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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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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吴家府上,因为一大早一个蓝衣汉子递上的名帖,从大人到夫人,指挥着阖府上下一片忙乱。
那名帖上,是当今兵部尚书,征西大元帅,宁威王爷沈旭的名字。说是午后便到。
要说当今朝堂之内,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者,再不过云磬沈旭二人了,如今竟然齐聚吴府,也真是无上的荣光。然而这俩位王爷,却也各有各的难相与处,把个吴知州一会儿喜得眉花眼笑,自觉门楣生辉,一会儿想到难为处,又是愁思满面。
单就是备膳一条,就愁坏了吴大人。吴府的人曾被云罄训斥过,绝不敢再在宴席上奢华,但今儿个沈旭要来,听闻这位旭王爷素爱美食,下了战场,最讲究的便是吃,可是决不能怠慢。多亏侧夫人献计,说道老爷难道忘了从前沈老夫人最是喜欢咱们大小姐?沈老夫人带着王爷和大公子在江南娘家住时,常差人将小姐接去。老爷可曾记得当年那个事故儿?老夫人逗小姐说,嫣儿是喜欢我大儿丹儿,还是小儿旭儿?小姐还没说话,旭王爷便就抱起小姐来说道,娘亲将妹妹给我做媳妇好不好?虽是小儿胡说,但若干年后,沈夫人还差人来看望小姐,送了不少礼物,几次隐约流露出结亲的意思,只是后来王爷连年征战,倒没了下文,王爷今年也二十有八了吧?还未有正妃。这次一来江南,便到咱们府上,固是因为拜访磬王爷,怕也是要瞧瞧大小姐呢!要我看,菜式上决不能过奢,但也不可太简,但只让小姐亲自下厨就是。酒,却可将府上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开封。
吴知洲听了,连赞夫人英明。自己这宝贝女儿,才貌品性均是绝佳,非但是沈老夫人赞过,便四年前皇上下江南时候,太妃娘娘都夸赞过吴姑娘兰心慧质,秀外慧中。也因此,在择婿上,吴知州便存了点儿心思,寻常官宦人家的公子不知道多少曾上门求亲,都未应允,如今吴嫣已经一十九岁,竟还是待字闺中。这次云磬住在府上,吴知洲多少动了点儿心思,否则怎会让千金小姐亲自献舞?而女儿竟然也没有拒绝。到后来出乎意料地杀出一个一身风尘气的女子说是王爷发妻,王爷对她又是那般光景,吴老头儿只是一身冷汗,只庆幸自己没有再多走一步,倒是把原先沈旭这个正主儿忘了。经侧夫人一提,赶紧将女儿唤来,却没想才说了一半,吴嫣便直视着父亲问道:
“爹爹到底拿女儿当作个什么?成了待客的物件儿?”
侧夫人见状,笑吟吟地说道,“大小姐,老爷自然是贵重小姐!这沈王爷……”
吴嫣板起脸来,冷冷地道:“我娘亲去世多年,爹爹也还没将姨娘扶正,自是我娘亲的位置,也还没交给姨娘;嫣儿如今还是称一声姨娘而非母亲。嫣儿自然不会违背父亲,然却未见得要听从姨娘!”
说罢给父亲姨娘行礼,只望着父亲道,“爹爹吩咐嫣儿下厨预备膳食,嫣儿自然照办,但言及其他……”她停了停,眼圈儿却自红了,“嫣儿只愿永远留在爹爹身边,服侍爹爹就好。”
说罢转身出去了。
姨娘忿忿地想说几句,却也知道老头子当年原本是倚仗夫人家起身,更是一向将这女儿视为珍宝,只心里骂了几句,嘴上委委屈屈地道:“妾身一片好心,倒是惹得大小姐恼了。”
吴知洲一脸不解,喃喃道,“这丫头。不过是让她备个膳食。前些日,让她给磬王爷弹琴跳舞,也未见如何呀?”
话说吴府上下前后忙了几个时辰,沈旭终于是到了。吴知洲带着一众家人出迎,前呼后拥,欲说些客套逢迎的话,才一出口,被沈旭明明是脸上带笑地看了一眼,却不由得心里一哆嗦,居然再也说不出话来,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却见他四下看看,问道,“嫣妹妹今年十八还是十九?有了人家没有?我娘亲很惦记着她呢。”
吴知洲心里咯噔一声,不知道是喜是忧,更不知这话如何接口,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胡乱应道:“托,托王爷鸿福,老夫人记挂,小女很好,尚未有订下亲事……”
沈旭哈哈大笑,吴知洲也觉得自己这话回得不伦不类,只是抹汗,将沈旭请到正厅坐下了,赶紧再去请云罄,口里对一路随行的师爷嘀咕道:“这刚下战场的大元帅果然不一样,那气势,那派头,我竟不敢看他。这可是跟磬王爷又全然不同的威风。这两位爷齐聚于此,我这心肝,都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
“都说旭王爷对手下的兵个个都当宝贝,但对文官可历来都不大看得上,他不会在这与罄王爷起什么干戈吧?”师爷两撇山羊胡子一翘,忧心忡忡。
“啊?那可怎么是好,”吴知州闻言倒真是忧心了,“一个罄王爷,一个旭王爷,可都开罪不起怠慢不得,要是他们一个不称意,我可怎么办?”
两人正叨咕着,迤逦走过来,似乎一眼就看出他们在说什么,开口道:“吴大人,您去请罄王爷吧。师爷,待客一事,我有点主意跟你参详参详。”
这是载入大云史册的一次相逢,更在后世诸多评书演义中多有渲染,描摹当年大云最传奇的两位权臣如何在江南晦涩沉静的深冬相会,那一刻又是如何的神兵利器璀璨交会风华绝世。
而事实上,那次会面的主角却是一具琴--一具看起来斑驳陆离似要支离破碎的琴。
见礼寒暄过后,沈旭抬手示意祁三奉上他为云罄备下的“厚礼”,便是那张他在琴镇,仅仅花了50两银子买来的古琴。
那古琴呈到云罄面前,沈旭目不转睛地看着云罄,口中极是诚恳地说道:“这具琴是本王西征途中所救的流亡士子所赠,那人听说颇负才名,也曾是望族之后,为报答我救命之恩,正经八百地送了我这张琴,送得还甚是恋恋不舍。本王是个粗人,不懂这琴棋书画的名堂,但寻思这该是个稀罕物件,留在手里怕是糟蹋了,素闻罄王惊才绝艳雅知音律,特意来赠给罄王。”
云罄低头观琴,沈旭只是打量他神色,心里正琢磨着,他是会假装不识这琴乃是沿途小镇的普通货色,假意赞美,还是心中恼怒,言语讽刺,寻思间,却见他微笑道:“旭王爷雅赠,云罄甚是感念,一时间却想不出拿得出手的回礼,无以为报,便不敢藏拙,以此琴为旭王抚一曲,以表谢意吧。”
沈旭一怔,随即连连拱手道:“罄王客气,本王天天只听得喊打喊杀,没想到今天在此,有这等耳福。”
云罄随手拨弄琴弦,试了试音色,微微调了调音,对沈旭拱手道,“如此便献丑了。”
但见云磬手指轻动,铮的一声,琴曲以清逸高远之泛音缓缓展开,他抚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冲宁清淡,明澈寥远,沈旭脸上不自觉地去了嬉笑神色,一时间仿佛置身于塞外明湖之畔,战马饮足水后,昂首振鬣长鸣;天高云远,长空一色,一行归雁飞过,数声嘹唳。
云磬指下如击金石,弦上清风明月,自沈旭以下,众人竟都听得入了神,门外不远处,迤逦静静站在花园里假山一侧,微微仰着脸,眼角点点泪光,
但听得数声急骤过后,琴音渐缓,余音娓娓之中,一曲已毕。云磬直起身子,轻抚琴畔,笑道:“自被皇兄委了这幅担子,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实恐才疏学浅,见识粗陋,辜负了皇兄重托,空负了万千百姓,久已不动这些;多亏今日旭王爷盛情,再让云某得从万千繁杂之中抽身片刻,竟是觉得豁然开朗,心地澄明。真真多谢旭王爷,这倒是点拨了云某了。”说罢站起身来,向沈旭一揖。
沈旭听他说的甚诚恳,一时摸不着头脑,连忙起身还礼,即而心中暗想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上却满是赞叹之色,一拍大腿,大声赞道:“服了服了,要说这琴长得破破烂烂,到了罄王爷手里,就能拨弄出这么好听的曲子!”
“旭王爷说笑了。”云磬手指掠过琴腹纹路,“这百衲琴,是传世的七弦琴中音色极清越的一种。这具琴,通身发蛇腹间冰裂断纹,腹内容三指,极薄而轻,五音斯备,清浊纯和,做工甚精,是具好琴。”云罄慢慢说道,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这琴旭王得来怕有些时候了吧,想来王爷公务繁忙,也未有时间抚琴玩乐,冷落了它,如今抚来略显生涩,直如新琴一般了。”
沈旭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心想什么直如新琴一般?便是上月才制出来,老子日前才从八十两压到五十两买下来的新琴。他心中暗骂云磬真会顾左右而言他,却还是不甘就这么任他敷衍过去,一心要听这传说中的铁血尚书说句确定话,遂摆出一脸吃惊茫然的神情问:“本王什么公务繁忙,是压根就不懂,那罄王您说说看,这琴到底怎样?是不是个上古的宝贝?价值几何?”
云罄淡淡笑道:“世人评琴评刀剑之价值,经常也自过了。一具再好的琴,更要紧的是有好琴师弹奏,如王爷所言,这琴的旧主,定就是个极精此道之人,就如同任何一件兵器,到了王爷手里都是无上利器;想必在世人眼里,就是尊崇无比。而此琴,既然是那位公子当作谢王爷救命之恩所赠,便是极贵重,如今旭王爷更是盛情,将这么贵重的琴千里带来江南赠予我,那可就是无价之宝了。”转头吩咐苍术将沈旭所赠之琴请回东厢书房妥善珍藏。
沈旭闻言,方才面上作伪的种种神情倒是微微一敛,心里却骂了一句云罄狡猾,说了这么多,环顾左右论了常理论人情,愣没有一句是个定论,待再追问,云罄喝了口茶,平和说道:“旭王爷提到这个上古名琴,其实百衲琴的名品出在唐宋,更久远一些的音色多有欠缺,反不足贵。唐朝的‘九霄环佩’和宋朝的‘松风清节’堪称百衲琴中的干将莫邪,是古琴中难得的重器,尤其前者,栗壳色漆,琴面经重髹呈朱膘色,鹿角灰胎。其断纹,面上为小蛇腹间牛毛纹,底为蛇腹间冰裂纹。蚌徽。音色极为清润,能于远同,与天地相合。”
沈旭一笑:“罄王爷这是给本王长见识了。”心知这投琴问路算是没摸着深浅,他也不拘泥,洒然一笑,眼瞅着到了晚膳时间,心里又有了其他盘算,扬出一抹笑容道:“这吴知府跑哪儿去了,这不都到饭点儿了吗,本王想在这儿叨扰一顿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