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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暖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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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小泥巴就已经早早醒来。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内心想要早起,可身体却不配合,他只好拼劲去掐自己大腿,那里是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掐出痕了也没什么。
这一招很有效,他一下子就能睁开眼了。
小泥巴悄声下床,去院子里打井水。
木桶是大人用的,他这样的孩子提起来吃力得很。小泥巴咬紧牙关,才打上了小半桶,孩子稚嫩的手心都要被粗糙的麻绳给磨破了,他只好先把双手放进刚打上来的井水里,借用清晨井水的冰凉镇痛。
感觉好一点后,小泥巴赶紧把桶放到一旁的小推车上。这小推车是扫地的驼背老太监自己做的,平时用来倒倒落叶什么的,做的样子倒也很合适他们这样的孩子用。小泥巴千求万告,才让老太监同意他借他的小推车用用,用完得放回来才行。
打井水的地方离小泥巴所住的角房有些远,若是让他自己抬桶回去,不知道会抬到什么时候。
运到院子后,小泥巴赶紧把水桶搬下来提到屋里去。上次他没注意,一放下院子就去还推车了,结果回来时就看到好不容易接的水不知道被谁给用了。所以这次他先把水提到屋子里去,就没人用他的水了。
搬水桶还是会有声响的,同屋的小太监同福就被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望过来一眼,瞧见是小泥巴在提水后又去睡了。
小泥巴搬进屋里,再倒进盆里,才放心地用小推车推着空桶去还。
当他迅速跑回来的时候,天也还没亮呢。
同福已经被吵醒过一次了,这次他睡眠就浅了些,正感觉有些口干,于是又醒了。
结果一醒来,就看到小泥巴正在对着镜子自己用细绳给自己仔仔细细地绞面!
同福都看呆了!
小泥巴这一手是跟老太监学的,那个听说是曾经伺候过妃主子的老太监说:“就算是太监也需要时常净面的,脸蛋光滑如鸡蛋似的才招人喜爱。”然后他讲了一些什么太监虽已不是男子但也会长胡须之类的话,小泥巴虽然还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这是说他以后可能会脸上长黑毛!
这太可怕了!他绝对不能让小梨花看到满脸是毛的他!那不如让他去死!
所以他很仔细地绞面,连鬓边这种细节都绞干净了。
等他迅速收拾完后,再回头看同福,同福睡得人事不省的样子。他好心喊了句:“该起了。”,可见同福没反应,小泥巴也不好打扰他,再说也还早呢,他就自己收拾下就出去了。
待他走后,同福才敢睁开眼,看着他去的方向,不满地嘀咕一句:“娘娘腔。”
宫女那边现在也是到了要起的时候了,梨花悄悄醒来,她来这个宫里不久,总是不能睡熟。
梨花起的时候,也把同屋的杏花叫起了。虽然现在还没到时间,但她们作为小宫女,总得先去大宫女那边看看,再去伺候主子,自然要早一些。
杏花就着茶壶里的冷水费力地咽下一口昨天留的糯米糕,抱怨道:“御膳房那边真是越来越偷工减料了,连这糕点也一丝丝甜味儿都没有,好像在生吞面团一样。以为我们主子只是一位婕妤就好欺负么?”
梨花才吃了自己的一块糯米糕,听杏花这样一抱怨,愣了下,赶紧把自己的份给她:“你吃我的吧,我的还是甜的。”
杏花试着咬了一口,惊奇道:“还真的有些甜?是我的味道不对?”
“或许是天气太潮了,糕点留久了失味了吧?”梨花想到了一个原因。
“或许吧。但我还是感觉我的就像没加糖似的。”
“那以后你都跟我交换吃,反正都是糕点,能顶一下饿就行了。”梨花怕杏花为此不悦,赶紧说道。
杏花这才露出点笑模样来,但她也不是白白得人情,想了想,对梨花悄悄说:“那芍药上个月起就让我洗陈婕妤的月事带,可上面白白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梨花一愣,然后她马上反应过来了!
“这…难道是…?”梨花也凑近过去,紧张地问一句,就见杏花兴奋地眨眨眼,她就说不出话了。
“以后我们的待遇就好了,会有人捧着的。”杏花笑眯眯地说。
梨花却因为这个消息有点不安,在这深宫中曾有孕的嫔妃也不少,可后来呢?就像在家时父亲的后院也是闹做一团,母亲说她要不是个女孩儿,说不准早还是个婴儿时就叫人害死了。
现在王座上的人还年轻,孩子还少,陈婕妤这次有喜,皇上免不了更加注重她。但陈婕妤这样就是个现成的靶子了,陈婕妤刚进宫几个月都不到呢,根基未深,若是真有人想对她做些什么…梨花想想就心底发慌,上面的人出事了,首先被波及的就是她们这群新来的奴才!
梨花赶紧跟杏花说道:“这些事你可别让任何人知道!”
杏花撇撇嘴:“你当我是那种嘴上漏缝的人?反正我们两个也是陈婕妤的奴婢,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怎会对外人说?”
梨花看她无所谓的样子,更加着急了。
杏花反而还来安慰她道:“你看看如今圣人对贵人多宠啊,连着几天来,等贵人消息漏出去了,圣人一定会保住贵人的,准没事。”
“但愿如此…”听了她的话,梨花稍微也放下了心,喃喃地回道。
屋内,陈婕妤已经醒来了。
她没有喊人,而是再静静地睁着眼躺了会儿。
就算不去摸身边的位置也知道那儿是凉的,空的。圣人要早起早朝,但他从来都不会在她这儿歇到天亮,一旦深夜,他又会回尚书房去了。
陈婕妤嘴里发苦。她最近其实一直都睡眠不太好,自从怀疑自己有孕后,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可还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要就被说是有怨了。
外面的人都以为她是当下最得宠的,但她自己却心里清楚,圣人只不过是度着她刚来,新鲜,才会过来,心里有她没她,还真不好说。
圣人的后宫里光是妃位就不止一个,她才一个婕妤,能做什么?就算是想要有用,最起码也得把孩子生下来才行。可她怀了孩子这件事传出去…没了孩子也没什么,最多失去圣宠,可她怕人家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她也没了命。毕竟这深宫中美人那么多,死去的更是不少。
父亲在朝廷只是个小官,何况家中也不止她一个女儿,让他为了一个女儿去对皇帝哭?想也知道不可能。就说内务府给她的那些小丫头中,听说有几个也是官家出身的女孩儿,还不是照样给人为奴为婢?可见对于万人之上的圣人眼中,臣子也是他的奴才,臣子的子女更是不稀罕的玩意儿。
陈婕妤给那些小宫女取了名字后使唤得远远的,都让贴身宫女芍药管着,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她们。
——看到她们,会让她想到自己。
陈婕妤摸着自己还未起伏的肚子,想到自己未升官位的父亲。
若是自己位于更高的位置,把家里带起来,她才能安心,才不会有人敢动她。
……到时候,她才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陈婕妤这样想着,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主意,但她转转反侧,心头中并没把握。若是没成功了话…她就……就是要粉身碎骨了。
但这样一想,心反而横起来,又觉得:粉身碎骨算什么?家里人敢把她交过来,不就是指着她能让大家鸡犬升天吗?既然这里没人能帮得了自己,不如就赌一把,要死大家一起死。
这时门外芍药小心翼翼地轻轻敲门:“贵人?奴婢们端热水与早点来了。”
陈婕妤闭上眼睛深呼吸,迅速把心绪平复平复下来后,才起身:“嗯,进来吧。”
在屋外等候已久的宫女们纷纷垂着头鱼贯而入,起头先是她的贴身宫女芍药,芍药是内务府出身,年纪不大但在宫里的时间却不短了。后头的是瑞香、迎春这些地位稍微比贴身宫女更低些的大宫女,其次就到梨花、茶花、梅花、杏花这些新来的小宫女,经过芍药一番调教后,就留下她喜欢的,把不喜欢的宫女送到别的地方去。
陈婕妤一眼扫去,就看到后面的小宫女中有一个在看着她笑,她一下子就瞪圆眼了。
她笑什么?!
芍药察觉陈婕妤没说话,小心抬头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就看到梨花正拉着嘴角还带着笑容的杏花,正想把杏花往自己身后藏。
“梨花,杏花!”芍药立刻大声呵斥她们:“出去打扫落叶,做不好别想吃午饭了!”
“是。”“是。”杏花眼中的兴奋消失了,她一脸委屈地跟着梨花离开。
虽然她们走了,但芍药还是感觉到陈婕妤的心情并没有变好。她愤怒道:“真是讨厌这两个不听话的小丫头!娇里娇气的,什么都做不好。”听她这样说,身后的茶花与梅花都把头垂得更低了。
听她这样说,陈婕妤反而笑了,温柔劝道:“她们还小,没到宫里来之前都是家里惯着,没吃过什么苦,你是宫里的老人,多教教她们这宫里的规矩就好了。”
芍药听得暗地里心惊:这陈婕妤不好对付,她才来这宫里没多久,就也学会了宫里人话里藏话这套了。
芍药深深把头低下:“是。”
屋外冷风吹得令人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梨花去拿来两把扫把时,就看到杏花被冻得在原地直跺脚。
梨花本来还想责怪她,但看她这样,说话时语气也不免软了几分,她把比较完整的扫把递给她:“我们快点扫吧,扫完了进屋子里就没有那么冷了。”
杏花接过扫把,嘴上还小声抱怨:“这种时候,圣人又不会过来,扫这些落叶做什么?风又大,边扫边掉,不知道何时才能扫完,我看她就是存心溜我们!”
梨花接话道:“把这里打扫干净,也是贵人的颜面。”
“我也是为贵人高兴啊!以后贵人她那个后……那么不是有好日子可过了吗!”
梨花叹气:“人与人是不同的,贵人年纪还轻,说不准她并不喜欢别人提前替她高兴呢?”
然后就看到杏花停下扫地,古怪的看着她,她惊讶道:“怎么了?”
“我觉得,梨花你啊——”杏花拉长声音着说:“明明年纪最小,却懂那么多,说不准之后会有什么贵人看上你,要把你娶回去呢!”
梨花哑然失笑,轻捶她一下:“胡说什么,我可不想留在这宫里,要嫁人我也要出去再嫁。”
“那么……哎?你什么时候来的?”杏花正说些什么,目光却瞥到梨花身后,话锋一转。
“嗯?啊!”梨花转身一看,就看到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站着一个垂着头灰扑扑的小太监,把她吓了一跳。
小泥巴赶紧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满面笑容道:“姐姐们好。”
杏花眯起眼:“我记得你,你好像是御膳房那边的?”
“是的,是的,小的是御膳房的小泥巴。”
“我也记得你,多谢你常帮我提膳。那么小泥巴,你过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情吗?”梨花看着这个个子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小男孩儿,柔声问道。
小泥巴紧握着手用指甲掐自己手心才抑制住自己的开心,他小心地双手捧起一个手炉往梨花手里塞:“这天风大,小的看见姐姐们在这冷天打扫,怕姐姐们受寒,所以特意问御膳房的霍师傅要来一个手炉给姐姐们,里面的炭是刚烧的,能热很久。”
手炉热得发烫,梨花冰冷的手刚碰到就被烫了一下缩回手,但这一瞬间她看到这个孩子露出了极其难过失望的神情,她赶紧微笑着双手包住他同样发烫的手,轻轻从他手中接过手炉:“真的是多谢了,这正是雪中送炭呢。”
小泥巴似乎忘记了怎么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转身先把手炉包上手帕后再给杏花,他才猛然后悔起来:我应该先包上一层手帕再给小梨花,她刚刚一定被烫到了。
然后他想到了梨花用自己的双手包住他被烫的发热的手时:那双冰凉的小手,好像让他手心炙热的痛感也缓解很多。他的心情更为荡漾起来。
“若、若是炭凉了,你们可以随时跟我说,我再去问些来!”
杏花扑哧一笑,指着他对梨花说道:“这会儿他就不跟我们说‘小的’了。”
小泥巴脸色一白,梨花责怪地看向同伴:“杏花!”
“好吧好吧,看在你对我们确实有恩的份上,以后我们会在陈婕妤面前多提起你的。”
小泥巴赶紧低下头,虽然不明白这跟陈婕妤有什么关系,但是他还是应道:“是的是的,那么就多谢姐姐们了。”
宫里是不准奴婢闲聊的,若是在外面呆太久被人看了就要被罚了,所以小泥巴匆匆再说了一句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的告辞的话,就赶紧回御膳房了——他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回到御膳房,霍师傅正指挥着徒弟做担担面,红油辣椒与豆豉的酸辣味混合着醋香,着实是令人食指大动。轻飘飘的小泥巴一回来立刻就闻到这个味道,马上感觉自己清醒了些,心中隐约有了什么觉悟。
霍师傅瞥他一眼就明白这小子是有话想问了,他也不介意帮这小毛头一把,懒洋洋地说:“说吧,小泥巴,你想问什么?”
小泥巴深吸口气:“大爷爷,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出宫呢?”
霍师傅笑了,拍他脑袋一下:“你才刚来多久就想出宫了?远着呢!如果你是个宫女,最快也要二十五岁后了,但你是个太监…太监嘛,难咯!”
“太监就不能出宫吗?”
“能啊!只是要很难很难。”霍师傅闭眼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菩提佛珠串,才看他:“出宫有什么好的呢?你以后就知道了,来到了这个宫里啊……就很难出去了。”
“我会出去的。”小泥巴认真地说。
“是吗。”霍师傅又笑,笑他不自量力——没了根的太监出去了,怎么可能会好好生活呢?他果然还小,根本没明白,他们这些“人”,已经跟外面的人不一样了,是残缺的,离开了宫,就比乞丐还惨。
“那么我就…替你祝福吧。”霍师傅淡淡地说。
“嗯,谢谢大爷爷。”小泥巴大大地笑着跑出去了,他的心噗通噗通跳着。
我会出去的,我会出宫的!只要我爬得更高,变得更厉害了话,我就可以出去了。
小梨花说她想出宫后才嫁人,我不会让她等太久,那么我一定要与她同时出宫,然后…我要娶她!我一定会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