至江府后院，萧萋萋才松开江唯止的手，捧腹大笑不已。

　　江唯止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不禁也弯了嘴角，双目含笑，抬手拂去她头发上的几片残雪。

　　萧萋萋止了笑，眼眸亮晶晶地与他对视。忽然，她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江唯止，你别动。”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肃然与正经。

　　江唯止闭着眼，感受着覆在他眼睑上的温暖柔软，依她所言一动不动地立着。

　　萧萋萋窃笑着，抬脚往他身后的树干上一踹，枝叶上积聚的雪花扑簌簌落下，扬扬洒洒地落在他的脸颊、鼻尖、唇上，甚至有几片从他微敞的衣领间落进了他的脖颈，清冷而又绮丽。

　　萧萋萋撒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等着他板起脸来训斥自己。

　　不想江唯止睁开眼后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灿若寒星的眼睛里非但没有怒气，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萧萋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暗想，究竟是江唯止对自己的容忍程度提高了，还是他正在心里暗戳戳地酝酿着报仇方式？她拈起他肩上的一撮细雪，雪很快在她的指尖融化成了水，她轻咳一声，试着转移话题，“江唯止，你的家乡会下雪吗？”

　　“那里鲜少下雪，我印象中只在我年幼时下过一场雪。”江唯止回答，眼眸中笑意褪了一些，温度降了几分。

　　“你的家乡在南方？”

　　“嗯，在丰州。”

　　“你应该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吧？”丰州位于大齐东南边境，距建宁有千里之遥，且路多崎岖，往来并不容易。

　　“嗯，上次回去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江唯止答得淡泊，可萧萋萋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丝怅然。“你在那里可还有亲人？”她问。

　　江唯止目光闪了闪，声音有些飘渺，“还有一双对我有养育之恩的叔婶。”

　　“今年除夕我们一起回丰州吧。”也许是听出了他话中不同以往的情绪，萧萋萋脱口道。

　　江唯止有些失神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萧萋萋见他迟迟不作答，以为他心中不愿，犹疑着补充道，“你若是不想回去那便算了。”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江唯止轻声道了一个字——“好。”音色坚定，如同琴弦轻拨，一声筝鸣落定。

　　掌灯时分，萧萋萋坐在卧房内对着一张空白的宣纸犯愁，提起羊毫笔沾满墨汁，又唉声叹气地搁下，拧紧眉头思索片刻后再提起来沾了沾墨汁，仍旧是半个字也写不出来。她思来想去，觉得江唯止这个大理寺卿当得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敬业得不能再敬业，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就是处理公务，而且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连婚期休沐都丝毫没歇着。

　　萧萋萋想，要是把这样的信函呈递到皇兄手中，她的计划怕是要黄。唯一不正常的大概就是那只两面三刀的丑肥黑鸟，辱骂皇亲国戚，这罪名似乎稍微重了些……

　　萧萋萋正认真思考着一只鸟的罪行会不会连坐到它的主人，却见面前的烛火突然晃动了一下。她倏地抬头，恰巧看见一道黑影在窗纸上一掠而过。她双眼微微眯了一下，警觉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悄然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不一会儿，隔壁院子的灯火明亮了许多，同时传来了杂乱的声响。

　　绿绮从院门外脚步匆匆地走来，萧萋萋连忙将屋门合上，回到桌边坐下。

　　绿绮敲了敲门，问：“公主？”

　　萧萋萋懒懒地应道，“怎么了，外头怎么那么吵？”

　　绿绮答：“府里进了刺客，大人派我来看看公主可有大碍。”

　　萧萋萋道：“我无碍，手脚健全活蹦乱跳。府里可有人受伤？”

　　绿绮答：“大人受了点伤，其他均无大碍。”

　　萧萋萋心下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拉开门，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江唯止受伤了？”

　　这是萧萋萋第一次踏入江唯止的卧房，可是却没有心思左右察看，她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的江唯止，他神色无异，握着书卷的姿势也如往常一般闲适。她蹙眉，沉声问：“哪里受伤了？”

　　江唯止指指自己的左臂，语气淡然，“一点皮肉伤而已。”

　　萧萋萋上前掀起他宽大的衣袖，左臂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了点点鲜红。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上罕见地挂上了一丝薄怒，她道，“伤口应该不浅。”

　　江唯止望着她眉间的褶皱，宽慰道，“未伤及筋骨，公主不必担心。”

　　萧萋萋拉了张凳子坐下，陷入了沉默。

　　江唯止看着她满面深沉的样子，稍觉有些不习惯，说道，“公主真的不必挂心，我休养几日便好了。”

　　萧萋萋抬起头，调笑道，“这么多年了，江大人还是这么受欢迎，前来刺杀的人仍旧是络绎不绝。”笑完，她盯着他的双眼问：“江唯止，今夜来的与之前的那些是同一伙人吧？”

　　萧萋萋的话乍一听令人摸不着头脑，江唯止却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垂首略作思忖后答道，“我想应该是的。”

　　萧萋萋问：“江唯止，你相信我吗？”

　　桌案上的烛火正好映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江唯止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烛火，许久之后才回答：“我当然相信你。”话中似有叹息。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人是谁？我可以帮你。”萧萋萋接着问道。

　　江唯止移开目光，避开她眼中锐利的锋芒，只道：“待时机成熟，一定悉数相告。”

　　一时之间，室内陷入了冗长的沉寂。

　　“公子，那人醒了！”江琴笙从院外跑进来，边跑边喊，打破了屋内的寂寂无声。

　　江府客房内，体态臃肿的青年男子虚弱地靠在床头，厚厚的锦被一直盖到下巴以下，他面色苍白，眼下挂着一丝黯淡的青色。

　　萧萋萋看到那人之后，忍不住惊呼出声，“六哥？”

　　同时，床上的人看到萧萋萋也是面露诧异，“萋萋？”

　　想到之前江琴笙所说的赤身裸体躺在雪地里，萧萋萋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瞅着床上那座拥衾而坐的小山丘，问：“六哥这是遭遇了什么？”

　　床上男子听到她的问话之后苍白的脸上升起一抹清晰的红晕，像个小孩子似的双手抱住被子，眼含雾气盯着自己的手，撅着嘴唇，显然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先帝育有十一子，其中第六子萧崇礼心智难开，弱冠之后仍若七岁稚童，圣上念其一脉同气，敕封为礼怀王，在建宁城中赐府，为其甄选王妃，欲终生扶养于京中。

　　“不想说？”萧萋萋明知故问。

　　萧崇礼重重地点了两三下头，抱着被子还是不说话，肉嘟嘟的脸庞看上去羞恼又倔强。

　　萧萋萋悠悠地叹着气，“既然如此，那我便只有告诉六嫂了。”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偷瞄着他。

　　闻言，萧崇礼豁然抬头，“别告诉她！”他面上闪过惧怕的神色，眉毛纠结得拧了起来，哀求地望着萧萋萋说道，“萋萋，不要告诉她，好不好？”

　　萧萋萋暗地里偷笑，表面却是不动声色，“可是六哥如果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又怎么能帮你瞒着六嫂呢？”说完还苦恼地皱了皱眉。

　　萧崇礼蜷起双腿，坐直了身子，将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闷声闷气地说出了他的遭遇。

　　因为萧崇礼的特殊情况，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对这位礼怀王都是十分宽容，只要不做出什么有损社稷之本的事情，无论是吃喝玩乐，还是骄奢淫逸，都是可以容忍的。好在萧崇礼的爱好都十分平凡，至今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

　　萧崇礼幼时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掏鸟窝，与萧萋萋十分投契，皇宫里高高矮矮的树木两人都爬过了。后来，萧崇礼迷恋上了做木工，还给萧萋萋做了一只木马。而最近，萧崇礼喜欢上了看戏，天天流连于京中各大戏班子。

　　前天傍晚，他听完戏从一个戏园子里走出来。同行的随从被他派到街口买糖葫芦去了，当他站在路边等候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便昏了过去。醒来睁开眼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张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