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恨》南柯子

7、君臣对峙

　　万历的忧虑果然变成了事实。不久，满朝京官集体上奏，皇长子常洛已然九岁，到了出阁讲学的年龄。按照大明惯例，出阁讲学必须具备太子之名，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奏章像雪片一样飞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的案几上。
　　“满朝文武都逼着朕立常洛为太子，朕究竟该怎么办？”万历焦虑地在后宫踱来踱去，郑贵妃命一个侍女递过来一盏茶，万历心烦地挥挥，侍女便将茶撤下去了。
　　“皇上过虑了，若想立常洵为太子，也不是没有理由。”郑贵妃沉吟良久，忽然扶住万历的肩头道。
　　“莫非爱妃已有了主意？”郑贵妃微微一笑，对万历耳语一番。万历渐渐听得笑逐颜开。“爱妃足智多谋，实是朕的女诸葛！朕明日上朝，就依爱妃所授之计去对付那帮腐儒，看他们能耐我何！”万历忍不住吻了一下郑贵妃的脸颊，郑贵妃低下头嗔道：“皇上……让侍女们看到啦！”
　　万历高兴了一阵子，忽又有些忧虑地问道：“倘若他们完全不吃这一套，一定要坚持立长子，又该如何？”
　　郑贵妃细细的娥眉一挑：“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拖！拖它个十年二十年，再从长计议。”
　　次日上朝，群臣照例提起立储之事。万历道：“众位爱卿所上奏章，朕均已阅览，奈何皇长子年貌尚小，待其年长些再出阁讲学不迟。”
　　一个翰林驳道：“陛下年仅七岁就继承大统，皇长子已经超过了陛下当初的年龄。”
　　“人的资质有智愚高下之分，岂能一概而论！此事朕已决定，休得再议！”万历封住了对方的口，又转过话锋，“王皇后近来身体不佳，难以统领后宫，不能母仪天下；而郑贵妃端庄贤德，朕欲将王皇后降为贤妃，立郑贵妃为皇后。自大明开国，宣德、景泰、成化、嘉靖四朝均有废后之举，朕此举并非违背成例。”万历昨夜与郑贵妃密谋计议，若能一举废去孝端皇后而立郑氏，便能使常洵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根据大明律法，嫡子具有无可争议的继承权。
　　刑部尚书李世达出班奏道：“王皇后并无失德，陛下贸然废除皇后，难以令天下人诚服！况且臣听说郑贵妃素来工谗善妒，比那祸国殃民的西施犹有过之，实为国之妖孽，陛下切勿为美色所惑。”下面群臣应和道：“李大人言之有理！”
　　“朕的爱妃品行如何，朕自有主见，用不着尔等说三道四！”万历扫视满朝文武，忽自失地一笑，“你们这群饱读圣贤之书的夫子，不去追究吴王的骄奢淫逸，倒将家国灭亡的大任推脱在一个可怜的弱女子身上，实在是荒谬绝伦！若真是西施倾覆吴国，那越国灭亡又怪谁？大约又是另一个无辜的女子吧！”
　　万历隐隐感到震怒，难道他的爱妃就应该任人欺压么？那恐怕她在宫里一个月都活不到头。兰若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不能不培植亲信、铲除异己。万历何尝不知，嫔妃之间争闲斗气、吃醋拈酸比之朝廷更阴险，更歹毒，自己平生只宠爱郑贵妃一人，早就惹得皇后、恭妃及其他无数佳丽眼红了。王皇后身边那三个曾陷害她宫女，一个染上痨病，一个失足落水，还有一个得了失心疯，在三五年之内都相继死去。另一些跟兰若过不去的嫔妃或宫女，均未得到什么好结果。宫中谣言蜂起，但因碍于万历的保护，未敢对郑贵妃骤然下手。
　　群臣无言以对，半晌，方见一个翰林一板一眼地质问道：“书上都是这么记载的，难道书上说的也有错？”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万历不再理这个饱读诗书的翰林，继续原来的话题：“立长而不立幼不过是传统习惯，而非强行规定。本朝以来，多有不是长子继位者，朕的先祖永乐帝即是一例。据先帝的遗训，嫡子有继承皇位的优先权，常洛为恭妃所生，而常洵为贵妃所生，子以母贵。朕决意立皇三子常洵为太子。”
　　却见仅次于申时行的二辅许国霍然站起，义正辞严地奏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废长立幼，自古以来便是祸乱之根！圣人教导我们：父子有情、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为五伦。此乃万世不移之法则，若有违逆之处，必遭天谴！”群臣齐齐跪下，脑袋叩在石板上笃笃有声：“请陛下顾全大局，收回成命，否则臣等不惜一死！”
　　万历勃色变色，再也顾不得皇帝的体统：“你们开口圣贤，闭嘴礼仪，不过是这些规则对你们有利罢了；若是不利时，又会寻找其他的托辞了。朕岂不知，你们哪个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心的男盗女娼！四书五经，说穿了，不过是你们的遮羞布罢了。如果你们都这么自觉，何来那么多贪官污吏？”
　　仿佛石破天惊，群臣被这些大逆不道、无法无天之语震懵了，好半天，首辅申时行才战战兢兢地说道：“皇上金口玉言，请自重！”群臣也醒过来，应和道：“请皇上自重！”
　　万历冷哼一声，再不予答复。大热的暑天，君臣均默然无语，整个朝堂上空气凝重，静得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万历尽量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色，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千万要挺住！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退下去的。朕决不是一只软杮子，任这帮腐儒揉捏。”可是额角的汗珠却不争气地滚滚落下，有的还流到眼眶里，万历只好不停地擦拭。
　　阶下的群臣更惨，即使汗流浃背，也不敢拿衣袖去拂拭，恐失了礼数。君臣一直对峙到午后，忽有人惊呼道：“周大人昏倒过去了！”朝堂上出现一阵小小的骚乱。万历认出就是在那次经筵上被虱子捉弄得狼狈不堪的老臣，差点笑出来，他忙向两旁的侍卫喝道：“还不快去喊华太医前来救治！”
　　群臣又齐齐叩首道：“请陛下顾全大局，收回成命，否则臣等不惜一死！”
　　万历终于泄气地瘫软在龙椅上，疲倦地改口道：“朕并无废长立幼之心，只是众位爱卿一再相迫，令朕忍无可忍。朕答应，众爱卿若在一年之内不再以此事相扰，朕便在15年内立常洛为太子。若还有人纠缠不休，朕将继续延后。众卿不必再言！”群臣这才散朝。
　　万历垂头丧气地回到后宫，郑贵妃一脸焦急地迎上来，关切地问道：“今儿怎么上朝这么久？”万历一屁股陷进竹椅里，身心俱疲：“那群腐儒个个饱读诗书，几百人在朝堂上黑压压的一片开口子曰，闭嘴诗云，却又对朕虎视眈眈；没有人肯帮朕说一句话，朕孤仃仃的，心中好恐惧啊！有时候真怕他们一拥而上，将朕撕碎了。”
　　郑贵妃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难不成咱们就这样被他们欺负了？”
　　“兰若，别伤心，总会其他法子的！”见到爱妃落泪，万历慌起来，顾不得身体劳累，忙拿一块帕子为她拭泪，又赌咒似的安慰道：“朕不会就范的！朕向你保证，在有生之年，决不会立常洛为太子。朕虽不能立常洵，但也可以不立常洛，朕已向臣僚宣布立太子之事以15年为期。15年内可以发生很多事，说不定事情就会有转机了。朕真恨自己，当年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有了常洵的，倘若没有这个孽子，就一切都无可争议了……”
　　倏忽已到九月，这日万历接到一份奏章，是立储大典各项开销的预算，呈请皇上批准。万历冷笑道：“这群腐儒又来逼朕了，这次朕要跟他们玩到底！”万历朱批写道：“朕早已声明，尔等在一年之内不得再催促立储之事。尔等明知故犯，一意相迫，莫非以金口玉言为儿戏耶？既然如此，朕当践行诺言，将立储延后。”
　　奏章下来，群臣深感忧虑：皇上毫无立储之心，大明的基业将何以为继？内阁大学士又联名上奏，因首辅申时行正在病中，由由二辅许国执笔，请皇帝收回这一朱批，尽快定下立储一事。许国未经申时行允许，便将他名字列在群臣之首。
　　申时行得知此消息时，许国已将奏章送给万历了，他忙呈上一份揭帖 ，说明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干，纯系二辅许国所为。万历朱批写道：“朕被群臣围攻久矣，深感孤立无援，幸而爱卿未与许国等同流合污，朕大感欣慰！”
　　不知怎的，这份揭帖竟被许国截获。当年申时行被万历加封为太傅兼太子太师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这种位极人臣的无上荣耀便令许国嫉妒不已，他立即送交给事中抄录公布，顷刻间在朝中传遍，引起轩然大波。群臣都被激怒了，给事中率先参劾首辅表里不一，卖友求荣，行为卑污。其他参劾的奏章一个接一个，堆满了万历的案几。申时行在朝廷威信扫地，除了辞职之外，别无他途可选；若他还恋栈不去，必然会像当年张居正那样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万历自知挽留首辅已无可能，只是在申时行离职之前，他也要采取措施震慑一下那群肖小之徒。他将那个发难参劾申时行的给事中削职为民；并让二辅许国也 “回籍调养”，换为大学士王锡爵担任首辅。君臣就这样长年累月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