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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柏林之围 ...

  •   克拉科夫打开窗子,让风灌入室内。
      早春的风还带着迫人的寒意,在东欧土地上尤是如此。但是要求开窗的华沙并不受影响,只是坐在摇椅上,静静在遥想什么似的看着远方,手里拢着一杯清水。
      他很希望手里这杯无色透明的液体是伏特加。不事张扬的透明色泽,流进喉咙却能温暖体内所有的脏腑,让一颗心砰砰跳动得更加火热。但是医生和同伴都警告他要是想伤口早点痊愈就别碰一滴烈酒,全身性的疼痛发作又实在难熬,才使他断绝了这个念头。
      两个彼此非常熟悉的人坐在一起,可以探讨很多话题。小到伤情的恢复状况,大到欧洲局势对波兰复国各方面的影响,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可能也正因如此,反而失去开口说话的欲望。还在进行中的未知变量太多,言语再机智,对于解决问题都助益有限。
      沉闷却默契的气氛不多久就被打破了。门敞开,细小的雪花和两名男子一道乘着寒风飘旋进来,落在地毯上顷刻化去。
      克拉科夫霍然站起来。华沙把水杯扣在茶几上,溅出几滴。
      “您好,华沙。居然没有呆在医院,害我们找得有点苦呢。”列宁格勒边打招呼,边把斗篷解下来挂在小臂上。他唇边是典型贵族式的微笑:矜持节制,精心计算好火候的热情。不知怎的,与那微笑相悖,他整张脸连同动作却显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虚伪。
      “我爱在哪儿就呆在那儿。”华沙冷漠地说,“要我提前料到涅瓦河边的小少爷会带着普斯科夫先生驾到,难度高了点吧?”
      普斯科夫说:“他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希望您明白。”
      “我当然明白。不过我们还是省过寒暄,直接进入正题吧?两位风尘仆仆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这个嘛……”列宁格勒一双蓝色泛紫的眼眸略微眯起,虽然能看出他身体还有些虚弱,他依然像一只伏在树上觊觎地上猎物的豹子一样神秘又危险。“本来想让你们猜猜看,大家一块图个乐子,既然不愿意就只好直说了。我军正在开向柏林,此次作战规模非同小可,需要一些盟国军队的好伙伴加入。我想你们对此有兴趣?”
      “据我所知,波兰已有两个集团军在那个方向上和苏军并肩作战。”比起冷淡的华沙,克拉科夫轮廓更加刚硬的脸孔上未显情绪,声音也较为沙哑低沉,“您的意思是应当从城主中抽人过去,充当象征?”
      “不仅是象征。天知道柏林防线还有几个跟我们一样的存在,也许就一个,也许很多个。德国人已被逼入绝境,就算放弃自己辖区单投这一注也不难理解。”
      不,华沙心想,你们需要的就是象征。苏联不想让波兰的流亡政府回国继续统治,铁了心要扶植一个新的红色政权。【注1】他们自从争取来进攻柏林的优先权,就在考虑怎样拉拢波兰城市,让他们不要在处理流亡政府的问题上作对太多。而把进攻柏林的机会分给他们确实是一个很诱人的提案。姑且不提往前数百年的纠葛,仅仅这场战争里,坐在这里的两个人与纳粹德国结下的称为血海深仇都不过分。但是那两个波兰集团军的人里,要么没有明确立场,要么是有赤色背景的亲苏派,真去了,以后再转过身为流亡政府说话就难了。
      克拉科夫正想追问详细,被华沙抢先:“哦,好吧。我没办法,身体不允许。克拉科夫,你怎么样?”
      “我还好。”克拉科夫有点奇怪地回答。华沙丢过去一个眼神,他就加一句:“事实上,我很乐意。”
      “那就好。”普斯科夫温和地笑了。“你们可以再考虑一个人选。有克拉科夫先生这样的重量级人物加入,下面一位可以随意一点。”
      “哪敢随意……”克拉科夫随口答着,余光一瞥,见到列宁格勒和华沙全当别的人不存在似的,直勾勾盯着对方。他们谈话时已经坐下了,不知何故两人又站起来,面朝对方,一动不动地僵立着。列宁格勒披着一头淡亚麻色的长发,严肃地抿着嘴,之前那一股虚伪气息已经消逝无踪;华沙苍白的脸上泛着康复中伤病员特有的红晕,金发在窗外白雪飘飞的背景里闪耀,仔细观察,他闭起的嘴后面的牙关应该是咬得紧紧的。
      列宁格勒用梦呓般的语气说:“两位激动的心情可以理解,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我们都是一样的,都要为被毁的城市和死去的人民报仇。但是也不要过于兴奋,对身体不好。我虽然想到前线去,医生不许我骑马,坐颠簸的军车也不行,我还是知难而退了,华沙你也应保重才是。”
      华沙大大方方地假笑:“借你吉言。”
      列宁格勒点头:“那就说定了……?”
      两个俄国人离开以后,克拉科夫问起为什么这么快地答应。华沙摆摆手,有些疲累地说:“打柏林都让给他们了,英美要是想卖流亡政府,此前和苏联一系列的秘密会议早就卖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没有终局结果,此后的谈判想扭转局势也难,波兰的未来没法摆脱苏联。干脆参加战斗,有个友好的表示,不要把对话的渠道堵上。”
      “……如我所想。不过,你也变了啊。”
      “是的——我更想追求安稳的国家,安稳的命运了。再不稳妥行事,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噩运加诸这片土地。”华沙望着窗外,轻轻笑了一声,“克拉科夫,你要庆幸。那少爷还算识趣,知道身体不足以上前线,跟莫斯科并肩作战总比跟他并肩作战稍好一点。”
      在他注视的方向,雪已经悄悄地停了,像一面洁白绒毯轻覆在华沙市的废墟上,无意间使其触目惊心的景观缓解了许多。
      但是,只要生活在此地的人类还在,废墟会立起来,街道会铺回来,属于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的欢声笑语会重新回荡在各个角落里。生活——人类永恒的最为宏大的主题,也必然奏响下去,不再停歇,从涓滴汇集成浩荡大河,随时间的指引长长地流向远方。

      柏林瞪着慕尼黑。
      慕尼黑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布劳恩女士坚持要来柏林,与她深爱又敬仰的元首共患难;我感佩她的勇气,就护送她一起前来。就这么回事。”【注2】
      “我看你们是都疯了。”柏林似乎只靠鼻腔就发出了话音,“我无权评价爱娃·布劳恩,可你出现在这里算什么意思?你的辖区还没被攻占吧,想不到你也会擅离职守?”
      慕尼黑的肩膀微小地抖了一下。然后她抬起手,将一路颠簸中散落出来为数不少的黑色碎发押回帽子里,以此掩饰方才一闪而过的慌张:“因为我心里分得出轻重。柏林要是保不住,慕尼黑在有何用?你是全德意志人的希望。输了,又会变成全德意志人的绝望……”
      柏林不想听这番他早已料到的陈词滥调。他知道慕尼黑说的没有错,可又抑制不住胸腔中不断蹿升左冲右突的火气。近期发生的一切都能让他处于发火的边缘。看到波茨坦帮他清理被轰炸震乱的文件,他想发火;突击队扛枪列队高唱军歌走过,他想发火;将军们在沙盘上指指点点地商量防御对策,他想发火;最受不了的要属戈培尔博士,自从他上次神神叨叨地跟元首和其他人指出根据占星师的预言,罗斯福丧命代表德国将在4月时来运转,就像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战争里绝境逢生一样,【注3】他的一个表情,一句话都能让柏林火气上冒。
      他始终还是没发作出来。他看上去还是德国人熟悉的首都化身:冷静坚强,心如铁石。他不能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把形象毁了。
      “算了……”柏林叹气,“你跟我来。”
      慕尼黑跟他钻进总理府下面庞大复杂如迷宫的地下室。在柏林的专属办公室,她不出意外地见到波茨坦,另一个高个男子则令她大吃一惊。是汉堡。汉堡和柏林的关系不远也不近,找不到他身在此地的理由。元首当权后,他欢迎新的卓有成效的经济政策,赞赏政府表现出的久违的行动力,可对那些元首真正热衷的议题反应冷淡,甚至懒得像法兰克福那样做出一个服从的姿态。亏得他地位高,也没怠慢过分配给他的职责,才没有因此受过什么谴责。
      汉堡只是简单和她问安,然后就绞着双手,一言不发了。他那由苍白灯光投在地上的高瘦身影和他一样沉默。解释的工作只能由波茨坦承担:“汉堡在城市沦陷前逃出来,到了首都。他和慕尼黑你一样,觉得有必要助首都的防卫一臂之力,冒着一路危险赶来的。”
      波茨坦说起话是一如往常的轻声细语,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的程度。长久以来,他就像柏林的一个影子,话虽不少,表达自我观点的却寥寥无几,时常使人忘记他同时还是勃兰登堡州的首府。被凝重气氛压迫着的一屋子人里,就属他举止最自如,表现出来的紧张感最小,想必是因为他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不会被随便地探知到。
      慕尼黑表示了解地点点头。柏林瞥她一眼,对汉堡说:“来一个你,又来一个她,倒也不是孤案了。但我的立场还是不变:你不该待在这里。早点离开,省得我们两个都累。”
      汉堡盯着地面:“那你怎么不赶慕尼黑走?”
      “因为从某个比较遥远、不直接相关的意义上,她应该对眼下的状况负起一部分责任。这与你无关,你不需要承担不属于你的义务。”
      换成慕尼黑盯着地面了。汉堡却抬起头,急躁起来:“我是德国人!只是为保卫首都,还需要扯什么因果关系、什么责任吗?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冷血动物?”
      “我把你当成一个不应该去死的人!”
      如同遭到雷霆一击,汉堡脸上愤怒的情绪蓦然消失。他站在原地,不能理解刚才的话一样眨了眨眼睛。
      话已至此,柏林不想再做仅出于礼貌的遮遮掩掩了。“听着,”他拿出他最严厉的语气说,“我不想你变成第二个德累斯顿。你自己清楚,你受轰炸的损伤能比他轻多少?你觉得你身体还不错,因为你还没直接挨过子弹,但是你辖区的惨状摆在那里,说不定只要在要害部位挨上一击就足以致命。你就这么想让我背上一条人命吗?”
      “我不是……”汉堡虚弱地辩解。
      “你就是。这一回你总该听我的。自从那件事以后……我感到我的余生再也没法面对萨克森的那些人了。要是你也……你就给自己和我多一点仁慈吧!”
      汉堡又沉默了。
      “……如你所愿。”漫长沉默过后,他声音低哑地说着,像一阵毫无眷恋的风冲出办公室。柏林没回头目送他。其余两个人也没回头。
      “现在,”柏林一动不动,全当汉堡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对着剩下两个人发号施令,“跟我一起和负责这场作战的将军们见个面,再做战术分析,过后就要布置任务了。从上到下都人力紧缺,一分资源都不能浪费,做好累死累活的准备吧。从现在起,不许你们有一丝懈怠!”
      “是!”
      稍晚的下午,任务布置完毕。波茨坦留在城内整编杂牌武装并带领修筑防御工事,为未来可能的市区战斗做准备。慕尼黑被派往驻东郊的党卫队第七装甲军团——这是德军尚余最精锐的部队了——在险要的希莱高地上展开防线,抵挡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的进攻。
      波茨坦接到任务就径直离开了。慕尼黑也想无声无息地走,但柏林提出送她到去往东郊的车队那里。临行,柏林给两人倒了酒,互相举杯致意,口中低声念叨祝福的词语。路上两人则一语未发,短短一段路,却被沉默拽得尴尬又漫长。
      上车前,慕尼黑把手伸进上衣内侧口袋,拿出一封信,生怕别人看见一般迅速塞进柏林手里。
      柏林难以置信地盯着信封上红色的圆形凸起。即使令他失去大部分记忆,也不可能认不出这个火漆印。可怎么会……
      “维也纳让我转交给你。”慕尼黑侧过脸,避让着柏林近于尖锐的问询目光。“我犹豫了很久,怕这信……对你的意志有损。但我想我没有权力不交出它……”
      柏林把信收起来:“我知道了,谢谢你。这里没事了,你去吧。”
      没人确切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也没人真切看见过柏林读完信的反应。只有波茨坦算是擦到一点边角,他晚上来办公室时,秘书正在按柏林的吩咐把一盆矢车菊搬出去。那盆花开得很美,在一天大部分时段只能窝在地下室度过的日子里,它都是由柏林亲自照顾,这抹仅存的亮色也带给人们些许的慰藉。现在柏林却突然要它移出去了。
      对柏林已下的决定,波茨坦通常不予干扰。这回他却忍不住问:“为什么?”
      “元首说的是对的。”
      “呃……?”
      柏林撑住一边额头,手指压住了鬓角上以前一直理得很整齐的金发:“美丽的花迟早都要凋谢。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多看,免得到时伤心。”
      他眼睛盯着原来摆放花盆的桌台,再也无言。

      克拉科夫爬上IS-2坦克,遥望西方。
      清晨的浓雾已经散去。前几天清晨,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用探照灯掩护进攻的战术正因这样的浓雾而大打折扣,反而给己方带来许多不便。高地最终是夺下来了,可付出的代价也高昂得惊人。即使到全国战场都临近崩盘的时刻,德军依然像块又臭又硬的骨头,看着就让人提不起食欲,可还是不得不啃。
      卢布林在下面叫他。他跳下坦克,明斯克上前和他握手。明斯克的外表不算很引人注目,是个有一头深褐色不太齐整的短发的面孔端正的青年人,只有站得很近观察时,才能发现他的虹膜呈现一种神经质的浅灰色,在不同的天气下又会根据光线小幅度地变幻。这一日阴天,他眼睛的色泽是纯正的浅灰。
      明斯克说话很直接,惯于跳过寒暄阶段,这回也是开口就问:“看得清柏林市内吗?”
      “能看到,看不太清。”
      “只要开过去的炮弹能落到他们头上就够了。”明斯克往后朝一大片烂泥沼泽瞧了一眼,这片洼地曾经让苏军的装甲兵团拥堵在里面,暴露在德军炮火下吃了不小苦头。“德军是真的没有空中轰炸的力量了。不然,我们早在那沼泽里就成了模范标靶,不好好炸上一通绝对是飞行员的失职。”
      “他们资源紧缺,估计把燃油用到别处了。”
      “随他们怎么用。抵抗再坚强,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明斯克抱臂,转头对着柏林市,“到现在都想不清楚他们在为谁殉葬,真可惜。不过易地而处,我恐怕也破不开这个迷局。人毕竟还是感性的动物啊!”
      他说罢拧开军用酒壶,灌了一大口,大概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白酒,气味并不好闻。在战略战术上换位思考是一回事,思想感情代进去就不太妙了,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他们接着聊了些具体的战斗计划,又说到莫斯科等人所在的部队往西边去了,因为原来在易北河一带与美军对峙的德军企图援救柏林,必须把他们的行进路线切断。还没往深里说,就到了定时向柏林中心发动炮击的时刻。从4月20日希特勒生日起,指挥部下令朝市中心从各个方位开始炮击,直到战役胜利。每日消耗的弹药量都极为惊人,几乎所有能用于这个距离轰炸的火炮和飞机都上阵了。
      这也是20世纪以来,柏林市第一次遭到来自地面的、如此迫近距离的炮击。
      在他们周围开火的是著名的喀秋莎多管火箭炮。火箭炮出厂时本名“共产国际”,由于只在炮车上印了一个字母K,被战士们冠以姑娘的名字并广为流传。对于苏军士兵,把这与他们日夜依偎共同战斗的钢铁死神唤作姑娘不算违和,而在德军那边,她有另一个优雅的名字——斯大林管风琴。
      她们发射的巨响可比多台管风琴一起轰鸣还要剧烈得多。从高地望去,柏林市变成了一片烟尘笼罩的火海,宛如一块献给希特勒的巨大的圆形蛋糕,蜡烛不小心烧过头,就把整个蛋糕点起来了。眺望这场景,克拉科夫都有些吃惊:这座四面被钢铁洪流淹没的孤岛,怎么还有百万军队抱着可以挺过去的念头固守?怎么还有很多市民缩在这不断爆炸的蛋糕里,不往别处逃亡?
      一轮轰炸过去后,明斯克依然朝向西方没有动。方才轰炸的金色闪光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虹膜上。“我很快乐!”他大声说,“告诉我,你们快不快乐?”
      卢布林没说话。克拉科夫说:“我不知道能不能算快乐。”
      “……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他停顿一阵接上前面的话,“我心情焦躁,兴奋无比。”
      明斯克大笑:“那就对了!”

      4月25日,柏林视察了城市防御工事的进度,与突击队和青年团的部分士兵见面,亲自激励他们。
      德军已经不是两三年前那个装备精良、阵容整齐的强大军队了。被寄予最多希望负责正面阵地作战的军队又多数调往城郊,留在城里的武装党卫队的残余,警察,希特勒青年团和国民突击队中,只受过一丁点训练的平民和退伍的中年人不在少数。截至这一天,各个外围战线都被苏军突破,接下来就要依靠这群乌合之众了。
      如果柏林的消息灵通一些,他会知道,这一天还是美军和苏军在易北河边会师的日子。这两个国家于彼此,不需几年就会变成不是敌人,胜似敌人的竞争对象,但在此时此刻,双方官兵还在用好奇而友好的目光打量对方,然后很快就一起搂搂抱抱,用互相都听不太懂的语言称兄道弟,甚至快活地唱歌跳舞起来。不过知道这件事对柏林也没什么用。他正沉浸在青年团带给他的惊奇感中。
      他早就听说过青年团,也曾隔着一段距离看见过他们,都不及近距离接触来得直观。他们高矮不一,穿着不太合身的军服,即使竭力做出坚毅的表情也藏不住眉宇间的稚气。有个子很高的,但没有一个长到成年人的结实体型。孩子,真的全都是孩子……
      要他们十几岁的头脑理解什么是国家社会主义、为什么发动欧洲大战、为什么战果没保住被打到首都城下必须由他们来保护等等太困难了些。他们站在这里,基本是出于年轻热血的男孩对元首的个人崇拜。他们会遵照自己的誓言,直到最后的牺牲来临也不后悔吗?
      依照他们站位顺序,军官每报一个人名,柏林就和叫这个名字的人握手。他想记住他们的脸,但不知怎么,每张脸看上去都好像一个样。点到倒数第四个,他忽然一激灵。“布吕克?”他问面前的男孩,“你姓布吕克?”
      男孩受宠若惊地点头。很容易就问出他是曾在斯大林格勒战役里和柏林共同作战的那位少尉的弟弟。少尉告诉他自己有很多姐妹,但只有一个兄弟。他说他阻止了弟弟跟他一样上陆军学校。可是近年来整个教育都军事化了,弟弟又莫名有种狂热的战争情结,很教他担心。
      战役结束后少尉还对柏林说:“就算挺过这次危机我还是不敢抱希望!俄国佬有腹地,有毅力,有美国源源不断输送进来的武器物资。那样的话,乐观估计东线的拉锯也会持续多年,根本看不到尽头。我恐怕要死在东线,再也回不了家了。现在又看不到弟弟,管不住他,他是父母唯一的盼头了,千万别参军……”
      柏林早猜到他家依附的陆军军官集团和元首关系不太好。后来,布吕克少尉的确死在了东线。44年他遭游击队袭击,游击队使用的是□□,无数铁砂嵌进他内脏,是在极大痛楚中死去的。不知道他死前有没有想起弟弟?
      “我曾和你哥哥并肩作战。”柏林程式化地说,“他对国家非常忠诚,你当为他骄傲。”
      “是的。我会像哥哥一样尽忠报国!”
      他伸出手按按小布吕克的肩膀。接下来一幕在他往后的记忆里,犹如化石印痕一般深深铭刻:男孩微笑起来,又羞涩,又自豪。阳光直射他稚嫩的脸庞,使他笑的时候还稍微眯起了眼睛,眼睫毛上金色的阳光在跳动。
      接着就是分发火箭筒给他们了。对于以后突入城内的苏军装甲部队,这种不需要经过很长时间训练就能掌握的武器能给他们很大的麻烦。有些孩子站立的样子,不知算他们抱住了火箭筒,还是火箭筒撑住了他们。
      柏林一结束白天的任务就接到报告,说慕尼黑在前线身负重伤,已经抬回来了。他赶去医院,慕尼黑躺在单人病房里,散开来的黑发间都裹着血块,不过脸还完好,意识也清醒。
      有很多话堵在他喉咙里出不来。最后冲出口的还是最没意思的那个:“你怎么样?”
      “没有他们说的严重。脑子还清楚,再躺几天的话也许就能下地……”
      “但是已经不能战斗了。”柏林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不知道还能有几个“几天”。
      慕尼黑凄然一笑,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是的,不能战斗了……”
      “……”
      “这些天……城里有发生特别的事吗?”
      柏林回想了一下。“爱娃·布劳恩为元首生日举办了一个晚宴,高级将领都参加了。元首当时心情不错,说俄国人会在这里遭受惨痛的失败。”但晚宴才结束,就有人逃跑了。“后来元首要求施坦因纳将军向南郊的苏军反攻,施坦因纳将军出于战术合理性没那么做。元首愤怒极了,说即使人跑光了,他也要和首都共存亡……”
      “别说那个了。”慕尼黑打断他,“就没有别的可说的吗?”
      柏林想起偶遇的小布吕克。“没了。”
      慕尼黑脸上忽然呈现出十分伤心沮丧的神态,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经离她而去。
      “据说你在希莱高地的表现很杰出。不要消沉,你已经尽到责任了。”
      “不,不是只为了这个……柏林,你有过一种感觉吗?很多事情,在你身体完好、活蹦乱跳的时候根本不想,或者避免去想,只有被迫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被伤痛折磨的才会再拾起来。我想……我真的是害了你们吧?”
      不及柏林回答,慕尼黑转过一半身体,背对着他,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捂住眼睛。过了一小会儿,压抑的抽噎声从那里传出来。
      “我还怎么面对魏玛!”她哭道,“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不仅是军事失利导致的……祸患太早就埋下了!哪怕我能稍微不那么急躁,听一点他的话……”
      “那也没用。人类的历史进程我们本质上是无法干涉的。”柏林想安慰她。
      “不,不能拿这句话当挡箭牌。你这么说只是想为心里的负罪感开脱。只要当时有清醒的意识,努力过,就算灾难临头,至少不会问心有愧。可我没有做到,所以……心里害怕极了……”
      慕尼黑不再往下说。她止住抽噎,把手放下来默默地流泪。泪水滑进她落在枕头上散乱的黑发里,和血块融到一起。
      柏林又尴尬,又难过。他好些年没把慕尼黑当女人看过了,倒不是说她不够漂亮,没有女人味,相反慕尼黑是个很标准的南德美人,五官精致,谈吐文雅,很懂得生活,还有日耳曼民族尤为欣赏的坚定的意志力。可他们在个人领域不太能聊到一起,尤其近十年,难得相互鼓舞用的也是非常格式化的台词,换成对另一个人说都不用改几个词。
      可看着女人无助哭泣毕竟勾起了他的怜惜之情。不过依眼下的状况,谁该同情谁都不好说呢!
      “一切都会结束。”慕尼黑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非常轻柔,“我想让灾难冲着我来,可是上帝不知为什么,只给我这点小伤,让我躺在这里就没了。这才是对我的折磨。柏林,而你……你的城市将被摧毁。你的骄傲将被粉碎。你的人民将死在炮火下……你全城的妇女都会被那群斯拉夫佬□□一遍又一遍……”
      柏林心如针扎。“你是不是有炎症引起的发烧?”他探她额头,被一巴掌甩掉,“好吧,我跟医生说让他多照顾你,别总是说胡话了。我走了,接下来你要自己保重。”
      语毕,他就离开了病房。

      之后的短短几天,城里的人们度日如年。苏军突破郊区最后一道防线,攻入市区,拉开巷战的帷幕。桥梁和房屋都成为双方死命争夺的焦点,有时夜间和衣而卧,还能听见敌人交谈的声音隔着两间房不到的距离传来。据点被苏军攻占,转眼被城里的杂牌部队夺回,接着又被攻占……从4月20日起,柏林电台像在为帝国的死亡做倒计时一般地每天播报苏军距离市区的公里数,连同轰炸和炮击一起落在他们的心头。巷战开始,倒计时也停了。黑色绝望的未来赤裸裸地站在前方。还有很多誓死作战的人,可心情低落的也不在少数。柏林听到一个中年男人对战友说:“我们全都要完了!攻进来的如果是英美军队,也许还有一点指望。可都是俄国佬和波兰佬!他们一定会报复的!”
      有关苏军在德国土地上糟糕军纪的传闻早就传播开来。直到此刻,绝大多数国民尽管内心焦虑,依然忍受着和平时期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忠职守。平民表现出的坚韧不拔的意志力,使人敬佩又发自内心地悲痛。可是光凭意志力赢不了战争。他们全体都被绑在着火的战车上,这辆战车曾依靠蛮力横行无阻地在欧洲大陆上和大西洋里肆意冲撞,然而如今,它耗尽了燃料,只是在一刻不停地朝无底的深渊滑去。
      29日,柏林与波茨坦应邀出席元首与爱娃·布劳恩的婚礼。在现场,牧师不忘询问两个新人是否都是纯种的雅利安人。婚礼后人们被遣散,两人自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他耳里。戈培尔依元首遗嘱继任总理,与苏军交涉谈判。
      但是交涉很快就破裂了。苏军要求无条件投降,这是不能被接受的。
      柏林没耐住这一回。他找到现任总理说:“说是无条件,其实还是有区别和限制的。只要对还活着的大多数人有利,这个名分也不是那么要紧……”
      “你认为那些活着的人值得牺牲这么巨大的尊严?”
      “我认为,我们的使命是保护国民。为自己的傲慢使他们受害是不对的。”
      “哦……”总理奇怪地微笑着。“你在怜悯他们。可你指望我?我一点儿都不怜悯他们。”他忽然像以往在对全民的演讲中一样慷慨激昂,一拳锤到桌子上:“我再说一遍,我一点儿都不怜悯他们!德国人选择了他们的命运。这可能会让一些人吃惊。但不要骗你自己,我们没有强迫德国人,是他们给了我们统治的权力,现在,他们的小喉咙要被割断了!”【注4】
      戈培尔的吼声回荡在地下室里。柏林往后退了整整两步,直勾勾盯着戈培尔消瘦的脸。驱使他后退的不是害怕,是怒火。
      那些都是他的人民。戈培尔怎么可以……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谁给的你权力让他们去死?!
      一种埋藏在心底许久的原始本能随着火山喷发般的怒火重见天日。是的,他是一片土地的人格化身,为了守护他的土地和依附其上的人民才生存在这世上。他本应该像母鸡本能地保护小鸡一样,即便自身力量再有限,面对外界凶悍残忍的敌人也绝不屈服。如果威胁来自自己身边,那也一样该消灭那个源头!
      那一瞬间,他想越过桌子,踹倒他,掐死他,让他为梦中构造出的甜蜜帝国赶快殉葬。他觉得为了倾泻心底真实的仇恨,就算这么做严重违反自己群体的规则也在所不惜。但是一阵炮轰打断了他的冲动,等房间和家具的摇晃过去,理智又拉住了他。他害怕自己会再次控制不住,借口巡察街道就出去了。
      交战地点已经深入市中心。明知无望,柏林结束巡察后还是端起望远镜,到一栋平房屋顶上瞭望市中心外围,思考万一绝地反攻,该从哪个方向比较容易。
      他没找到方便突破的地方,却发现一具有些眼熟的尸体。离得不远,用肉眼也能看到,用望远镜就更清晰地捕捉到了尸体的面貌和表情。
      是小布吕克。这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仰面朝天,头略微歪向一侧,过大的帽子已经滚到一边。他合着双眼,表情安详,没有痛苦,就好像一个由于太累,就随随便便地在路边睡着了的普通少年。身上也看不出明显的伤口,甚至连血迹都几乎没有。和他哥哥不同,他大概是被一击毙命,死得很利索。
      一小队持枪的苏联士兵冲过他旁边的道路,看都没看他一眼。
      柏林感到眩晕,放下望远镜,扶住了墙。身后波茨坦气喘吁吁地跑来,冲他喊:“先生,出大事了!……你回总理府看看!”
      元首夫妇都自尽了,还能出什么大事?想不到波茨坦的话毫不掺水,真的就是件大事:戈培尔与夫人玛格塔,和他们的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倒在他们在地下室的家里。夫妇俩是开枪自杀,六个孩子则是被注射安眠药后用□□毒死的。【注5】
      有人把现场留下的遗书递给柏林。柏林草草阅过,只记住一句:“在今后的艰苦岁月里,树立榜样比活着更为重要……”
      党卫队的人鱼贯而入,抬出这一家八口的尸体。等抬到指定地点,他们会给尸体浇上汽油火化,再向熊熊烧着的火堆行纳粹礼。
      波茨坦轻声对柏林说:“总理和夫人自杀不算太意外。可他们把孩子全毒死了,这实在违反人伦……等等,您要去哪儿?!”
      柏林只管目视前方,向前走。他头还有些晕,双腿还有些软,但已经无关紧要。一想到他在浑浑噩噩中犯了那么多罪,让他的人民陷入痛不欲生的地狱,他的步伐就迈得更大,走得就更加坚决。
      地面上空,硝烟蔽日。以前有过蔚蓝的天和可爱的白云,古老的苍绿色森林在不远处随风沙沙作响,但他已不记得它们是何等模样。
      哥尼斯堡对他说,你数典忘祖,连基本的判断力都丢了!
      莫斯科对他说,你也一样,我尊敬的朋友。
      米兰对他说,法西斯以为抓到我,就能剿灭意大利所有的游击队吗?
      法兰克福对他说,已经没有破局的希望了。
      巴黎对他说,你描摹的未来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
      慕尼黑对他说,我没有做到,所以……心里害怕极了……
      维也纳……维也纳在信里对他说,我不能为你提出建议,你从来也没听过。但从发出信的这一天起,我要以同样的罪人之身为你日日祈祷。我祈祷你得救——因为主会审判罪人,也会拯救罪人。他的崇高过于诸天,他的荣耀高过全地,在他宽广无边的慈爱的海洋里,我们的罪恶如同一粒微尘不值一提。当你醒悟过来,回过头的时候,就放下骄傲,把自己当做一只犯错的羔羊,完完全全地交到他手中吧。你将受到责罚,但你最终也会得到安宁……
      在一切纷杂话音搅拌的漩涡之上,是男孩稚嫩脸上羞涩又自豪的微笑。他因阳光眯起眼睛笑着,长长睫毛上金色的光点在跳动。
      我做不到……柏林想,我做不到。我没有得到安宁的资格。
      他能做到的是去几步之遥的前线,躲在破房子充当的掩体后面,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做出一个城市的垂死挣扎。波茨坦见拉不回他,就挎上枪和他走到一起了。他们装填弹药,扣动扳机,也瞄准街上行驶的坦克发射□□。
      一度牢固的界限都渐渐消融了。在柏林的眼里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只有进攻的一方和据守的一方。耳膜嗡鸣,各种声音都混成一片。再过一会儿,小鸟的啼叫和IS-2开炮的声音对他恐怕都是一回事了。
      猛然间,血液喷溅到他脸上。像一个默片的慢动作播放,波茨坦在他身边软倒下去。
      他才冲上去一步,前后都被敌人包抄了。他们的到来有先后顺序,几个先上来的兵见后面有军衔更高的走来,就向一边退开。
      俄国的莫斯科和图拉,白俄罗斯的明斯克,波兰的克拉科夫和卢布林。五个斯拉夫人围成一圈,逐步逼近,就像一群恶意的具象化身压得他窒息。
      “没有躲在地堡里,倒是勇气可嘉。”明斯克说,“可悲的是,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他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投降!”
      柏林不像在控制自己手脚般的解下枪支和子弹匣,扔到地上。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五个人对他不含任何善意的凝视中度过的。最后莫斯科朝地上啐了一口,走上前抓住柏林后领,把他拽起来往回走。
      “能走路吧?”他问。
      “能。”
      “那就好,规矩一点,别企图乱跑。”
      “波茨坦他……”
      “他会得到救治。我们也会给你战俘应有的待遇。”
      “城里的平民……”
      “你问太多了。”
      走了几步,莫斯科大概觉得胳膊酸,就放下他衣领让他自己走了。趁这个时机,柏林回头,向身后仍在顽抗的丁点大的土地投去最后的注目礼。一面左上角有镰刀铁锤和星星的红旗,已经插在国会大厦的顶端缓缓飘扬。他觉得他该为帝国的覆亡或首都的失陷做一点表示,为一个付出极惨痛代价才终于惊醒的迷梦,即使流下一行软弱的眼泪也好。遗憾的是,他虽然头脑昏沉,濒临崩溃,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
      这是1945年5月1日。再过不久,城里所有的抵抗都停止了。次日,柏林防卫长官向苏军投降。
      5月8日,德国与盟国在柏林签署无条件投降协议书。之后几天内,德国还驻在国外的全体部队都陆续放下武器,投降了。

      注释部分
      注1:此处波兰流亡政府特指1939年德苏入侵波兰后流亡至巴黎(后常驻伦敦)的波兰政府。二战期间的波兰流亡政府继续领导国内外的反法西斯运动,为战争胜利做出了较杰出的贡献。1945年后该政府虽然未能回国掌权,依然持续运作直至1990年东欧剧变。
      注2:希特勒的情妇爱娃·布劳恩长期居住在慕尼黑自己的小楼以及希特勒在巴伐利亚的别墅贝格霍夫内,很少出现在柏林,不为公众所知。1945年4月,她乘汽车返回柏林,并拒绝回到相对安全的贝格霍夫。
      注3:七年战争起源于英国与法国、西班牙在贸易和殖民地上的竞争及普鲁士和奥地利在神圣罗马帝国内外的权力争夺。1761年末,奥军与俄军会合,切断东普鲁士和勃兰登堡的联系并准备进攻柏林,腓特烈二世领导的普鲁士几乎陷入绝境。然而峰回路转,次年俄国女沙皇去世,继任的彼得三世是腓特烈的崇拜者,俄国先与普鲁士讲和后倒戈。最后奥地利不得不与普鲁士讲和,日耳曼诸国回到了战前状态。
      注4:原话来自电影《帝国的毁灭》(嗯,就是“元首的愤怒”的素材来源……),当然电影中戈培尔是在别的情况下说的。
      注5:戈培尔夫人是以接种疫苗为名让医生给六个孩子注射吗啡让他们睡着的,随后自己给他们服用了□□。关于夫妻二人的死,另有说法是戈培尔先开枪杀死夫人再自杀,但考虑到戈培尔夫人对纳粹的忠心不亚于他,一起自杀的可能性似乎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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