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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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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潮汐,兜头涌来。
那晚的永和宫,也如今夜般大雨如瀑,氤氲了碧瓦红墙,朦胧了琼花玉树。皇上临幸宸妃谢氏,清早不朝,从昨夜至今。
小黄门狂奔在雨雾当中,传来急讯,廊下的大监们不敢扰了皇上雅兴,迟疑不敢进去传报。
最后还是总管戚公公推门进了去,报曰:“皇上,嘉毅侯跪在保和殿外,已经四个时辰了。随行军医说,他身上有伤,再在雨里跪下去,恐伤口溃烂脓肿……”
戚总管低垂头颅,不敢瞧内室一眼。
许久,才传来皇上沉闷的低喝。
“叫他跪!”
戚总管还想再劝,皇上已暴怒冲出,“传朕口谕!”
“嘉毅侯安锦南大逆不道,无礼乖张,着其素衣披发,跪于午门,非旨不得起。”
皇上面色阴沉:“他不是喜欢跪?那便跪个够!”
戚总管等大惊,伏跪于地,“皇上三思啊!”
素衣披发跪在午门,那是夺了臣子的颜面,嘉毅侯如此身份,这种屈辱他怎受得住啊?
且,他刚刚御敌立功回来,为守疆护国染了一身伤……
侧殿,长宁轩,贵人关氏听得雨声中人语杂杂,她闭了窗扉,唤心腹婢女丰钰上前,“芷兰,你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又吩咐:“悄悄的,莫惊扰了那边的……”
话不必说尽,丰钰点头应命,拾起门边的伞掀帘冲入雨雾当中。
因雨势太大,只在廊下守着几个大监和大宫女,丰钰贴着墙,绕到殿后将关贵人种的兰花一株株挪到侧殿窗下,同时朝她熟识的宦人小陈子打个眼色。
小陈子暗自朝她摆手,示意这会子不方便说话。丰钰点点头,不动声色避开了。
她还没走近侧殿前门,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小太监的皂靴踏过院中水洼,溅起一阵阵水花。他慌得连伞都没有打。
丰钰听见小监发颤的传报声:“戚爷爷,不好啦,嘉毅侯不支倒地,晕死过去了。因皇上有旨,无人敢扶,腰上那伤已经渗出血水,情况不大好啊!”
戚总管忙推门进去。
里头静默了好大会儿。
旋即,听得皇上沙哑的声音:“传太医,带安锦南去武英殿休养。”
他看向外边跪着的一排宫女,“着两个稳妥的去照料……”
话未完,就听宸妃娇声道:“不准!”
宸妃扭身过来,蹭坐在皇上腿上,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捋他下巴处的胡须,“皇上,臣妾和丽嫔向来不睦,便是臣妾好心拨自己的宫人去照料她弟弟,她又能放得下心么?臣妾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偌大皇宫,又不是没有旁的宫女,随便指派一个过去瞧瞧也就罢了。他们惯上战场的人,受点伤不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上听这娇言娇语胡说八道,忍不住好笑地捏了捏美人鼻尖,“外头谁在,拨朕的宫人过去。”这也是便宜行事,免得费力再去内务府跑一趟安排人手,一来一回费时不少。
宸妃眉头一竖:“这怎么行?安锦南无礼擅闯宫禁,原是死罪。如今皇上心慈,留他狗命,再遣身边的宫人去照拂,岂不变罚为赏,纵坏了那奴才?”
皇上嗤笑:“依你待怎地?难不成叫他伤着抬出宫去?他才打了胜仗,朕原该出城十里亲迎嘉奖,为着你这妖精……”
戚总管眼观鼻鼻观心,听得宸妃娇声道:“臣妾才不管他立了什么功,他可进谏要皇上赐死臣妾呢!要人伺候,随便指派个粗使的不就结了?这也值得皇上费心?”
皇上被宠妃闹得无奈摇头,暗朝戚总管打个手势,戚总管垂头退了出来。一抬眼,瞥见角落里搬花的丰钰。
“芷兰姑娘!”
“你行事稳妥,嘉毅侯不比旁人……关贵人那边你不必担心,你是奉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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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钰关了窗,缓步走回床前。
那短暂的几日近身侍奉后,也曾在宫中一些大小宴会谋面过。她毕竟卑微平凡,垂头屈膝行礼际,甚至得不到他一声回应,再抬眼就见他高大的身形去得远了。
距那夜大雨,已隔了五年。
不想在这小而富庶的临城,又闻嘉毅侯三字。
只是今生再不会谋面了吧?
她愿早早洗去宫中积尘,做个可以挺直腰背抬眼看人的人。做奴婢的每日每夜,提心吊胆的每分每秒,俱随那回忆的洪流远逝吧……
第二日是个阴天,昨夜下过大雨,院子里水洼积聚,内院的太太姑娘们都怠懒出去一走,段家的男人们却是早早起床出门,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段溪和怀揣大笔银票,先至城中最大的酒楼打点。
丰钰原备今日告辞归去,因天雨留人,路上泥泞行车不便,只得多耽两日。段淑宝又被母亲催促来陪她散闷,在荷香馆里守着针线篮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儿。
段淑宝还记得昨日丰钰叫她出丑,见丰钰十指翻飞正在缝抹额最后的收口,嘴里酸酸怨道:“我以为钰姐姐这手艺是什么都会的。”
丰钰淡淡一笑,剪断线头收了针,将绣金菊桂子的抹额抹平,中间用七八颗珠子点缀一颗圆形玉块,边比试边道:“我做些粗粗的针线倒可,太精细的做不来。妹妹莫泄气,将来你手上熟练了,未必比不得冷二姑娘。”本想提点几句,一想到安锦南,要解释的太多,还不如不说罢。那物件她没接,段家姑娘们亦没碰,何苦多事吓着了小姑娘。御赐之物损毁,若非皇上心血来潮索要回去,多半也没什么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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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锦南在一家卖胭脂的铺子内堂坐着。
冷雪柔兴致颇高地在柜台前择口脂盒子,她倒也不缺好东西,平素物件不仅家里替她备着,安锦南也常遣人给她送东西,出来逛不过为着炫耀她姐夫。
堂堂一品侯爵,安坐小城一家普通铺内,面上无一丝不耐,好脾气地等随行女眷挑完东西替她会账。
冷雪柔不时用余光去打量安锦南。他手里握了杯茶,并不饮,只用指头把玩着。今儿穿了一身浅蓝银线麒麟纹的袍子,袖口衣摆是黑白二色的江崖海水图纹。腰上用的是革带,正中嵌玉。坐姿一丝不苟,挺拔如松。
再观其面容,不熟识的人只恐他清冷。于冷雪柔来说,却是再温和亲切不过。他笑时唇角弧度极浅,只眸子里淡淡晕一抹暖意。恍若万年寒冰折射了晨阳光线,令那稍嫌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温润柔和。
冷雪柔最喜听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醇厚的,从来不急不缓的语调。尤其唤她名字时,那声线中无意识夹裹的宠溺味道……
冷雪柔腾地红了脸。双颊火烧般发烫。
她转回头来,强迫自己去瞧那一字排开的十来盒唇脂。
安锦南在此时起身,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都买了吧。”他颇无奈,她分明心思并不在这些东西上面,此间往来人众,她这般盯住他瞧,只平白给人添了遐想。
冷雪柔低低应了一声,安锦南瞥一眼身边随侍的婢女。
冷雪柔行至门前,下意识回眸瞥一眼里间。
安锦南顺她目光瞧去:“芍药怎么?”
芍药是那婢女的名字,冷雪柔听不得安锦南用那样好听的嗓音唤第二个……
“阿姐去了许多年,她的陪嫁丫头倒还留在姐夫身边。知道的,知道她是应阿姐遗愿留下服侍姐夫,不知道的,以为她这把年纪不肯嫁出去是和姐夫你……”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冷雪柔再胡闹任性,毕竟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安锦南面色不变,只当没听懂她什么意思,抬手一指街南方向:“前头就是你闹着要去的巧月楼吧?速速吃完甜点早些回去?”
冷雪柔听出这里头有哄劝的意思,冷下去的表情回暖几分。安锦南落后一步,轻轻揉了揉自己微痛的额头。
段溪和从二楼雅间窗前便望见街对面极出色的一男一女。他紧张得喉结频繁地滚了几滚,再三整理衣冠,才惴惴然迎了上去。
…………
出来时已是傍晚,冷雪柔预想的独处时光全被打乱。她耐着性子,直待上了马车才发脾气。
“段家人真是好笑极了!昨日求见不成,清早就来求我哥引荐,明明白白被当面拒了,中午竟直接到巧月楼来堵人!姐夫真是好性儿,由着那起子没眼色的东西聒噪。好好的一天都给他毁了!”
安锦南闭目坐在车里,安静地听她抱怨。
冷雪柔气得直捶车板:“明儿瞧我不臊那段淑宝去!先前还和我吹牛说她有个什么宫女表姐懂得织补姐姐的香囊,给我当面揭了脸皮子才不言语了。如今她们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哥哥又来给姐夫献殷勤,当狗腿子都还不配,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安锦南眸子睁开。
冷雪柔倏地悔悟,已然迟了。
“那香囊在你处?”
安锦南声调平缓,听不出是何情绪。
冷雪柔却能从中品出一抹愠怒,当即小脸垮下来:“姐夫,我……”
“拿来。”安锦南摊开手掌,骨节分明的指头尽处有常年习武留下的粗茧。
冷雪柔嘟起嘴巴:“姐夫……我没带身上……”
安锦南没有看她,闭眼靠在车壁上,双手抱臂,缓声道:“回去拿给我。”
再没多余言语。
冷雪柔不由赌气:“姐姐去了快九年,遗物摆了一屋子,作甚非那劳什子不可?”
她知道他重视那物,特特从他屋里偷出来,想替他缝补讨他欢心,自小她做什么都没耐心,便为给他补起那东西才好好学针黹女红。却没料想到今日都没机会补好。
安锦南不语。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任冷雪柔如何哭闹亦不会有所松动。
能容忍她许多小毛病和坏脾气,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娃儿宠着哄着。可有些事他不容许就是不容许。对谁都没情面可言。
板起脸的嘉毅侯还是有点可怕的。冷雪柔哭着哭着就抽抽噎噎与他说好话认错了。
却也直到她把偷去的香囊还到他手里,他才略收了收周身不容亲近的冷意。
“去吧。”
极简的两字,不给她任何机会再争取和挣扎。
芍药伸手欲接过那香囊安放在箱笼里。安锦南摆摆手:“我带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