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湘西那些年》风月掌柜

89、真相

　　我看着他，心中一阵寒意，说道：“你为什么会用蛊玉，不，这东西就是你当年给我的，你为什会有这东西？”

　　萧云枫不说话。只看着我，眼中尽是血丝。
　　“你……”

　　萧云枫忽然笑了，那一张永远冰冻的艳丽的脸，仿佛终于有了生命一般，是等待一冬日的腐朽，终于在冰霜中绽放一朵悠然的雪莲，是破冰之后涌出的第一股春江之水一样惊艳。

　　他说：“苏遥，我骗你的。”

　　他说，他是骗我的。

　　我看着眼前我无比熟悉的人，忽然发现他的模样变得有些陌生，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一句话都扯不完整：“你，你说什么。”

　　他说：“苏卿真正的死因，你不想知道么。”

　　我说：“你什么意思？难道师父不是病死的么？”

　　他叹口气，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枉费你身为医圣传人，居然连尸体于烈火焚烧，久之不化的原因都不知道。”

　　我听了这话，开始不自主的颤抖：“你说，是什么原因？”

　　他温柔地笑了笑：“当然是因为，他服了毒啊。”

　　我不住地摇头，激烈地反驳道：“不可能，师父若是中毒死，我和叶岚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发觉！”

　　萧云枫道：“那是因为那是一种他亲自调配的，依据上古医方调制的，除非烈火烤骨，久之不化才会发现的，慢慢将人熬至干枯的慢性剧毒。”

　　我仍旧拒绝相信：“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萧云枫道：“自然是因为，我是亲眼看他在我面前服下此毒，也是他亲口告诉我此事的。”

　　我道：“为什么他要在你面前服毒？”

　　他叹口气，盯着自己手中的蛊玉，轻轻将它举到我眼前：“因为他那一日发现了这个东西，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轻轻笑了，笑得极其温柔，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腼腆：“有个故事，你想听听么。”

　　我有些茫然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这个故事继续听下去，因为我知道，很有可能当我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们便再也无法回去了。

　　可是萧云枫已经开始了他的叙述：“整个故事的前半段你其实已经知道了，江一白与石惊天勾结贪污赈灾银，引起湘西和中原的大战，花不尔为了平息战争将自己的亲生哥哥作为献祭，平息了战火。”

　　“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个花不尔的哥哥，自然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策划了剑灵庄的屠庄惨剧，你知道为什么独独我活了下来么？我五岁便被种了蛊又被喂了毒，与萧家的孩子掉了包。那孩子一到我父亲手上便被做成了粮食喂了走尸。——你知道杜鹃这种鸟么？把蛋产在其他鸟窝里，让别人替自己孵化。”

　　我想起当初捡到萧云枫的时候，那个跟个泥人似的小孩，倔强不愿废去自己武功的少年，那个大冬日里一身单薄练功服在雪地里练剑的少年。那个回忆里的少年的面容和此刻这个人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我只觉得有一丝恍惚，险些站不住脚。

　　他是花相群的儿子，所以江一白、吴长老都是他故意杀掉的。他与我们远赴湘西，也是想要杀掉设计这一切的花不尔。

　　他看着我，继续讲述事情的真相：“屠庄惨剧发生时，萧成忆自知在劫难逃，便将毕生功力传给了我，让我逃出去。他却不知道，这其实都是花相群想出来保全自己血脉的方法。所以当初你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中剧毒，其实，那并不是只有毒，还有蛊。”

　　我想起当初老头说萧云枫身中奇毒之后他的表情，还有那片血红的曼珠沙华。

　　他轻笑一声：“你可知道，冯姨怎么死的么？”

　　一提到师娘，我便开始感到恶寒：“师娘，师娘不是小产而亡？”

　　他摇摇头：“堂堂医圣苏卿，怎么可能连个胎都保不住？‘并蒂莲，菩提子，生死血，苟得存。’你知道此句的意思么？”

　　我一愣，瞧着那池上的风荷，心中一个念头涌起：“并蒂莲，是指这株风荷？”

　　“你还记得那株风荷么？我本是要死的，那株风荷，能解我身上一半毒，要彻底拔出，需得生死血。你可知，何为生死血？”

　　我只有茫然摇头。

　　他继续说道：“她从前认为我是萧家后人，自责因为与冯淮生的关系被魔圣灭了满门，便始终想要补偿我，最后更是连命都搭上来救我。一尸两命，取其母体之血入药，这便是生死血。”

　　我想起师娘小产那日，血流了一地，那床簇新的被褥染成了暗红色，透着死亡的血腥气。

　　她在冲天的腥气之中笑得那样苍白，那样安详，那样美。

　　那是我的师娘，从小温柔抚摸我发迹唤我幺儿的师娘。

　　我一阵干呕，胃部止不住的痉挛，怒道：“你住嘴，住嘴！”

　　他说完，叹口气，无奈道：“我生来便是要坠入地狱的，可是你却曾给我看过桃源的模样，我便也以为我是能做一个人的。”

　　他摇摇头，微微笑道“可是不行，还是不行。我虽怨过，但也认命。只求不要让你也一同坠入地狱，干干净净的站在彼岸看我。”

　　“可惜，这趟浑水，你还是一脚踏了进来。对不起，我只有做鬼了。”
　　他竟然还觉得委屈？
　　他有些悲伤道：“呵，苏遥，这世上的事，大多是污秽肮脏的。维摩山，确是仙境，可惜，总会被毁的。”

　　他缓缓地向我走来，看着我，极其温柔地说道：“苏遥，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同我说喜欢，我等了这句话等了十多年，我本以为这应该是这世上最能让我高兴的话了。

　　可是现在我只感到寒冷，我只想后退，我只想逃离。

　　他似乎瞧出了我的意图，轻轻执起我的手，在我手中放了一样东西，我低头一看，竟然是蛊玉。
　　他道：“蛊玉需得上任宿主死亡之后方可认主，我父亲当初以自己的血肉喂养，但却备受反噬之苦。唯一的解法是，与另一人之血共同饲养，此法的缺点是，一旦二人的血在蛊玉中成契，蛊玉便同时受二人支配。因为风险太大，所以从来都是一人之血喂养。”

　　他握紧我的手：“所以，如今你也是蛊玉的主人。”他说完这些，如释重负一般的放开手：“现在，若是你想杀我，便动手吧，命令这些走尸来杀掉我，为冯姨报仇。”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似曾相识的玉，就是这东西，害死的老头，说起来，这也是所有故事的起源。

　　我站在维摩山的峰顶，看着奔腾不息的湍急的水流，它们像是在玩闹着又像是追逐着，更像是互相竞争着消失在悬崖的尽头，悬崖下面轰鸣的声响似乎是刑场内叫嚣着的行刑官，迫不及待地想要掷出画着朱砂的火签令。

　　我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萧云枫，他依旧是黑色的衣袍鸦黑的发，像是经年未变的一模残魂，有着最为鲜亮明媚的容颜。

　　那是我最熟悉的人，那本应是我最熟悉的人。

　　“你站了很久了。”他的声音在轰鸣的水声之中，显得有些单薄。

　　我轻轻笑了笑：“你也是。”

　　我握紧手中的蛊玉，想起十三岁那年的萧云枫，忽然感到一阵释然，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冯家家败之时，冯桑梓才五岁，冯素素也才十八岁，苏卿与冯淮生有些交情，便将冯素素与冯桑梓救了下来。而我又将被误以为是萧家后人的萧云枫捡了回来。这一切大概都是所谓的命运吧。

　　贼老天啊……

　　我一扬手，将那块玉扔下了悬崖，小小的一块玉，一瞬便消失在瀑布的尽头。

　　萧云枫眼神一动，有些茫然：“苏遥你……”

　　我说：“二十多年前，我被师傅捡到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个破布包着，一群野狼围着，差点成了豺狼的腹中餐。”

　　想起老头与师娘，我不禁微微笑了出来：“我是苏遥，维摩山的苏遥，天生地养，三生有幸，遇上了师父师娘。有了一个家，萧云枫，我来这世上时，没有身份、没有仇恨、没有名字。孑然一身，我本该自在逍遥的。”

　　我将大黄抽出，一把掷在地上，道：“那玩意儿被我扔了，现在。”我抬起头，朝萧云枫笑了笑：“你拔剑吧。”

　　萧云枫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道：“你打不过我的。”

　　他眼中的自信还是那么耀眼，那是我曾经喜欢过的眼神。念及此，我此刻只觉一阵寒冷：“那可不一定。”

　　他叹口气：“我不想与你动手，你若想杀我，来便是。”

　　我望着他轻轻笑道：“那咱们来点赌注。”

　　他道：“什么赌注？”

　　“若你能将我手中剑打掉，我便原谅你。”

　　他睁大眼：“你……”

　　我道：“怎么样，让你死，无非又是一段恩怨，若你赢了我，我便将这一段一笔勾销，咱们再不提起，你可愿意？”

　　他不相信地道：“你真能放下这一切？”

　　我望着山崖下烈烈的山风，奇道：“你连打都没打便认定我会输了？小云枫，你可忘了你在轻功上从来都敌不过我，历来如此。你哪里来的自信能将我手中剑打掉？”

　　他摇摇头：“我只问你，你此话可是真的，你是否真的能放下一切？”

　　我将插在地上的大黄拔出：“我说话一向算话。”

　　说罢，一阵淡墨色的剑光一闪，萧云枫的剑锋已到，我赶紧提剑去挡，同时脚下足尖一点，向后飞速退去，堪堪卸掉他这一剑的剑势。

　　我正要再往后一退，却见此他已先我一步拦住去路，我轻笑一声，早已料到他会通过我的步势推断我剑所指的下一个方向，因此以剑做饵，往下踏裂土层，向上而去，那剑也不过是虚晃一招，助我逃出封锁。

　　太熟悉了，他对我，或是我对他太熟悉了。而且，他此刻也不过是在试探，他甚至没用半点内力。

　　我大笑一声：“小云枫，你一开始没能封住我的去路，只怕之后更难捉住我了。”

　　说罢，我变换步伐，又是一阵疾跑，这一阵步伐果然让他吃了一惊，手上便也不再控制力道，一掌向我拍来，想用掌力阻住我的去路。

　　我却笑了，收回步伐，转身迎向他那一掌。

　　他睁大了眼睛，收手不及，正中我胸前。

　　我朝着那汹涌奔腾的瀑布倒下去，轰鸣的水声湮没了萧云枫的呼喊，他追不上我的，我要他这辈子都无法追到我。

　　然后汹涌的水浪将我包围，我感到了无比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