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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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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戏园子的时候,徐沛官还惦记着晌午后的事儿,上装时不时的拿眼睛瞥着林参月。
林参月察觉他总是盯着自己瞧,便问他是否有什么事,徐沛官也不好意思问,只得摇头说事。
如同往常一样,这日夜里的戏园子也是热闹非常,看戏的是挤满了整个院子,叫好声也是一阵儿盖过一阵儿。好不容易到戏园子散了场,一切收拾停当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往日碰着他两人都有戏的时候,徐沛官总是等着林参月一起回家,今日也不例外。林参月卸了妆,换了行头出来,说是这会子回去章老板许是没睡,戏园子后面有家卖灌肠儿的他倒是非常喜欢,两人便又转到园子后去给章岩买吃的。
回去的路上,月明星稀,夏风里也透着少有的清凉。
林参月仰着头,感受着那微风,闭着眼,感叹着道:“这日子真是舒坦,咱们师兄弟一起去戏院子,戏演完了。又一起回家,真希望这日子能长长久久下去。”
徐沛官走在他身侧,低着头,没有说话。
“师哥,那件事,你考虑好了么?”
徐沛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徐沛官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相反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是比起这些来,徐沛官更清楚自己的斤两,要自己真是那块料子,自己又何来在这戏班子里只演暖场戏呢?所以这章岩就算是再厉害的本事,到自己这里,也算是栽了跟头,瞎了眼,瞧错了人。
更何况,更何况,在他徐沛官看来,章岩现下还真就是个落魄的主儿,若不是班主照应着,连吃口饱饭都成问题,所以就算自己当真去答应章岩做徒弟,就真的对戏班和参月有所助益么?
他这心里的嘀咕,莫说不敢跟林参月提,怕是连点风儿都不敢递。
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徐沛官才开口道:“参月,要是师哥不应承那件事,你会恨师哥么?”
林参月先是楞了一下,而后又笑了:“师哥你为什么会这么讲?如果章老板不答应留在咱们戏班里,那最差的结果也不就是戏班子倒了,咱们师兄弟就去沿街卖艺讨口饱饭前罢了,倒是不至于到饿死的份儿上。再者说了咱们再苦的日子不都是有过么?何来恨一说呢?”
这番话倒是把徐沛官说得甚为心虚,他合该是最了解参月的人,他二人原本就是吃着苦日子过来的,又把彼此当家人,不管遇见什么样儿的事,都不会轻易说出恨一类的话来。
“是师哥糊涂了。”徐沛官抱歉的回道。
“老话不是说得好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算章老板进不了咱们戏班,以后想起来跟他相识一场,也是挺开心的事呢。”
得他这样的回复,徐沛官心里稍觉安慰。
他的本意不乐意去做章岩的徒弟,并非是他做师哥的不想帮师弟,而是他觉得我自己就一个小武生,你章岩以前当红也是个唱须生的,而今眼目下,就算是对参月有些助益,也不过是因着拉得一手好胡琴罢了,我这武生靠的是锣鼓的武场面,可又挨不着那胡琴的事,做他的徒弟能学些什么,能帮参月什么忙呢?也没听说过武生学胡琴能学成台柱子的啊?
至于让他给林参月托琴这事儿,他确还是不想放弃的。
当初在牢里自己是说过不管对方要求什么他都答应,现在眼下也是这般,只要能帮得了参月,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自己也是乐意的。
所以,比起去拜章岩做师傅这件事来,他倒是觉得让自己去学做鱼来讨好章岩的这一类的事,来得更简单直接一些。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徐沛官伸着懒腰大吼了一声,这突如起来的举动倒是把林参月给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嘛。
“咱们跑回去吧?再这么慢悠悠的走,估计这吃食都凉了,回头章老板也不爱吃了。”徐沛官如是说道。
林参月楞了一下,旋即笑了,“哎,好的!师哥!”
“咱们小时候不是老比着么,看谁能先跑回家,今天咱们也比试一回!”徐沛官突然提意道。
“那规矩还是照着以前来!”林参月一脸兴奋的看着他,“输的人要给赢的人洗一个月的衣服,还要外加十串糖葫芦!”
“哼哼!谁怕谁!我告诉你啊,师哥现在可是不比当年,师哥现在腿脚练得可勤快了~~~”
徐沛官闭着眼睛吹嘘着,却没想到他说话的这功夫,林参月早已经窜出半里地是乎大半夜的就听见两人在大街上你追着我,我追着你的跑来跑去。
两人到家门口的时候,早就是喘得跟狗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徐沛官扶着门柱子正想说点什么,林参月却突然拽着他的衣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徐沛官闭了嘴,细细的听着,只觉得仿佛是从门里飘出一串胡琴的声儿来,拉的是西皮慢板,伴着那胡琴声儿的还有人声儿,一转三折,婉转悠扬,令人闻之不忘,细听上去,唱的是《空城计》里诸葛亮的那段词:“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这唱的人是……?”徐沛官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却不敢下定论,他瞧了瞧身边的林参月,对方也是用同样的疑问的眼神瞧着自己。
“是章老板……?”林参月有些不太确定的回答着。
他二人知道,章岩改行做琴师是因为他倒了嗓子不能再唱,然而眼下这唱着空城计的人,那嗓子听上去清脆高亮,合着那西皮慢板的一板三眼,严丝合缝,没有半点差错,便是眼下北平城里最走红的老生怕也是唱不出这嗓音的一半水准来。
两人压不住心里的好奇和疑问,静悄悄的推了门进去,绕过前厅的影壁,躲在那墙角的阴影处往里瞧着。
院里没上灯,月光洒在地面上,像是泻了一地的水银,藤萝花架章岩惯坐的地方坐着一人,不是拿着烟枪,而是操着琴。对方操琴的手没有停过,那唱词也没有断过。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此人唱得气定神闲,并没有半分不妥,那嗓音从最开始到现在也未有半分嘶哑的迹象,藤萝花驾下光线昏暗,纵是这皎皎月光也瞧不出那人的容貌来,待到那人把最后一段“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唱完之后,他才起身从那藤萝花架下走了出来。
月光下,那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的,不是章岩又是谁呢?
瞧着那人,徐沛官和林参月两人跟呆了似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动弹了。
两人不敢出声,直等到章岩回了屋,瞧着他那房里的灯熄了好一阵子才敢偷偷摸摸的溜进了房间。又悄悄的在门口偷瞧了半天,确认门外没人后,又把门栓上了好几道,才敢在屋里说起话来,只是声音却又是不敢大了去,怕惊醒对屋里的人。
“你不是说他倒嗓了么!”徐沛官张嘴就问了这一句。
“他倒嗓不唱改行做琴师的确是事实啊!”林参月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有些不确定,那虽不是他亲眼见过的事,可好歹也是这北平城里说起来都人人知道的事,可是眼下章岩这嗓子听上去,是半点毛病都没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不成他嗓子后来又好了?”想不出别的由头,徐沛官便开始试着强行自圆其说。
林参月皱着眉头,细细的想了一会儿,猛的拍了一下手:“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章老板他并没有倒嗓!”
“眼下他这样的确是看上去没有倒嗓。”
“不,师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章老板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倒嗓这一出儿。”
“那坊间说的他倒嗓这一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以前不是说过么?当初只要是有他的戏,整个戏班,甚至是戏园子都不得安生,我想他一定是无奈之下才谎称了自己倒嗓不能再上台。”林参月如此说着,眼里却是十二分的笃定,仿佛这事是他从章岩那里亲耳听见的一般。
“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徐沛官有些闹不明白这事儿了。
“为了整个戏班吧?”林参月回道,“章老板其实是个挺有情有义的人,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不然不会搭上自己这大半辈子的前途。”
徐沛官沉默了。
他知道章岩是年纪轻轻成名,就算是当初说倒嗓不上台,那也不过是二十来岁刚出头的年纪,那正好是一个角儿的全盛时期,照着他们刚刚听到的那段唱词来讲,章岩就算是现在登台演出,那嗓子也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可是就是在这样年纪轻轻又前途无量的时候,章岩却是毅然决然的说不再唱了,又怕别人不信,又扯了倒嗓的虎皮出来,为的就是不再有人拿别的理由来拉他出山。
章岩内心还是向往那个戏台么?
徐沛官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的章岩操着琴,以前尚且说,以琴师的身份继续留在戏台上,现在,确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总之今天晚上这事儿,可不能传出来,若是旁人知道了,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林参月继续道。
徐沛官心里一阵烦闷,胡乱的跟着林参月的话点了点头,想的却是章岩当初做这些决定时,那心情应是何等的痛苦和悲怆,不由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整夜, 徐沛官都辗转反侧的,脑子尽是想的章岩当年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倒嗓不再上台的话来,还有就是章岩那一段唱词。
那本是《失空斩》中《空城计》的一折,马谡失了街亭,司马懿又举兵来犯,诸葛亮心有忧虑,却又不得不上城楼用空城计来退兵,旁人唱来不若畏畏缩缩,就是犹犹豫豫,少有见他那样唱得泰然自若,仿佛就合该气定神闲一般,想来,那书里的诸葛亮也不盖如此,不然也退不得司马懿的大兵了。
徐沛官不是没听过旁的人唱过这一段,有唱得好的,也有唱得一般般的,旁的就不用说了,就以他听过的最好的来讲,都抵不上章岩这嗓子的一半。
尤其是那散板里一转三折的腔,现在想起来都是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徐沛官脑子里一直回想着这一折,什么时候睡着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在那梦里,他瞧见章岩穿着《空城计》的行头站在那戏台上,身穿八卦衣,手持白羽扇,一口白三髯口,唱着那段一段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章岩唱得婉转悠扬,荡气回肠,台下听的人也全都静静的听他唱着。
跟往常那咋咋呼呼扔着手巾帕儿,嚷嚷着什么三叔二舅,还夹带着买瓜子花生糖葫芦的戏园子不一样,章岩在的这个戏园子安静得只听见他一人在台上唱戏,旁的人连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直到那句”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的最后一个尾音收了,台下安静了数秒,跟着便是如雷一般的叫好声,还有那响震天的“章老板”的呼声,那都是徐沛官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
徐沛官就站在那戏台下,瞧着那戏园子震得仿佛那戏楼都要塌了一般的动静,他看着戏台上的章岩,看着他在那台上的儒雅到了极致的扮相和气度,在心里感叹着:
啊,原来这就是那个红透半个北平城的章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