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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晚上的宴席自然是极尽精巧考究,知道云罄不喜腥膻,见到明面上的豪奢更会不悦,于是吴知舟特意请来了江南寒山寺做素斋的大师傅,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连水都是经过七七四十九道工序镇出来的高山雪水。到了今天晚上,清淡菜色一道道呈上来,看去不过是寻常朴素的样子,但其实背地里已经落了十足功夫。
      云罄却喝了几口鲈鱼莼菜羹就不再动筷子,看着他冷淡眉眼,旁的人心思再热切也不敢如何殷勤相劝,见他停了筷,大家也期期艾艾地放下筷子,场面一时冷得尴尬。
      好在一脉丝竹恰如其分地欢悦响起,随悠扬曲调,几个红衣女子水袖翩然,笑盈盈地旖旎舞出满堂喜色,席间气氛也随之一缓。
      大家纷纷在偷眼觑云罄,只见他淡淡看着,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倒也没有流露不耐,不由都暗自舒了口气,开始互相应酬推杯换盏。
      正当舞得一片花团锦簇时,丝竹中滑入几声琴音,虽只隐约几声,但已悠然沉静了满室繁华,逐渐,琴声清宛,取代了丝竹,方才繁花盛放的热闹换作了清旷辽远的静美。
      红衣女子伏身退去,一道色若霜雪的影子在琴声里独自起舞。
      琴声如高山超拔,舞姿似流水静婉。
      白衣素颜的女子,影翩跹,舞倾城,回眸时,双瞳静若秋水。
      一曲终了,吴知舟嘿嘿笑着凑到云罄身前道:“王爷,这是小女吴嫣,她特意为王爷献的这支舞,让王爷见笑了。”然后扬声道:“嫣儿,还不来见过王爷。”
      吴嫣长着一张皎如净瓷的秀丽面容,气质清贵,端然一拜,静静垂眸。
      “这支舞什么名字?”云罄问。
      “长亭慢。”吴嫣抬眸看一眼云罄,面上忽然浮起一抹绯红。
      “长亭慢……不是意指离别?”云罄若有所思。
      吴知舟闻言面色一变,用力瞪了一眼吴嫣,这丫头,什么不好选,偏要选这么个不应景的。
      吴嫣毕竟年少,一时端然的气质有些乱,仓猝解释:“长亭慢没有离别的意思,在舞曲里,伤别离的是长亭怨。”
      “没什么,是我记错了。”云罄摇摇头,心里想起的是当年他与南烛在林家的梅园,南烛跳了一支名为长亭的舞给他看,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南烛听了后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瞪他一眼说,离别又怎样?离别都是不好的?那也要看离什么了,离灾劫,迎平安,离小人,亲君子,离案牍劳形,得山水逍遥,离同床异梦,成心心相映……哪样不好?
      他知道她那些话都是从戏文中听来的,顿挫说来,颇有韵致。
      呵,南烛,他还是想着她。
      这世上,再有红颜动人,再有舞姿曼妙,但是,她们都不是南烛,不是在长夜中拽住他一脉呼吸的南烛,不是陪他度过生死一线的南烛,不是能在他面前飞扬洒脱聪敏慧达的南烛。
      眼见云罄神情寥落,吴知舟干笑着不敢开口,只拼命瞪吴嫣,把个小姑娘瞪得双目泪光盈盈,楚楚可怜。
      云罄冷冷看一眼吴知舟,温和看住吴嫣,温言道:“舞跳得很好,琴声也相配得宜,辛苦姑娘了。”
      听得他这几句温和言语,吴嫣心里忽觉说不出的委屈忍耐不住,亮晶晶的泪水扑簌簌掉下来。“在王爷面前淌眼抹泪像什么样子?”吴知舟低声斥责,心里恼恨女儿平素被自己宠惯了,别说受不得半句重话,就是一个责备眼神都禁不住,在这当儿哭哭啼啼。
      云罄低咳一声看向吴知舟,漫声道:“今天晚上的宴席不错,是吴大人筹备的?”
      吴知舟得了夸奖,立马堆起满脸笑:“只要王爷觉得还能入口,下官就心满意足了,这不都是下官的本分么……”
      云罄目光一寒,沉声道:“你道我是看不出来还是吃不出来?”他随意指点桌上几只菜色:“单说这道莼菜羹,水是用的什么水?吊汤的时候加了多少山珍?每一片都是莼菜最细嫩的一豪嫩芽,汤底厚厚地沉着的一层,是从昆仑山寻来的石髓吧?你倒是待客豪爽,比宫里的御厨还大方。哪怕是风调雨顺的年头,这般奢侈已是不该,况且现在是饥谨灾起时!”说到后来云罄面上已现出怒色,吴知舟满面笑容顿时扭曲得比哭还难看,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下官就是念着王爷舟马劳顿,想给王爷补补身子——”
      “本王担当不起。”云罄拂袖起身,冷冷道:“看来越州的赈灾粮款不用朝廷费心了,全部交由吴大人置办吧。尔奉尔禄,皆是民膏民脂,我要你都给我还回去!”
      “是,是……”吴知舟连连叩头。
      云罄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角落一人身前,停住脚步。
      “下官锦州知府江深见过王爷。”那人躬身一拜。
      云罄在一晚上冷眼旁观,早把众人世相看得分明,眼见这大小官员,有的糊涂,有的谄媚,有的生涩,有的奸猾,有的人云亦云,有的风流轻佻,也就只有这个江深自成一格,一直安静地独座角落,不言少笑,看似落落寡欢,实则清高自守。
      “明天去锦州。”云罄对身后的苍术道。

      去锦州的行程终还是阻了一阻。
      一路的奔波加上江南的阴寒,云罄的咳血旧疾又再压制不住。
      第二天云罄亲自去看了受灾的百姓,虽然吴知舟不敢怠慢,纵暗地里悔青了肠子咬碎了牙,还是连忙听命散尽千金赈济灾民,但眼前景象还是让人心寒。
      童稚小儿骨瘦如柴,小猫一般伏在娘亲怀里,连哭声都如同幼细猫叫,听得人心酸。
      更有白发老翁领了救济米粮,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明明救命粮就捧在怀里了,但已油尽灯枯熬不过走回家的几步路。
      云罄一一看在眼中,面色惨淡,心中重如铅块的不知是怒是忧还是恨,想起那一日刑场上千岁侯云祁还敢喊冤,真是可笑可恨!天下百姓良民何其无辜!政斗与他们何干?党争与他们何干?为何被敲骨吸髓的是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少数人的勾心斗角殉葬的也是他们?!
      如果说战场上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官场上则是蝼蚁争血黎民苦。
      云罄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只是咳嗽,从断断续续成了不可止歇。
      一个小女孩领了米粮急急忙忙想奔回家,偏身体虚弱跑不动,一跟头在云罄面前跌倒,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一时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拼命伏在米粒上挡着护着,嘤嘤哭泣。云罄心中恻然,不禁伸手想要抱起她——全忘了自己使不得力,当即一口鲜血夺喉而出。他还怕吓着小丫头,抬袖去挡,眼见衣袖上迅速襂开一片暗红。
      一整晚,大夫、名医川流不息,一碗碗的苦药走马灯似的往屋里送。偏偏也没见什么用,云罄咳血不止,药不能下。闹到后来他也烦了,咣当一声推上门,任谁都不开。

      到了三更时分,云罄才拉开门,看也不看诚惶诚恐跪了一地的人,只对苍术道:“天明启程。”
      苍术看一眼他的气色,心里咯噔一声,犹豫着没有应出那一个“是”字,云罄目光一寒,恰好这时还有个不懂看眼色的大夫捧了碗汤药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大人……您快把这碗药喝了……”
      云罄全不理会,一把摔上门。
      那大夫吓得一哆嗦,手中药碗咣当摔了个粉碎,药汁溅了苍术一身。
      “哎,你这不长眼的,还不快拿套干净衣裳来……”府里管事的人手忙脚乱,忙不迭地请苍术去更衣,却见苍术眉头打结,突然咬咬牙,一把将内室的门给喀喇卸了下来冲进去——果然,云罄已然晕去,惨白唇边一片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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