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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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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从京城往江南的官道上,一辆乌木蓝帐的马车缓缓而行。驾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古铜色皮肤,蓝布衣衫,除去左边额角直至耳廓的一道陈年伤疤,实与道边田间耕作的农人没什么两样。
“老三,前面可就是琴镇了?”
车厢里传出一声询问,懒洋洋的,似是这问话的人才睡醒一般。
“这就进镇子了。可要在这里停下来打尖?”驾车的汉子祁三答道,却没回头,“还是过了琴镇在灵县停?您在西北时候便就念过灵县的河鲜和酒。”
“就在这儿停。”车帐被微微掀起了一个角儿,“我要在这儿,给罄王爷备份见面礼。”
“在这儿?”祁三一愣,满脸不解。这琴镇虽因制古琴的店子占了全镇店铺的一多半而得了个风雅名字,毕竟不过是个百余户的小镇,且今日匆匆而过,若真是给权倾朝野的罄王爷送礼,如何能是如此简慢?对罄王爷不够礼敬之外,也着实太不合后面这位的身份。
“就在这儿办。一百两银子足可。”车帐掀起得更高了些,里面的人微微探出头来,两道浓眉,一双凤眼,轮廓如刀削般极分明,竟是个少见的英俊男子,只是微微上翘的嘴角儿带着三分不屑两分懒散,一眼看去,便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
“听说罄王颇知雅律,本王便送具古琴与他鉴赏。”他眉峰轻挑,微微笑了笑,神色间竟然带出几分无赖,“这琴么,自是本王西征途中所救的流离的士子赠的。有人言道是具好琴,本王是带兵的粗人,怕真是个稀罕物儿,糟踏了。”
这会儿马车已经进了镇上,来往行人渐多,路旁也渐现叫卖零食杂货的小贩。车里那人说了声停,祁三轻轻一紧缰绳,那两匹西征时夺来的高头大马竟是给生生勒住,前蹄微抬,却是再动不了半步;车里那人便就在马抬前蹄的功夫从车里一跃而下,隆冬时日,这人却只着一件深灰单布袍,乌木发环束发,嘴角一抹轻笑,负着双手,向四周打量,眉目身段,俱都似足了贵介公子,然装束却又过朴素,任怎么猜,也不会猜到这便是十五岁上便夺下大云朝武状元,十七岁便为右先锋随父西征,生擒敌寇首领,二十一岁承了世袭爵位,拜征西大元帅荡平西南,如今官拜兵部尚书,手握大云朝一半兵权的旭王爷。
“王爷真真要在这穷乡小镇弄具琴去糊弄罄王?”祁三也跃下马来,依旧是满脸狐疑,实是觉得越发不明白自己跟了十年,东征西讨大小硬仗不下百次的主子了。
沈旭哈哈大笑,“这罄王爷大刀阔斧地斩贪官肃吏治,二十万两的礼本王也不是送不起,可又何必给他寻个由头去查本王有否中饱私囊?本王是个穷王爷,送不起大礼,又对罄王仰慕,既然同去江南,怎能不拜会?便将人献给本王的琴,送他便了。横竖本王是粗人,不通音律的。”说罢,大步向镇上最大的一间琴铺走去。
江南。吴越知府吴知州的府上。东厢房里,云罄靠在檀木榻上,看一份卷宗,神色间已显了疲色了。这会儿门帘掀开,云罄并没回头,听见脚步便将卷宗放下,微笑道,“你一上午不见人影儿,去折腾了些什么出来?”
迤逦小心翼翼地端着个木托盘在他榻边的矮凳坐下。那木托盘里放着一小碟腌雪豆,一小碟笋丁,另有个细瓷盅,她小心地将托盘放在几上,将瓷盅盖子打开,轻轻吹气。
“跟吴家小姐学来的乌骨鸡药膳,一大早便起来,整整炖了三个时辰。”迤逦说着,已经舀了一勺,又细细吹了一阵,递到云罄唇边,“王爷定要赏个脸,多吃几口。别叫人家取笑小女子不善厨艺。”
云罄微笑摇头。他知她向来精灵古怪,脑子里转的主意,自己向来难以跟上;她性格豪爽,歌舞戏曲,闲书野史全都精道,然对厨艺女红却从无兴致;如今下厨,想必是因为他这几日来胃口不佳,毫无食欲,这是变着法儿要得哄他多吃几口而已。想到此,云罄心里一暖,嘴上却说,“真是你亲手炖的?那要是咽下去,可颇需勇气。”
迤逦挑起眉毛,将勺子凑得更近,“那么,你吃是不吃?”
“有没有鼓励?”云罄望住她眼睛。
迤逦在他额头轻吻,“够不够?”
云罄张口将那勺粥吃了,迤逦第二勺再递过来时,他却不动,只望着她笑,迤逦在他额头一点,“真是赖皮。”
云罄一笑支起身来,将那盅药粥接过来,才吃了两三口,见窗外人影来回踱步,看身形是仓术;云罄停下来,望望窗外,又看一眼迤逦,似乎颇为犹豫,迤逦打量他神色,摇头叹息,伸手将那瓷盅接过来放在一边,白了他一眼道,“你心里思量那些烦事,硬咽下去也是伤胃。”说罢扬声冲窗外道,“先生请进。”说罢便要退出去,云罄却伸手拽住她手,拉她坐在身边。
“王爷。迤逦姑娘。” 仓术进得屋来,行了个礼。
“有要紧事?”云罄淡淡地问,示意他在面前坐下。
“旭王爷下江南来了。”
“平西大将军沈旭?”云罄微微皱眉。沈家,当年助云家平定天下,这几代以来,又是代代战功彪炳,是大云王朝唯一的异姓王。到了沈旭,越发青出于蓝,自21岁起,东征西讨,战无不胜,私底下,被人称为铁马战神。自己老早闻听他家起于江南,在此甚多旧部。
“本王一向不管兵部的事儿。”云罄淡淡地道,“旭王爷下江南是探亲访友还是操练水兵,似也不关本王的事儿。”
“京里消息,听闻发配去北疆的西南粮道白义,乃是旭王爷的奶哥哥。”仓术轻声道,“旭王爷第一次西征,他为保护王爷伤了右臂自此不能再上战场,旭王爷亲求圣上给了他一个军需官儿做。这次,这次发配边疆……据说半途旧病发作,一命呜呼了。前几日旭王爷从西南回京,才一进府,奶娘就已经悬梁自尽,留书一封,请王爷顾念旧情,为奶哥哥做主。旭王爷素来是个张狂的,连皇上亲提的,以公主以配的亲事都敢拒,属下恐怕,恐怕……”
“哦。”云罄神色平淡,“保护王爷自然有功,有功,自该行赏,而朝廷命官,是否好拿来做赏,却值得商椎。皇上应了旭王爷求恳,那是皇上爱惜臣子的仁厚,皇上不识白义,用他,那是对他旭王爷所荐之人的信任;此人之后所为,显见是负了旭王爷的厚爱,皇上的信任。发配他,想必旭王爷也是赞同。若他要向我问及为何白义会客死北疆,我既然暂代刑部,倒可派人查实,是因病,还是被害,自可给旭王爷一个交代。”
云罄说罢,咳了一阵,仓术脸上颇有忧色,却也不再说什么,躬身退出去了;云罄和上双眼,喘息一阵,再睁开眼来,见迤逦正怔怔出神,按了按她手背微笑道,“你也听过这旭王爷的名头?别要担心,无碍。”
迤逦笑了笑,“你入宫时候,他还在南征北讨。这番他是三年里第一次回到中原……你与他,怕是第一次见面?”
云罄握住她手,笑道,“无需担心。我倒是不信这位名动天下的铁马战神,真会与我为个贪吏胡搅蛮缠。”
“他未见得与你拿到台面来说,但是心里总有计较。况且,况且……”迤逦眉头深皱,竟是一脸不安神色。
云罄伸手抚摸她头发,“方才那粥倒真是你做得最可口的一餐,趁着还没凉透,再给我吃两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