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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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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如林参月所说,这天一大早,章岩是把自己收拾得庭庭当当的出门的。
头发上抹了发蜡,据陈公铎说是从法国带回来的名牌货,只是他瞧不出什么好坏来。
脸上的胡渣子也刮了个干净,衣服也换了簇新的袍子,那是他多少年之前在瑞蚨祥做的一身,这些年鲜少拿出来穿,总之是师傅过大寿,他还是得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才行,倒是不能像平常那样邋里邋遢的就出去见了人。
当章岩把自己打扮得少有的光鲜出门时,林参月都看得眼睛都直了,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收拾得如此精神的章老板。
章岩大概跟他招呼了几句,就出门奔着他师傅的住处去了。
章岩的师傅名叫孙凤山,当年在这北平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一代名角,头前还有大清朝的时候,做过内廷供奉,给宫里的太后和皇上都唱过戏,还得过主子的赏赐,说起来也是风光得不了人物。
孙凤山这一生,慕名拜在他名下做徒弟学戏的人有不老少,但其中最心疼最喜爱的也仅仅只有章岩这一个,那是真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就算是现在当红的秦云楼在老爷子心里也是没法儿跟章岩相提并论。
寿宴是摆在了孙凤山的家中,他原是有妻儿的,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城的时候,都没了,他也没再续弦,自打收了章岩做徒弟更是把章岩当自己个儿的儿子看。
章岩蹿红的时候,也是月月侍奉,岁岁看望,没辜负他当年的疼爱。只是后来章岩倒嗓离开了戏班,他自觉无颜见恩师,从此便不再去了。这探望照看一事便是落在了秦云楼身上,想来这寿宴的张罗一事,也是秦云楼铺排的。
孙凤山的宅院前出入的人,都是些熟脸,瞧见章岩来了,倒也是客客气气的打着招呼,只是转过身就开始说着他跟集瑞班走得近的事来,说就便是他章岩,这十来年,也变得市侩俗气起来,那样儿真正清高的人,怎么就奔着那不是正经角儿的人去了。
章岩只当自己没听见那些话,也没理会旁人跟他的客套招呼,径直去了主屋,他倒是知道,师傅肯定会在房间里。
孙凤山在屋里正是跟秦云楼在说些什么,瞧着章岩进来,孙凤山便瞪着眼,张嘴就骂:“小石头,你这个小兔崽子,这些年死哪儿去了!?”
章岩讪笑着,并不在意师傅的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师傅跟前:“不肖徒弟特地给您去买的点心。”
“可着我这里七十大寿,你就用这么一盒点心打发我!?”孙凤山吹胡子瞪眼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徒弟,可眼里多的是宠溺,那口气也并不似说得那般嫌弃。
“要论东西,我可是比不过云楼的好,再说了师傅您老人家那可是在皇上和皇太后跟前唱过戏的红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着我不管寻什么好东西都入不了您的法眼,也还就指着这点点心匣子讨您老人家的欢心了。”章岩腆着脸说着,话却没有说错。
孙凤山自己倒还是有些家财的,他在宫里的那些日子,什么奇巧玩意儿都见过了,倒是也没旁人那么多的心眼,唯一改不了的大概就是那点口腹之欲,就好点甜食。
章岩也是投其所好,四九城里,走跑了少地儿,才跟林参月找到那这前清那宫里出来的点心师傅自己开的店做的。
秦云楼在一旁听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没有插话,只是道:“师傅,时辰到了,该出去了。”
孙凤山这便起身往外走,秦云楼想要伸手去扶他,却被孙凤山一巴掌给挥开了,他略略用带着有些生气的口气道:“我还没老到走不动。”
“是是是,您老人家身体倍儿好,一步能蹿五六里,跟山里的猴子似的。”章岩一边说着,一边扶住了他的手。
“兔崽子!?怎么说话呢!?”孙凤山听着这话,作势便是要打他。
章岩则是笑眯眯的提醒:“师傅,这出了房门,就有外面大堆的客人瞧着。徒儿我倒是不怕的,挨师傅教训那是应该的,只是这大好的日子瞧见您这徒儿这么不让人省心,怕到时候丢的是师傅您的脸面。”
孙凤山原本就没真想跟他计较,又瞧着满院子的人跟他贺寿,祝他身体康泰,便是把这茬给抛到九霄云外去,只顾着跟那群新朋旧友打招呼了。
瞧着师傅那高兴的模样,秦云楼在空挡的时候,凑在章岩耳边道:“师哥,谢谢你。”
然而章岩只是微微勾了嘴角,没有回他的话。
寿宴当天搞得非常气派,秦云楼请了自己的戏班给孙凤山贺寿,还亲自登台唱了四娘探母,同时也请了其他梨园界的红角儿给同台登场,由着是孙凤山的脸面够大,秦云楼也正当红,所以这一天也算是梨园界的当红名角儿凑得最齐的时候。
看着戏台子上那些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角儿,章岩脸上倒是没有多的表情,他一直坐在孙凤山身边,适时的添茶倒水,照顾得非常周到。
末了,众人都一一散去了,连着秦云楼也回了自己的住处,章岩却是在老人家的宅院里留下了。
“师傅,这水的温度您觉得还合适么?”正屋里,章岩蹲在地上,细心的用软帕擦着孙凤山的脚。
孙凤山点了点头,道:“就这样吧,你起来,我跟你说点事儿。”
“说事,什么时候可以,不过现在您得等我先把您老人家的脚给洗了先。”章岩话说着,手里的动作确是没停下来。
知道他是为尽孝道,孙凤山便也不再说什么,由着他去。眼瞧着他擦完自己的脚,又把洗脚水给倒了,最后奉上安神茶,孙凤山才拉开了话匣子。
“我听旁人说你最近跟集瑞班走得很近。”
“嗨,还不就那样儿,见天的想说服我去他们戏班给那个小乾旦托琴。”对于师傅的问话,章岩倒是没打算有所隐瞒。
“那你怎么打算的?”
“原来西苑那边清音桌的活儿,我给辞了,眼下还没有别的去处,没有别的意外的话,我应该会留在集瑞班吧?”章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我倒是不清楚现下这些戏班子是什么样儿的,不过正经的找个安身处,倒是比你之前那半吊子的到处乱晃悠来得好。”孙凤山如是说道,“云楼前几天往我这儿跑的时候,跟我提到这个事儿,说既然你是要找个戏班子,去别处倒是不如去他那边,一来是,你师兄弟的情谊在那里,二来是,万一有个什么,可以相互照应。”
章岩笑了笑,回道:“之前他找到我的住处,虽说是为了您老人家的大寿,可是我想也是为了您说的这个事儿来,不过我跟他现在又不是孩子,不一定做什么事非得在一起吧。”
“你这孩子啊,从以前开始,就倔得跟头驴似的,认准了的事儿就不会回头。可是师傅我老了,眼下的日子还不知道能过多少,总想着,你俩兄弟能够长长久久的好着,毕竟,人跟人能认识相知,那是一种缘分不是?”
“师傅您这话说得在理儿。”
“章岩你老实跟师傅说,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所以不回去?”
章岩的眉毛不自觉的跳了一下,他回道:“要说不是,这话我自己都不相信。可着却也不全是因为那个。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人跟人是需要一定的距离的,我跟云楼从小就腻味在一块儿,从学戏到后来成名成角儿,就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候,小时候就别说了,这大了,我可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吧?”
“你的脾气倒是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云楼那孩子,现在倒是有些变得瞻前顾后的,想法甚多,不如原来坦率了。”
“这几年,我自己混得差强人意,不能跟师傅跟前尽孝,也是多亏了他一人照顾您老人家,我这个做师哥的,真是心里难安。”
“你倒是说这些,你是知道师傅的,你是能常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就是最好的了。”
“我来看您是好的,但是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还得带上点心匣子?”章岩打趣儿道。“话说回来,今天带来的点心您还满意么?“
“倒是有些当年老佛爷赏的点心的意思?”
“这可是宫里出来的手艺,能得您的认同,我这个做徒弟的就放了心了。”
“少跟我扯这些,我还有正经话问你。”
“您老人家只管问,做徒弟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瞧着他油嘴滑舌的模样,孙凤山虽是笑着,嘴里却是没停下来:“小石头,关于这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关于你,师傅我可是担心得紧。”
章岩点了点头,他想起了那个让自己暖心暖肺的喜欢的年轻人。
明明是瞧着他那师弟的时候,是那样一张明媚耀眼的笑脸,也是那样一张噙着笑的嘴,可一见着自己,那脸上的笑就转眼没了,连着那嘴角就垮了下来。
可是,就算是这样,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他呢?
章岩自己也有些闹不太明白,不过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想着这个年轻人的时候,自己的嘴角也不免挂了些笑意,仿佛那一切让他觉得糟心的事也随着那笑一起烟消云散了一般。
“师傅,其实我最近一只在想以后的事。”
“哦?说来听听?”
“我想我该收个徒弟了。”
他这话让孙凤山觉得意外,忙问道:“这可是个天大的消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徒儿我这几年这日子是过得也忒苦了点,也想着捧出个什么当红的角儿,好让人孝敬着,改善改善生活。”章岩笑着打了个哈哈,瞧着师傅那脸上生了些恼怒的模样,于是又道,“这后半辈子,我都是不要再想上台唱戏了,我只是想着我跟您这儿学的这些东西,是万不能在我这里断了。”
孙凤山知道他有时候是没个正形儿,可眼下这番话中,倒是带了几分的认真和坚决,“所以你选集瑞班的理由?”
章岩回道:“只不过他那里是有个极好的苗子,扮相好,体格也棒,嗓子条件也不错……”
没等他说话,孙凤山便开口道:“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有几分像年轻时的你吧?”
这话倒是把章岩说得一楞,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有这样的可能,反倒是师傅的一句话让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是的,徐沛官很像自己。
不是容貌相似,而是指的脾气秉性,以及那些看在眼里的过往。
是因为看着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才会对他另眼相待么?
章岩知道,现在的徐沛官和林参月,的确是像极了当初刚出茅庐的自己和秦云楼,他想要帮林参月的确也是因为这个,但是想要收徐沛官为徒弟这件事儿,他的确是没有发现对方像自己。
原来是这样的么?
冲动,任性,做事情不计后果,这些方面,的确是像极了自己。
章岩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小石头,你怎么了?”瞧着他半天不回话,孙凤山追问了一句。
章岩回了神,瞧着那满脸担心的师傅,他摇了摇头:“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要怎么说服那个跟我一样像石头一样倔强的家伙。”
孙凤山甚是觉得意外,他笑道:“可着你想收人家做徒弟,人家还不乐意?小石头,我真是想不出来,这世上居然能够有让你觉得头痛的对象?”
对于师傅的调侃,章岩只是笑眯了眼,道:“我又不是那花果山上,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孙猴子,即便是我是了,那不是还有个师傅也让他头痛么?”
“你这小兔崽子,在这里编排你师傅我呢?!” 孙凤山说着伸手去拎了他的耳朵。
章岩不闪躲,也不回嘴,只是任由师傅拧住了自己的耳朵,嘴里也是嘿嘿嘿的笑着,仿佛时光就从来没有开始流逝过,他在师傅这里从来都是那个七八岁的,刚刚开始拜师学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