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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纯真失聪了 ...

  •   现在是2018年9月7日,星期六,十七点十一分。

      站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硝烟弥漫,呼唤声在空气中迅速丢失了源头,空气浑浊,分辨不清前方是平坦或歧途,手枪祥和,子弹在消声中爆发,敌方,没有形状,无处不在。人人揣着一把冷枪,材质是金属、液体或木质,有些还镶上了血粉色水钻,藏匿于每一处安静的危险之境,在还未吃完的餐桌上,在丈夫与妻子的枕头下,在人们握手与拥抱间,在失眠的眼里。人言可畏,真情有罪,人人自危,力求全身而退,戴上墨镜,帽子拉得更低,用眼神暗示对手“此处有枪”。

      然而只有这里,这里是故事里的纯真一角。

      在街边的一张石凳上,原心正看着来街上行人人来人往,她发呆有一会儿了,脑海里什么也没想。
      此刻,她正向我们,向风暴的中心走来,骑着她去年向学姐买的二手橘色折叠单车,穿着一件米黄色无袖针织衫,微微带卷的长发被风撩起,穿过熙攘人群,她与周围那些匆忙的人没什么不一样,很容易消匿于他们之中。但是,在茫茫人海中,她的从容有一种平安的魔力,不施粉末,说不上漂亮,却是美丽,使得你的目光就是被她吸引。

      这个夏天原心过得不错,她在一家连锁书店找到了工作,这对她来说不错,可以站在柜台免费翻看最新的杂志,她喜欢新书刺鼻的油墨味,她趁空闲翻书,不从前言看起,仅仅是随意地挑选书中某一段话读。书店需要的安静也恰好让她免去了不得不与人群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的疲惫。这份工作带给她最大的好处是又有了假期不回家的理由,同时又为即将开始的大三筹到了一些钱,不多,但多少可以让她在支付了唐观的医药费之后稍微宽裕些。

      和书打交道是世上最单纯的工作,但临近开学,她不得不放弃这份每周需要在岗五天的兼职。幸运的是,七月末她就物色到一份比在书店收入更高,需要花费时间更少的工作机会。
      像往日每周重复的那样,她将她的自行车寄放在进入红枫街第一个十字路口旁,一个老妇人经营的小超市里,顺手买一袋当日鲜奶作为答谢。她宁愿选择走路去到她驻唱的那家咖啡店,因为她的单车与这条路的气质格格不入。

      红枫街与她所在的学校厦门大学相隔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坐公车需要转两趟,其中一班几乎需要从起点乘到终点,乘坐出租车若幸运不堵车一路所遇红灯不超过三个的话计时器会跳表21次,她尽量选择骑车。返几次后,原心已经摸索到从学校到达这里的最近线路,其间需要穿越两条小巷,推着车走过一个农贸市场,横穿一片居民小区,她的最快记录是47分又41秒。

      这条街以它的灯红酒绿而出名,满街都是与它气质相符的人,不过这会儿大家神色还算保守。下午六点之前你所见到的是它沉睡慵懒的温顺一面,夕阳余晖像一根警戒线,从街道第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亮起,逐渐拉开夜的帷幕。黑夜将这条街唤醒,她妖娆地打了一个哈欠,准备迎接她今晚的玩家,像是一只在夜间觅食交欢的猫。

      原心在一家带有欧式希腊风格,门廊上刻着“时间晶体”招牌的咖啡店前停了下来。这是这整条街看起来最具温馨色调的一家店。店外墙用红砖砌成,再被粉刷一道雪白,墙面还凝固着当初没有粉刷均匀而残存的白色瓷灰,恰好让整座建筑的气质显得随和自然。一面大大的半拱型横木质透明窗户面向街道,前门也是同样格调。窗户和门的边缘都典雅的装饰着淡紫色蚕丝沙质窗帘,窗台上摆放着的几盆惬意生长着的满天星。任何殖民式风格的细节都在向路过忍不住多回望几眼的路人们骄傲宣誓“这是一位富有品位的老板杰作。”

      在这不到100平米的暖色调空间里,人们神情显得柔和悠闲。有在情人耳边窃窃低语的男女,点了一杯摩卡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读书的人,一切都关乎时间的质感与慢。但时光晶体不止如此,7点之前你所见的是她的淡紫色纱窗与满天星,而7点之后,满天星被收走,她的淡紫色纱窗将成为她的深紫色眼影。

      作为红枫街的标志性店面之一,时光晶体的一大特色就是7点前它是驻唱演奏者着柔和音乐的咖啡厅,而7点之后,便摇身一变成了有钢管舞女的火辣夜店。

      和原心同年纪的大学生通常会选择在曾厝垵、沙坡尾附近的咖啡店做一些简单兼职,少有人会大费周章跑到这样的一条街上工作,原心之所以选择在这里驻唱,最重要的是这里比以往任何工作都要高的酬劳,她只需要一个周末就可以赚到平时兼职一周赚的两倍工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离唐观所在的医院很近,而且一般她所在学校的学生不会来这条街打发时间,没有人会知道她在这里驻唱,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这里工作,除了她最信任的朋友林姗姗以外。

      她分外珍惜这份回报大于付出的工作。当初她是在一个招聘网上偶然看到这份工作,应职要求一栏只简介写了一句话“带着不吵人的音乐来”。在原心对自己的认知中,唱歌不是她的特长,仅仅是从高中开始会弹吉他。她的嗓音也并不能称为好听,带有低微的沙哑,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在人群面前丝毫没有一个演唱者该有的表现欲。吸引她坐一小时的车来这片红灯区面试的原因只有薪金,毕竟她比大部分的同龄人更需要钱。

      时光晶体的老板阿莫是这条街名字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几乎见证了红枫街从一条废弃老街变成如今花花世界的全过程。第一次见到阿莫是在一个周六的午后。原心走进来时阿莫正背对她,躺在一把红色摇摇靠椅上闭眼聆听着舞台上的演奏。

      他体型偏胖,身上有一种容易被年轻人崇拜的长辈气质,穿着被汗水微微湿透的蛋黄色衬衫。他至始至终未抬头看原心,仿佛责怪她打断了自己安逸的午后。他漫不经心地翻看了几眼原心的简历,摆了摆手:
      “走吧,你没被聘用。”

      对于这份工作原心并没非怀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但她也没料想自己会就这样被拒绝:“不好意思,我可以知道原因吗?您甚至还没有听我唱过歌。”

      “孩子,如果我有一个你那么大的女儿这个年龄我会让她呆在学校多看书,少挂几门科。我顶熟悉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这里没什么唱歌梦,明星梦,我只需要准时上班,干事有始有终,能张开口唱几句的人。”

      原心理解话语其中的讽刺意味。为了拿到这份工作,过去几周日日夜夜在宿舍没人角落悄悄地练习,在7月盛夏39度高温下她穿过四个街区,迷着路找来这里,通常她不是一个爱为自己争取的人,但现在想到唐观,所有消耗的力气化为一股不甘心的力量全部回到她身上。她坚硬地回应道:
      “谁要是当您的女儿应该很幸运,但很可惜世上有几十亿人没成为您的女儿。他们没有花力气找爹,而是努力成为自己的生父生母。”

      阿莫对这个清瘦女孩突然说的话反应措手不及,在这条街生活久了,少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他盯着她的双眼打量了一会儿,试探眼神中几分真几分逞强。

      “那你试一下吧”。

      阿莫经营原则其中有一条——不招23岁以下的小孩。后来他告诉原心当初使得他打破自己的原则的是他感受到了那时原心眼中的一股倔强,那倔强是诚实的。“如果我有一个女儿她的20岁就得有这样的眼神。”他后来这样说道。

      台上一个长发歌手正在唱着一首最近大街小巷都在放的歌,阿莫招手示意他换场,随后给了原心使了一个眼神,自顾自坐回来摇椅上。

      民谣原创歌手在一个很长的尾音收尾后走下台,得到带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像个摇滚歌手一样用拳头锤了一下原心的左肩,这个突如其来的友好鼓励险些让她跌倒。

      这是几次练习来第一次真正面对一群人唱歌,虽然客人们并没有几个关注着台上,她的心跳还是在不断加速。为了控制住自己,她深深地呼吸,调动起全身每一寸理智的卫士在喉咙口筑起一道盾墙,抵挡身体里的逃兵。所有陌生她都视为一场仗,她通常用漠无表情来掩饰紧张,把肌肉的紧弛视为身体做好了准备为自己助力。

      橘黄色灯光聚焦在她的位置,台下失焦,黑暗中的目光来路不明,看穿了她,造成一种压迫感。她拿出自己的吉他,开始调弦测音,在昨晚她已经检查过不下十次,她只是需要做些动作留出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呼吸。

      记忆中,年幼的原心还是十分乐于在众人面前表现的,模仿着全然听不懂歌词的歌,自编自舞,这些她都得心应手,她懂得如何讨大人们欢心,也喜欢听大人们捏着她的小脸颊称赞她可爱,再给她几颗糖,她不爱吃甜食,但这些糖果是奖章,她儿时的虚荣心一次次因它们五彩的糖衣得到满足,尝到了被喜爱的甜头。长大一点之后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从不会给她任何压力,集体活动中她总是主动站出来的那一个。骄傲与突出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她不因此而觉得辛苦,反倒是令她乐在其中。这些自己她都仍记得,只是如今坐在这里她已经不能捕捉那时的小女孩原心信心源于何处。天气会变,人的口味会变,命运在某一刻突然折转,醒在某一个清晨一种曾引以为傲的能力如同昨日模糊不清的梦一样被抹去了。具体从哪一天起说不清了,一系列变故降临在小女孩的头顶,要叫她一夜长大。她开始避开人群,惧怕在众人面前发言,整个高中时代她都希望自己能隐秘于人群中,安静有安静的安全。好在这种对高清人群的畏惧随着她视力度数的增加而削弱。看不清,反而
      带给她一种安全感的美。

      她已经调好了吉他,又端正了坐姿,此时,她知道自己必须面对人群。是理智中对这份兼职薪水的需要迫使她拿出勇气按部就班的处理自己的动作。礼节性的环扫一圈观众,然后她闭上了眼,扫了一把弦,第一句歌词在脑海中领头起唱: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

      这不是一首多新鲜的歌,反而流行得俗气,甚至在她一开口一些观众就转过头失去了兴趣,她选择这首歌只是因为即使不获得很多喜欢,也不至于被讨厌,另外,这也是唐观喜欢的一首歌。

      一旦第一句圆满结束,后面的就如嘈嘈溪水找到了要流去的方向,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她的声音并不算天籁,苛刻说是嘶哑的,偏低沉,对于唱歌来说最重要的“调”你不能在她的歌声中感受到,她唱歌一如她说话一样淡然,像水流过,像坐在沙发上和你盘腿聊天的朋友。但那么多的缺漏混合在了一起,偏偏化合成一股魔力让你误以为这声音在尝试诠释某种情绪,这些情绪具有电影画面的质感。像似暴风雨未来前,雷声在乌云后面低吼的傍晚,一对情侣在花园里用竹筷敲着瓷碗哼起了甜蜜的小曲;像是一个头发枯草般杂乱的成熟女人娓娓道来生活该有的慈悲;像是清澈的河水温柔流淌过干枯的碎石道……总之,你能从这样的声音中寻到一丝安慰,因为你误以为其中携带着与你同样的创痛,并抚慰它。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all the things that you do.

      能完整的唱完整首《Yellow》对原心来说已经算是一种胜利。但台下面对的,是一开始她就预料过的,沉默,沉默,巨大的沉默。人们各自关注自己的事,谈着自己的天,甚至可能没注意到刚才换了一个歌手,以及她唱了什么歌。作为表演者,她失败了。

      她还坐在台上不知所措,等待阿莫说些什么。但阿莫无动于衷,他仍然保持着一开始靠在他的红色摇椅上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目光依旧注视着台上,但不是停留在原心身上,好像在思考,或只是因她无惊喜的表演而发了呆。

      民谣歌手好心的走上来化解了她的尴尬处境,他提醒她刚才唱的声音太小了,坐得远的人很难听到她在唱什么,礼貌地帮助她取下麦。

      原心道过谢,装起吉他,想快步离开这里。她还需要象征性地感谢阿莫给自己这次机会,然后头也不回的逃开,把这一切忘掉。

      也不是太糟糕,起码她确定了歌手这个工作不适合自己,她这样安慰自己。坐在台下的阿莫突然把手举起来,示意原心坐回去,再唱一首他指定的歌。这个要求使原心有些意外又窘迫,因为没料想到阿莫又给了她一次机会,但恼人是她从没有听过阿莫提的这首歌。已经来不及了,没等她开口推托,阿莫已经示意乐队演奏,音乐响起,观众注意力又把新的旋律牵引向她。

      这是一首她闻所未闻的歌,歌曲由大提琴起步,像邮轮出发时鸣起的笛声,然后转为轻快,让人想饱和度提示的蓝天,连接天际的一片油菜花地,和着微风。

      原心手捏一把汗,又一次感受到了台下期待的压迫,没有法子,她不能让别人看着她楞在台上一首歌的时间。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扫了一把和弦,跟着旋律开始哼唱:

      la la la la la……

      乐队伴奏也为她没有歌词的哼唱而惊讶,好在她索性闭着眼,可以假装不知道。起初她的声音有些梗塞,不看观众是有用的,随着音乐的循序渐进,她也渐渐融进了音符中,渐渐放开捏紧的手心。随着音乐漫步,旋律走到哪里她就到达到哪里,旋律给了她什么样的画她就把那幅画面化为情绪哼出来。渐渐地,鼓手停了下来,因为自己的鼓点会打扰她的人声,而她的声音在这首歌曲中就是一独特乐器。

      音乐突然又从轻快转化为大提琴的低鸣,此时的低鸣不似开始给人出发的热情,而转为一种低沉的忧愁。她联想告别,与之前脑海中的画面衔接在一起,漂泊的人告别了草原,油菜花地,微风。那是谁的背影呢,没关系,他又再一次出发了,在喜悦与泪水交织的情绪里,重新去拾回属于他的草原,油菜花地,微风。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妈妈。

      音乐在风铃的回荡中停止。她睁开眼,左前方一个与友人同座的年轻女子正望向她,将两只手尖断断续续触碰在一起,小幅度为她鼓掌,之后重新回到友人们的话题中。

      就这样,以为自己不擅唱歌的她获得了这份驻唱的工作。

      今天她走进去时候阿莫一如往常,面对舞台,悠闲的躺在他的红色摇椅上,聆听着店内音响里正放一首古典钢琴曲,店里的客人交谈杂音不能扫他的兴致,完全若无旁人。一个月下来,阿莫和原心已像一对忘年好友。在短暂相处中原心也耳闻阿莫曾经的风花雪月,如今都成了喝光酒的酒瓶,年近五十,如今阿莫孑然一身,也正因如此,她对原心就像父亲般关怀,原心打心里感激。他热爱音乐,尤其对古典交响乐和上世纪的的音乐有偏好,他排斥年轻人用网络听音乐,评价那是二手音乐,只能饱腹,没有养分。

      他说“音乐和酒是一样的,总是放在地下室里酿久一点才有诚意。”他不吝啬于投资“时光晶体”里的驻唱团队,两支乐队,四个原唱,七个风格迥异的歌手。投资如此重金在歌手上,与其说是为了吸引客人,不如说只是为了取乐自己。“时光晶体”已经开业十五年,光是靠老顾客的友情捧场就能继续经营下去,已经不需要绞尽脑汁留住那20%的过客,况且这里作为城市文化标志,自有其吸引人们反复光临的魔力。

      这里大部分的营业额得益于晚上的夜店收入。狂欢的舞姿挑逗起来使阿莫更愿意选择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独自喝点小酒。年轻时他也会在舞池中央狂舞一段大声宣布“今晚没人想要睡觉”,或是为了讨好一个琥珀色眼睛的女人豪迈的宣布“今天全场啤酒免费喝”。现在只有偶尔来几个重要的客人才能让他去吧台前亲自调一杯酒。

      乐队鼓手和走进来的原心点头打招呼。这个点店里面客人并不多。七点之前的客人已经回到家庭温馨的饭桌前,七点之后的客人还未来到。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这里七点前与七点之后的客人也大径相同,人在城市角色扮演具有多面性,白天正装革领,七点之后脱掉束缚的领结,戴上了骷髅头像的项链,换了一身行头,就换了一个号码,换了一张名片。

      这个月下来,对于驻唱这份工作原心已经得心应手。

      在角落里唱歌的日子里,她是一个被观察者也是一个观察者。咖啡洒地,男孩丢下女孩夺门而去,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靠窗位置戴着耳机写小说的业余作家,人们表情中有各自的喜怒哀乐,而她的声音不过是别人生活里不痛不痒的装饰背景音,在这里唱歌的技巧是不要有野心,只需要扮演好空间里的陪伴角色。

      而今天略微有些不同。因为在她唱歌时,服务员走来在舞台边缘为她摆放了一盆花——紫色风信子,这已经是这段时间她唱歌时候收到的第四次送花。

      七点之后客人们给舞台上穿着热裤、露出胸部纹身、热情如火的唱着《You give love a bad name》的歌女送上一束未拔刺的玫瑰是常见的事。在这里的灯光下,玫瑰花的颜色显得比情侣之间互赠的浓艳得多。而七点之前的歌手收到花不是常有发生的事。

      原心看着这株风信子,和舞台暗灯风格很不搭调的插在一个玻璃花瓶里。花朵已经完全开放导致有点头重脚轻地歪向一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等待发落。

      她唱走神了,想象这株风信子来自什么样的主人。以余光偷偷扫视了一下台下的客人,没有谁的眼神在认领这株风信子。但她对这株风信子充满好奇仅限于此。她知道在完成今天的歌曲后自己将会和平时一样走下舞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去下一个地方,只能把这盆等着发落的孩子孤零零留在舞台上,等着服务员将它收走。阿莫曾告诫她不要接受店里任何客人的礼物,礼物一旦收下一次就还不清了。她对阿莫持有长辈般的信任,这使她每次都自如离开,再刁难的客人阿莫也会在身后替她拦下来。

      走出时光晶体原心看了一下表,18点47。今天由于比原计划多唱了一首歌导致时间有些拖延。她得马上赶去唐观的医院。那个地方虽然在厦门另一个新区,但好在红枫街就位于城市郊区,距离很近,这也是当初让她认为在“时光晶体”打工是一个最佳选择的原因之一

       在有些污渍的老旧奶黄色麻质窗帘后面,窗户向房间投递出橙黄色的霞光,昭示一天即将结束。蝉鸣,炎热,不能触摸的痒,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日。但至少终于熬过了让人心烦意乱的周末。周末对很多人来说意味着假期,约会,新上映的电影,自由……但这些五彩斑斓的词汇对唐观来说都没有丝毫意义,周末带给他的只有打扰的探望,恼人的义工,和他们让人心烦的同情和小心翼翼。
      他向来希望身边的人越少越好,18岁之后更是排斥人群,感觉自己与他们成了两种生物。从他18岁那年没有预兆的昏倒那个早上开始。那个早晨是一扇门,通过去,他的人生如闹剧般被重新洗牌,而他,再也没法翻一个身。

      那个早晨平凡无奇,醒来时他已经感觉到头脑异乎寻常的沉重、昏沉,他从衣柜里取衬衫时衣架从手中滑落,脑袋里像是有一万个士兵在起义,他把这归咎于可能是昨晚踢球太久,再睡一觉一切就会好起来。他倒在床上又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感觉情况更糟了,身体忽冷忽热,起义的士兵已经夺下了城门。他想开口叫家人过来,却感觉只要张嘴发出一点声音整个头就会炸掉。于是他依靠仅有的力气努力撑起身体,就在他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的一瞬间,脑袋里忽然像被一阵银色金属击中,一切厄然而止。起义的士兵停止了反抗,它们都消失不见了,像是生命计时的钟停止了转动,意识停止,一切都消失了。他最后闪过的念头是:但愿不要失控在房间吐出来,那等原心的妈妈、原心看到该多丢脸。接着,就合上眼重重倒在了地板上。

      唐观在病床上昏迷了近两个星期。起初医生无情宣判他有可能将永远成为植物人,原心的妈妈不相信,当即和唐观的爸爸商量换了一家医院,得到了医生同样不自信的答复。在一次初中同学们来探望时,原心注意到在人们说一个班上的笑话时唐观脸部肌肉有细微改变。大家从这一发现中看到了希望,医生向原心的母亲表示或许尚有希望。他们居住在小城市,医生还没见过这种病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孩子身上,所以他坚信这只是这孩子身体一次短暂的罢工,他能凭他年轻特有的顽强意志最终回归到正常生活,但这需要时间。

      这些许诺像一剂安慰药,给了原心的妈妈,唐观的爸爸火苗般的信心,他们坚信唐观没有理由会永远躺在病床上。自此他们开始悉心照料,等待着他重新站起来那天。这一等就是漫长四年。直至如今原心的妈妈已经永远不可能再站在唐观的病床边祈祷他康复,那一天也仍未到来。

      唐观倒是被时间磨出了极大的耐心,现实是最坚硬的桎梏,最初他徒劳反抗过,到头发现倒不如接受来得轻松。在这些一动不动的日子里他已经学会如何与无止境的静止时间和谐共处,时间对他来说只是桌上人们忘记翻页的日历,还有偶然的日升和日落,光与暗。他活在一个没有时间界定的宇宙里,真切体会到“时间从指缝间溜走”只是人类有史以来几大浪漫幻觉之一。我们从未拥有过时间,又何来失去。

      但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都无法一下子接受自己下半身就要被禁锢在床上度过的现实,这无疑是比死刑还残忍的无期徒刑。他崩溃过,滑稽的是他无法表达他的崩溃,只能用通过闭上唯一能和世界联系的眼睛来抗议,他在心里哀求护士给为他灌下68颗安眠药。而好在刚生病的那段日子,朋友们总是在每天下午结伴来看他,他们发誓不离不弃。哪怕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那段时光唐观也从未感觉到孤独的侵蚀,生活反而从未有的热闹,朋友们使他确信自己终究是属于这个病房以外的世界。而后,慢慢的,探病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少,频率也降低,直到后来与坐在对面来访者之间只剩下尴尬,说完了不痛不痒的琐事笑话后他的朋友们只能望着窗外一个劲的抽烟。温情的表面消融,生活剥开了其凹凸不平的本质,大家都恍然意识到当初那个在球场势如破竹,风度翩翩地将一封情书退回给女孩的唐观,正是眼前瘫在病床上胡子拉碴,表情呆滞的这位,年轻在他的眼神里荡然无存,他或许不会更好,这里才是他的下半生。

      他的悲伤停止在这里,而别人没有时间和他停在这里一直悲伤下去,生活还要继续,它不开玩笑,生活的玩笑向来是来真的。他陷入了矛盾之中,希望别人不要忘记自己,而探望者的到来只让他更加难受。最终,他妥协了,让原心的妈妈为她谢绝所有来访的朋友,他反过来对他们充满了体谅,甚至同情。让一个还在期翼着未来的同龄人接受自己这样一个赤裸裸的生命是残忍的。

      但最艰难的日子终究已经过去,如今是患病的第五个年头,他已经能和新的这个自己好好相处,那个会跑会跳的自己反倒使他感到陌生。何况他并没有完全陷入身体的绝望,他的双眼和左手的小拇指没有背叛他,它们还能小幅度运动,这微小的运动支撑起了他与外界的交流。

      习惯了被禁锢的身体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他的大脑从未有过的变得清晰敏捷,自己比奔波在斑马线上的人们更贴近了富有。他的灵魂特权在宇宙间四处游荡,窥探世人的喜怒哀乐和心事,仿佛神秘莫测地神将一只手指轻放在他的唇上,慈爱口吻与他耳语“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有时他甚至觉自己前18年都是为了等待那一刻,从那个早晨开始真正的自己才苏醒了。

      两年前,他异父异母的妹妹原心到了需要离家念大学的时候,那时候距离原心母亲去世才过去一年,他以为她对他恨之入骨,然而出乎意料,她要带他一起走,一起离开那座小城市。

      “体温正常,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护士以温柔地语气问他。

      他用唯一能动的右手食指轻敲两下座椅扶手,表示“没有”。
      “好了,今天不复健,好好休息,今天你妹妹原心还是老时间来的吧?”

      原心,听到这个名字,他勉强愿意和这个无趣的世界打交道。这个名字撑起了他的生命,是现在他不得不让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护士轻轻为他关上了门,离开了病房。

      和周末相比较唐观更喜欢周一到周五的时间,复检练习可以让他遇到许多情谊深厚的“战友”,哪怕他们从未真正交流过,但同样的命运使他们心心相惜。他也喜欢发音练习的康复师,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他们都不用语言,交流起来毫不费劲,这些基础的社交都让他感觉自己活着,且不费劲。让他喜欢周日的只有一个原因,意味着原心会准时来。

      他用还服从于他的眼球转向电视机上的一个水手轮盘形相框,里面有一张全家福,笑得幸福而甜蜜,仿佛自己和自己的父亲,原心和原心的母亲,四人共同的生活岁月里尽是温情。巧合的是这张照片拍在自己生病前两个月,幸好原心的妈妈当时提出拍一张全家福,如今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像似对生活知足的笑脸给人回忆,而至于爸爸,自从原心的妈妈去世后,一段时间里他精神恍惚,从那时候起唐观的一切大部分就都由原心支撑。他从来没有问过原心关于爸爸的事,甚至在她决定带他来厦门时,也没有问她是不是和爸爸商量过,他不想徒增她的烦恼,也觉得没有必要再用自己的生命羁绊其他人,他的生命到头来,重要的只剩下原心一个人。但他不愿由这张照片去想起原心,照片里她面无表情,仿佛是这个家庭的旁观者,连佯装都懒得,只有冷漠,就像唐观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样子。

      他的回忆有带他去往很远的地方,那里是他上辈子。爸爸第一次带着自己走进那栋有红色屋顶的房子。

      “唐唐,到了,就是这儿,以后我们的家,你还会有一个妹妹。”

      原心的妈妈早已等在家门口,她是一个年近四十依然看得出美丽的女人。她热情接过唐观手中的行李,爸爸又从她的手中接过去,逞强提在自己已经再也拿不下的手上。他们是刚经法律认可的夫妻,彼此间却流露出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妇才能有的默契。那时他还小,却异样懂事,他对爸爸的感情生活不关心,只知道原心的妈妈和爸爸应该是曾经的老同学,算是初恋。他为妈妈去世后能再婚的爸爸祝福,对自己生活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在哪里过,做谁的孩子都无所谓,但显然,他的新妹妹并不和他一样想。

      唐观第一次见到了原心,她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两手背在身后,双唇紧闭,显得不可侵犯的样子,在三人之外远远地站着,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与她母亲的热情截然相反。原心妈妈叫她过来打招呼时,她依然站在他们身后一动不动,眼神和唐观对视的瞬间,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楼。

      唐观插班转进了和原心同所初中的高中部。他们每天在妈妈有意期待的目光下一同走出家门。在离家渐远后原心会加快脚步,唐观同时放慢步伐,两人像陌路人一样维持一段距离。在学校里,偶然碰面时原心也会像陌生人,即使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原心也竟可能避开与他父子俩有所交集。她如顽石的固执令他觉得格外有趣。

      唐观性格随和中带有幽默,16岁已经1米8,加之他不逊色的外表,让他很快打入新的环境中。每天下午他都会在球场上踢球,直到夕阳把最后一丝热度消耗殆尽,和朋友们结伴着在打屁的说笑中回家。只是一遇到原心,他的心情会随着她的情绪黯淡下来,唐观默默遵守着他们之间由原心划开的一条隐形的界限,互不打扰,15米,是他们之间默认的距离。
      15米的缩进源于一起不幸的案件。

      一个独自在学校附近租房住的女学生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遭遇了□□。小城人言可畏,这件事迅速在妈妈们的耳边传开。校方的隐瞒使得整件事更加欲盖弥彰,于是事件在后来的流传中演变出多种耸人听闻的版本。平日里宁静小城大抵如此,乌云飘过便是狂风骤雨。有人说凶手是一个喝醉的补课老师,又有人说女孩被17个当地混混轮流玷污,关于女孩的下场也众说纷纭,有的说女孩已经疯了,也有说女孩回家后跳楼自杀未遂。原心的妈妈在各种流言的骚扰中越听越恐惧,她以不可抗拒的口吻要求以后唐观原心两人必须一同回家。

      一场社会的悲剧却是他们之间默契开始的伏笔。现在在唐观的记忆中看来那段混杂了墨绿,垂柳,困顿和汗水味的模糊不清的时光都成了嫩草上闪闪透亮的露珠,预示着某种关系的蒸发升起。
      他们“兄妹”的关系是秘密,为了避开同学,每个下午和打球的伙伴一一告别后他会转进一条小道,原心侧身,在离家不远处一个固定位置等他,他们默契地把一条两排吊挂着垂柳的阶梯道作为汇合点。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一言不发地走回家,作为哥哥,唐观决定率先打破这长长的沉默。起初他会询问原心一天的学校生活怎么样,得到的回应一律是简短的“嗯”“或许”“随意”。

      他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最后却喜欢上了对原心自说自话,他谈起自己这一天有趣的故事来消磨时间,像是口头写日记。有一次,当他说起班上一个男生为了躲避学校仪容检查,保护自己烫的“卷毛”而想出的各种奇怪逃课手段时,原心笑了。

      这让唐观得到鼓励,说了更多和“卷毛”有关的故事。“卷毛”还是没保住他的卷毛,但他的“卷毛”在唐观和原心间消磨了一些墙。

      在学校碰面时原心不再刻意避开他。一次他的球队与邻班有一场比赛,事先忘了告诉原心,比赛时他因为想着等在垂柳道上的原心而分了心,后来有惊无险的赢了对手,他没有心思留下来和队员扎堆抱在一起庆祝,找了一个借口匆匆离开,他气喘吁吁地快步赶往他们约定的垂柳道。离他们通常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一个1个小时,他想过原心是不会在那里了,不断的加快自己的脚步。

      出乎意料的,当他赶到时,原心就等在那里,她正埋着头用双脚去夹一个易拉罐,夹着它跳上楼梯,沉迷于她反反复复的游戏中,以至于没看见唐观。当她回头看见唐观时,没有多问,一如往常的不露声色。

      “走吧”。她说道。

      他跟上去,很想搜藏那个易拉罐。如今他确定,转变,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把思绪牵回这间房间,他感觉太阳穴有点痒,该死,如果手可以动他很想挠挠太阳穴,而现在他只能通过转移注意力来忽略皮肤的感受。左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潜水钟与蝴蝶》,这是昨天来的义工带来的,她只有耐心读到第18页就推着唐观到医院后面的海散步去了。他不爱这本书,但托义工们的福,他已经能把这本书的前12篇背下来了,他绝对是世上搜集了这本书最多的人,来访的社会义工中大部分选择这本书当做他们认为无最合适的励志礼物,在他电视柜下面第二个抽屉里已经堆了14本,这本接下来命运和它们没什么不同。

      行动不再自如后对唐观来说一件糟糕的事就是人们总会把你的沉默视作许可,就像你是他们养的宠物,他们问唐观愿不愿意听一段,而他们又笑着自作主张替唐观答应,接下来便在朗读中自己将自己感动。

      短暂停留的社会义工中他最喜欢那些带着他去散步而又把他忘了自顾自乐的人,看着他们充满活力的奔跑比忍耐一个人小心翼翼守在自己旁边,正儿八经地读《潜水钟与蝴蝶》要好得多。这个鲍比(作者)是个好人,他把真实的痛楚在无数漫长失眠的黑夜里刻在布满刮痕的画布后,而在正面向世人展示一副充满希望与温情的暖图。这才是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益的精神,没有人愿意为一本哀声怨道的遗书写序言。一些人抹眼泪就能使人发笑,而发笑的人都在抹眼泪,世界有时是靠理想主义者维持下去的。

      有时,唐观会用他漫游时光中的极小部分来思考自己在这些人生命中的意义,自己会成为他们简历上一次加分的记录,或许成为他们人生经历中一次励志猎奇,或被他们在流着同情的泪水写进再也不看的日记里。他们为了感动自己而来,流过眼泪之后他们必须要释重,像没发生过一样回到自己正常人的生活去,他们固然是人类中较为善良的一群,但善良使人们自我感觉良好。总之,唐观认为能使别人通过比较后,反过来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也不错。这关系中他最不喜欢的部分是别人为廉价的怜悯而付出的泪水。

      唐观闭上了眼,太阳穴的瘙痒好了一些,他不再让这本书进入自己的视线,他知道等原心来后这本书就将去到抽屉。她只要每次看到桌上放着这本书,就会以不经意的动作将它放入抽屉,以至于来访者总以为这个病房缺少这本书。

      想到原心让他安心。他开始让自己的思绪放空,他的醒着和睡着难以分辨,梦境里是清醒的想象力。闭上眼的世界是一块白布,想象自己骑单车,在她的学校门口等她,汗留下来也满不在乎,他们在一家有年头的日本料理吃晚饭,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他推着车,听原心说一天发生的事,一起走回家。

      他闭上了眼,这是他这一周,除了原心在身边的时候以外,最好的时刻。

       原心走进医院大门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左手环抱着一叠工作薄,右手插口袋的女护士向她走来。原心认识这个护士,她是唐观主治医生的助理护士,有一张可爱的脸庞,但所有病人都很害怕她,她不苟言笑,从不放弃在那张脸上涂抹绘画,即使每天面对的是审美神经极度虚弱的病人。

      “你是402病房的家属吧,看上一阶段的治疗报告了么?收到了吧。你们家属应该很清楚402病人现在的状况,一个良好的维持治疗是十分重要的!我这边看病人信息单上显示402病人还没有缴纳这段时间的费用。如果因为拖延而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是我们都不希望的。你们正反是要给402病人治病的,何必一直拖着呢,是吧,早晚都得要缴费,只有你们家属全心配合我们医院的工作,才是对病人最大的关心……”

      原心最了解该怎么和她打交道,就是不要说,不要解释,任她批评够,然后她就会踏着她高傲的平底鞋扬长而去,像一个刚彰显了自己权利觉得满足的皇后,继续寻找下一个需要受教训的臣民。她刚参加工作不久,实习时没少挨受委屈,正一步步锋利她学生模样的愚钝棱角。原心必须好声说话,不在意她看自己的目光。从妈妈手中接下照顾唐观的交力棒以来,她已经知道如何游刃有余地和医院打交道。生病的人忍住痛,做家属的忍住哭,这里能够为你止血但如果你要流泪抱歉请走出这间门。服装店的导购员微笑着鄙夷一个试穿后把衣服放回原处的人。大部分时候人都在扮演生活的门店中那个挑选后又放下的羞涩顾客,只是一些人会暂时忘了,作为生活的买手,我们大部分时候终处于一个窘迫着与它讨价还价的地位。

      护士走远后原心长舒一口气,她不解释是应该的,的确,唐观这段时间的医药费是该想办法了。

      原心没有把情绪带进402病房,带着出一如往常的微笑。她收拾了房间,将物品归位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忙完后她坐下来和唐观聊天。她说起假期,说着之前打工那家书店,说着书店中有趣的客人,比如一个在厦门的六月仍然穿着卡其色大风衣的怪人,接着原心说起今天在时光晶体里唱的歌,有时她会问唐观“想听吗?”,然后哼唱一段旋律,甚至不在意唐观作为回应的小手指是动了一下(代表“是”),还是两下(代表“不”)。他们的话题从晚上宿舍后发情的母猫的叫声,到以色列科学家能让人用鼻子交流的最新发明,这画面像极了五年前小林荫道上的情形,只是角色互换了。原心从未在现实中寻得一个其他聆听者,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并非是告诉唐些什么,仅仅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自在发泄“说”这一动作。

      晚饭过后她推着唐观在医院散步,他们的终点停在医院后面的内海。这间医院很小,唯一的特别之处是这片海,这里是这座医院中唐观最喜欢的一个地方,燃烧一天后安静的夕阳,围着沙滩追逐玩耍的孩子们,没有医院楼里的敏感和消毒水味道,人们在这里聊天谈笑,这是没有死亡感染的地方。

      义工们偶尔也推唐观来这里散步,但他们总是很着急,容易丧失兴趣,常以温度太低对唐观身体不好作为理由急着推他回病房。原心不同,她有极大的耐心,她可以慢慢等,她的等候很温柔,若不是医生要求唐观回到病房,她可以陪着唐观永无止境地沉默面对这片海。他们各自思考,而又彼此相连。等着夕阳最后一丝光所带来的热度也被他们身体里热爱生命、热爱这片土地的战士吸收完全。

       直到坐上了回学校的汽车,原心才肯放低一半悬着的心。护士的话一直如杂生的草藤反复纠缠着她的思绪,她不可能无限拖延下去,但这么短时间要哪里去寻得一笔不菲的治疗费?妈妈留下的钱早就已经在无底洞的治疗中花光,打工的钱是远远不够的,奖学金要直到学期中才会发。原心在心里细细盘算着,或许可以去找自己的爸爸,爸爸不至于看自己吃苦,但爸爸有可能会拿钱给他憎恨的前妻丈夫的儿子治病吗?他甚至可能会要原心撒手别管。不行,不能不管,唐观是妈妈最后的托付。眼下,看来唯一出路只得是回家去找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原心把头轻轻□□靠在玻璃窗户上,窗户震动她的头发,明明才九月,她的轻声叹息却在玻璃窗上呼出一片朦胧,隔着这片朦胧看窗外城市的繁灯酒绿,人与城市的关系暧昧不清。地上的人看着天上的星星亮呀亮,天上的星星看着地上的人点灯,城市的灯火早已明亮过了星空,无人再向这片暗淡的天空寻求光明慰藉。让光明指亮希望,把黑暗陪伴孤独,世间公正得你无处讨伐。而现在,这片灯光的亮度只增添原心的疲惫,如果它微弱一点,或许还好一点。
      
      宿舍里其余三个室友已经返校。问原心怎么回学校这么早,原心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一个假期留在宿舍,所以只说自己不过早早到了学校而已。

      已经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正笔直坐在自己位置上随意玩弄手机的是元芜。她的书桌收拾得井井有条,像每本书的每一页纸都用熨斗仔细烫过,平时女孩喜欢的那些玩物在她这里是不允许出现的,但不代表她没有女生天性中对美的爱慕,只是大部分的美在她这里都轻蔑地视之为谎言。与生俱来的好强让她在人际中必须处于强势的位置,这种性格甚至影响了她走路的姿态。

      与元芜截然相反的是她对床的莎莎。她擅长以最少的价格买到名牌的同款,她用元芜读了三遍《全球通史》的时间翻遍了所有服装杂志的搭配指南。这样的书在原心看来是只能翻翻图就过去,并且觉得它们年复一年的类似。大一时原心时常抬头撞见莎莎在观察自己,因为她坚信原心无暇皮肤背后一定是偷偷摸了什么昂贵的护肤品。在宿舍几人中原心较喜欢莎莎,她的世界简单直接,不含深刻,也没有锋利,只要有新款上架就可以,最世俗也最简单。

      陆雨是这间屋子中最“纯洁”的孩子,“可是妈妈说……”这是陆雨口头上常挂着的一句开场白。原心时常给唐观说陆雨的事,能从唐观的跳动的眼中看出他被她的故事逗乐,陆雨就像他们之间曾经的“卷毛”。比如说军训那会儿,原心发现陆雨的皮肤红得越来越不对劲,即使晒伤也不至于这样红得发紫,她用稚嫩孩音说道“可是妈妈说用了她给我买的防晒霜就好了。”结果莎莎发现陆雨所谓的防晒霜是10分钟必须洗掉的晒后修复面膜。

      大学前两年,原心和这三人住得和谐,这是一个不必感谢际遇奇妙的宿舍。白天偶尔开对方的玩笑,晚上各自处理各自的失眠。她们知道原心每天早出晚归,打着很多分工,但都从不会过问,这对原心来说刚好。

      “原心,刚才林姗姗来找过你,要你回一个电话给她。讨厌,这角在哪,真烦人。”莎莎一边不耐烦的装着她的被子一边对原心说。

      下午思索的事压着原心一天后半段都很沉重,一想到杨姗姗的声音就让原心顿时拳头松开很多。杨姗姗是有这样的魔力,原心从不需要蹩脚地向她开口倾诉,光是想象着她愉悦的口气,问题就卸了一半儿。

      “喂,亲爱的,你回来了。”透过话筒原心听到姗姗那边正是一阵混乱嬉笑。
      “喂……喂……,我去阳台和你说,这帮女人真是疯了,收拾行李打起枕头战来了……噢!原心,我和你说,我是一个女壮士,今天我在没学长没学弟的情况下一个人扛着两个箱子一口气上了四楼。嗯?你今天怎么样?”

      “去酒吧了,然后去了医院。”原心正犹豫着是否提一提紫色风信子的事,杨姗姗先一步问道:
      “你哥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还不错。”
      “那就好了,这样你就放心了吧。对了,明天招新生的事交给你了,我这边要去负责上弦晚会拉赞助的事,噢!明天一定会忙到趴。你帮我在小学妹小学弟中物色着,这一届他们太幸运了,一来就遇上这样的好事,果然我就给你说这届主席很有魄力吧,噢!真的……”

      姗姗能当副主席在原心看来是意料之中。杨姗姗与生俱来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热情,她性格直来直去,不易设防,这不是锻炼出的外在,而是一种天性的内在使然,正是这样的热情使她具有令人情不自禁靠拢的吸引力。

      对原心来说姗姗打开了她大学校园生活的一扇门。自从初二父母离婚之后,她越来越少将自己展现给他人,高二母亲的变故,让她更是只想把自己在人群里藏起来。与原心相反,杨姗姗有橙色的活力,她敢爱敢恨,从不胆怯于去爱,正是这样的活力感染原心,融化了她那层自我保护的薄冰,让原心也有信心释放出身体里温暖的光。原心第一眼给人难以看透的距离感,而林姗姗恰好有能拉近距离的天赋,人们信任原心不如说人们信任林姗姗,信任她所信任的朋友,透过林姗姗人们发现给人神秘距离感的原心其实善解人意,宽容,沉稳而又理智,并且丝毫不张扬她特质中的优秀成分,于是凡了解原心后的人都对她死心塌地信任。林姗姗行事风风火火,尚未摆脱孩子气的任性,说话直来直往,快乐与悲伤对她来说就如天空中太阳与月亮只能存在一个般交替,原心的冷静恰好不动神色地为她挡下许多冷枪暗伤,她总是自然而然的,在毫不伤害姗姗那膨胀的自尊心下告诉她是与非。爱恨直白的姗姗易受伤,而原心在任何时候都耐心给予她陪伴。反之,原心需要姗姗的热情给予她一点和年轻的世界链接的健康养分。

      她们两人,原心善于思考,困于思考,姗姗愚钝思考,用行动化解思考,一温一火,一前一后,一睁一闭,一攻一守,由此成为一队完美的组合,谁也离不开谁。

      和杨姗姗挂了电话后原心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她刚才所说的学校这学期初最重要的活动——上弦晚会。这是一段每一个厦大学生都引以为傲的历史,因为第一场举办时场地设在学校上弦场,就被人们一年又一年以这个名字沿用。由于第一届史无前例的影响力,不止限于学校,在整个厦门市也小有知名度。每一个当时的参与者都极浓墨重彩的去形容那场活动,错过的人从别人的口述中吸取养分,以身临其境的大脑补足想象弥补自己在校时没有举行的遗憾。

      第一届的操办者起初或许纯粹是没有野心的玩,但却是办成了大学校园里一次史无前例的聚会。起初学校对于这场晚会并不重视,所以没有设置太多限制,除了一条:学生会得自己去拉赞助。这并没有限制住这帮有活力的年轻人,他们的确拉来了一笔可观赞助,还招来了各酒吧里认识的那些流浪艺术家朋友,学校各个宣传栏都是铺天盖地的海报,各个空闲教室都被申请成了展览馆,其中还有一些平时其貌不扬,内心热血的愤怒青年换了装束成了激昂的演说家,他们喝着啤酒坐在讲台上天南地北的海聊,侃侃而谈引发了学生间的头脑风暴,独立乐团不专业的演出放在校园的舞台上绰绰有余,地下摇滚乐队轮番登场,空隙之间谁都可以登台献唱,抢拍走调都没人责怪,校园里人人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没有人知道歌到底该怎么唱,人们体能消耗迅速,食物也紧缺,学校不得不临时引进食品摊位在上弦场。不仅如此,人们不知道学生会的谁通过什么方法邀请到了网络上一些小有名气的人,例如语出惊人而很少露面的评论家,正当红的大学生作家……

      厦门大学一时成了热门话题。一切发展得出乎意料之外,活动从原定的一天延期到三天,余热又持续了两天,其间不断的有人闻讯从全国各地赶来。空闲教室里多出了正在激昂讲说的陌生面孔,而教授却被冷落在阶梯大教室里面对仅有的几个的学生。政府不得不出动一批安保维持学校秩序。

      但是这样的盛况有人欢喜也有人抱怨,对于一些渴望安静和秩序的学生来说那些停不下的电吉他声无疑是一场噩梦,于是他们躲在图书馆里,但渐渐图书馆也不再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不少受邀来到知名人士时不时出现在这里,而引起一阵骚动。麻烦不止这些,那些邀请来的艺术家中其中一些将校园狂欢误解成为了为他们青春举办的祭奠,他们即兴的上台演讲,内容除了一些下流的话题外还发展为一些边缘讨论;有一支乐队欢呼着把桌子从教学楼扔出窗户,盛会结束后校园一片狼藉,自发的自愿者们连续清理了一周才把塞进在各个角落的垃圾清理干净。盛会后引发的疲惫感以及不稳定情绪定更是在校园弥漫了很长一段时间。

      至于校方,多年受那些把校园视为一座巨大游乐场的游客之扰,于是开始严格限游。这所学校成了全国把守最严,最难进入的校园之一。

      但这显然有多虑成分,因为对于一群以玩乐为目的的孩子来说,游戏结束了也就过去了。在盛会终于结束后很多教授又重新拥有了他们曾经的地位,他们严厉斥责这次活动是对校风的践踏,磨灭了青年人积极向上之心,应该处主办者惩罚,制止再有这样的行为。而也是在这时市长来到厦大,高度赞扬这不仅是一场史无前例属于当代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盛会,而且带动了这座城市过去一周旅游业蓬勃上升,应该继续发扬!

      于是,学校便保留了“上弦晚会”的传统。如此盛会对于学校和城市的经济都是有益。本土企业家们纷纷给予资金上的帮助,联手学校希望再创造一次使得学校成为社会焦点的上弦晚会。一年一度是上弦晚会成了惯例,但都因为活动无新意,嘉宾保守无趣,包装胜过内容和保守老气的思想而反响平平了,更像是例行公事,再没有返第一季的辉煌。直到这几年,学校对于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活动已经感到疲乏。

      但姗姗作为副主席必须得去这浑水,她对于工作向来全力以赴,作为朋友,原心通常会无条件支持她,这使得她也能暂且脱身于唐观医药费的困扰,好像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

      陆雨用娇滴滴的声音轻声问道“都睡了吗”,四下一片安静,有人睡意朦胧地轻声“嗯”了一下,陆雨关上了灯。

      宿舍的天花板由雪白变成了藏青色的一片纱网,宛如没有月亮,也没星的夜空,她合上了眼睛,学校即将有的热闹并不让她兴奋,她脑海里是护士今天的话,唐观一上一下的手指,姗姗抑制不住兴奋时的表情,风信子,很多半生不熟的面孔,在那短短一刹那,他们交织成一张网,将她层层网住,她轻伸一个懒腰,这片网便顺着她的身体轻盈张开,她在上头睡着了。

      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这几年重复做的梦。

      一条没有尽头的柏油公路上,她奔跑着,她觉得自己已跑了好久体力消耗殆尽,但却不觉得疲惫,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早就知道路的尽头还是路,但她除了加快跑别无选择,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完成“跑”这个动作。她要快点到达那个地方,在很多事发生之前,在母亲永远闭上眼之前。

      她终于到了那个房间,每次醒来后她甚至记不起这间房的门,但是只要走进这里,她的心就会平和下来。这个房间散发着橘黄色的光,因拥挤而显温馨。毛绒绒的红色地毯,读到一半的书摆放在地板上,玻璃前的小鹿木偶装饰,还有看不清花纹的雕花铜色相框,有一个壁炉火正烧得旺,整个房间的光源都来自这里。这间欧式装潢的房间,原心怎么也想不出和妈妈有什么关系,但妈妈就在这里,正坐在一张竹藤摇椅上织着毛线。原心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进入这个梦中,妈妈的毛线似乎永远织不完。她看见原心走进来,像早就知道一样,将毛线放在摇椅背后,向原心微笑着,又让这间屋子再添一层明亮。

      愧疚是人类最高级的负面情感,她对妈妈满怀的愧疚,这刻得到了原谅。原心走过去,把双膝轻轻跪在地板上,接着,把头枕在妈妈隔着一层连衣裙的柔软双膝上,她能感受到那□□的温度,有血液的流动,温暖,实在,让人整颗心都如盖上了一层羽绒的被子,她轻轻睡去,想永久的就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妈妈温柔的将原心叫醒,扶起她,牵着原心走到壁炉前。原心突然意识到什么,就像每次梦里发生的那样。她慌忙转向妈妈,想这次要把她看清,抓紧。以往每一个梦自己都没仔细看清妈妈的脸,不知她是否老了些,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微笑,只知道,她始终微笑着,安详的微笑着。

      火正烧得旺盛,橘红色的火花有韵律的起伏,像一个婀娜女子的舞姿,似乎即使把手伸进去也不会被它灼伤。妈妈拉着原心的手松开了,她依然保持着微笑,对于这一刻原心已经了熟于心,时候到了,妈妈要离开了,梦里,妈妈要去别处。但是原心却不能做什么,她不能任性,不能挽留,不能哭泣,就像一切本该如此,唯一能做的便是目睹它的发生。火焰烧得更旺,像羽毛彼此起伏,妈妈变成了一只白鸽,扑哧扑哧地扇动几下翅膀,飞向了壁炉茫茫的火焰之中。火焰也不再温暖,它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有着灼热的火光,将原心和妈妈分隔于两个世界。竟连在梦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难过的本能。她叫不出妈妈的名字,她们还什么都没说,但原心好像已听到了许多母亲说的话,在母亲的手里,微笑里,无言里,火焰里。母亲要她照顾好唐观,要她不害怕,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她的身体又恢复了疲惫不堪,火焰很近,温度很远。她视自己原本就为妈妈生命分割下的一部分,

      她的存在是妈妈生命的证明,她要延续着妈妈的那部分生命活着。
      此时原心漂泊在如藏蓝色纱网的海面上,海面摇晃,无意打湿了她的枕头。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的阅读,无论你是否打算读下一章,只要你看到了这些文字,我都把自己最好的祝福给予你,希望你生活幸福快乐自由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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