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无法返回的过去 ...


  •   当日的午宴一切如常,没有出任何意外。考虑到莫斯科一路风尘,跨越半个亚洲才抵达,下午没有安排行程。晚上重庆从公务中脱身,和民一起会见了来访的“盟国友人”,并共用晚餐。华盛顿此前发报向他们打招呼时,只简短说了莫斯科来访并无十分迫切的需求,只是希望借由此举加深交流,调节盟国内部关系。重庆不敢尽信,担心美苏这两个盟国里的巨头为不知什么目的联合起来坑自己,在晚餐时尽量口吻礼貌地试探了一番。莫斯科开诚布公,表示正好东线的国家已纷纷投靠苏军,外交基本无后顾之忧,不需要他万分紧张地坐在国防大楼里监视,而美国人的建议听上去又很中肯,便当机立断,抽出空过来访问几日。
      “从午宴到现在,我感觉中国的各位还是太拘礼了。”他说道,“以私人身份来访既是方便我自己,也是不希望太劳烦你们。”
      重庆说:“言重了,这只是对您这个级别的外宾应有的接待。不过如果您真的在意,我们会尽力让您在以后的行程中感受到更轻松自如的气氛。”
      重庆说完瞥了北平一眼。北平颔首,说他上次访苏时还受到很细致的招待,这回却没想到莫斯科先生也可以是位不拘礼节的人。既然他希望,他们自然也会放得更开一点。
      莫斯科一边微笑一边答谢。他在桌子上其余三个人脸上都看到仿佛如出一辙的笑容:恰好的上扬弧度,恰好的对视角度,恰好的微笑频率……只是结合每个人长相和仪态举止的不同才得以区分开来。
      这时民提议为了两国友谊干杯。每人杯中的起泡酒都在一个水平线上,只倒了一小半,一口很轻松就顺着食道滑进了胃里。连最不胜酒力的女人都能喝的低度起泡酒,莫斯科盯着杯里残留的泡沫想到,这酒从各个方面看也符合“恰好”两字。比起国内的风气,他在饮酒方面算是个能克制自己的人。但他在感到一丝倦怠的同时,也不禁悄悄思念起醇香浓烈的伏特加。好几年没喝到波兰产的伏特加了,不知道他离开的这几天波兰战线能进展到何处……
      晚餐不多时就用毕了。重庆观其言行,觉得莫斯科确实不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至于中苏之间的重大议题,该谈的总是要谈,但肯定不在这一回,做个双方能接受的良好铺垫就算不愧对国家了。他大体上放下心,见夜色渐浓,便结束第一次照会,向外宾告辞了。
      重庆和民离开以后,北平和莫斯科站在餐厅门口。餐厅的位置在一座半山腰上,天虽然还不是很晚,毕竟正值隆冬,在尽数渲染成一片深沉的墨蓝色的夜空下,能望见沿着山城的曲线起起落落的灯火。时而稀疏,时而密集。有政府机关和工厂大而亮敞的灯光,也有平民百姓微小却温暖的灯光。寻常的,在战时却弥足珍贵的景致。在还有空袭的日子里,这样明亮的灯光是不可想象的。
      在宁静的半山腰的夜色中,大声说话会显得很不识趣。北平悄声问:“要直接回去吗?还是做点别的,都随您。”
      “我想散会儿步,在城里面。”
      “好的。”北平应完正要领外宾上早在等候的轿车,听到对方迟疑的一声呼吸,转过身:“有什么招待不周没注意到您的需要的?请告知。”
      “没有。只是——”
      又是一声迟疑的呼吸。对着北平疑惑的注视,莫斯科说:“你允诺过我,在下次再会时就用‘你’相互称呼。现在已经是‘下次’了。”
      “啊……是我记性不好。记挂着要对外宾尊重礼让,不小心把约定搁到一边去了。现在改还来得及吧?”
      “当然。”
      他们钻进车里。轿车沿着山路向下行驶时,他们又陆续交换了一些闲话。莫斯科对这座深处内陆的战时首都的繁华夜景感到颇感兴趣,在他的印象和所知资料中,中国自从被轰开国门以来各地发展极不均衡,一个位于西南又不是平原地形的城市能有如此繁荣是不常见的。他问起迁都前后城市形貌的变化,北平也挑了比较有趣的部分说给他听。
      他谈到曾经很困难的根本无力负担涌进后方的庞大人口的交通。“……政府高官乘专机在长江中的小岛上修的机场降落,还要坐滑竿离开。滑竿就是一把没遮盖的藤椅,让轿夫抬着,人悬在空中,比他自己的个子都高。”
      “好像挺有意思的。”
      “相信我,坐过一回就不会有意思了。特别从江边上坡的路上那段几百蹬石阶的路,你要是用这种方法过来就未必吃得下今天的午饭了。”
      “好吧,我相信你。”莫斯科笑,“但是你也不要小瞧我?吃饭不总是一种享受,身处军队要开赴下次战斗的时候,吃饭就是任务。那时候,就算饭再难吃,人再难受,我也能逼着自己吃下去,然后再尽量不吐出来。”
      “我怎么敢小瞧你,苏联的首都和战斗英雄。听你的意思,中间没见的这三年,你应该熬过很多痛苦、受了很多罪吧?”
      “还好。反正并不比这之前最难熬的岁月里还要糟很多……”
      “那只能说过去有很痛苦的岁月,不能证明这三年就‘还好’。”
      “……不错。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也就……还好,并没有不跨越的、让人绝望到倒地不起的障碍。”莫斯科沉吟一会儿,说,“你瞧,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是啊……又见面了。”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结束,又似乎留了一截尾巴,悬在半空,没有真正打上一个结,给一个令人放心的结束。也没有人急于开启一个新话题,两人之间便短暂陷入和山间夜色一般的寂静氛围。
      车里是半个独立封闭的宇宙。寒风穿过山林的呼啸声隔着车窗玻璃在耳畔回荡,一会儿很近,一会儿又很远。他们可以聆听外界的响动,观察外界的变幻,外界却不能太多干扰到他们。莫斯科坐在后座上,感到他和北平之间的距离正如车里和车外的距离:物理上很近,心理上却揣测不出有多远。他们中间仿佛也隔着一层玻璃,一阵风,虽然不是很寒冷,但毕竟是冬日的风,足以将两个人推回到各自的思绪与各自的世界里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细线在他们之中穿梭,将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而线太细了,还无法形成拉力,将他们的距离再收缩上哪怕一点点。
      他们下车,到街上散步,扯着更加轻松的漫无边际的话,这种感觉却没有随之消逝。也许是心照不宣地,他们同时问起对方两次见面间隔的三年间的经历。北平的境遇相对安稳,不太舒服的遭际牵涉到的国内摩擦也没必要让一个苏联人知道太多,因此他几乎只是在引导和应和莫斯科的话。
      听到列宁格勒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承担起一部分工作,他莞尔:“太好了。有时我会想,失而复得的亲人就像上天恩赐的奇迹,是吧?”
      “嗯。”莫斯科用力点点头。
      他随后的话音却轻得像和风拂过柳枝:“那一天的你,对我来说也像恩赐的奇迹。”
      “谢谢,不过……远远到达不了奇迹的高度。我只是个催化,没有我在,你也一样能很快从沮丧中走出来。”
      莫斯科望着对方走在他侧面的身影。北平背后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和绵延的店铺,他却恍惚觉得他正在融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夜色,很快就会抓不住了。午宴和晚餐,北平的存在感算不上强。他说的话不少,但多半是礼节性的套话,要么就在为别人做注脚,自己没有主动表露过观点。依他在这次接待中的随同身份,这些表现很合情合理。但是到了独处时刻,他一次次的避让就无法忽略了。北平明显在避开他有指向性的话。
      他不免感到无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往事太多,而论对彼此人生真正的了解,却可以说少得可怜。连对方这三年间的经历,只要北平不想跟他详说他就没办法知道。三年前的相见恍如一场幻梦,没有任何约定能保证他们的关系还能更进一步。但是他来了,站在这里,尽管皆是出于偶然,总不愿意轻易放弃。
      这时北平像是洞察他所思所想,终于不打算装聋作哑了。走过街道拐角到一处僻静些的巷子,北平说:“我能明白一些你的想法……但是就算向前迈,又能怎样呢?平时只能靠书信联系,我说不准,你也至多在做访问的空隙和我见一面。这还是在两国关系良好、联络通畅的前提下。你接受得了这种状态……?”
      “我觉得……”莫斯科呼出一口热气,望着它们在夜幕衬托下凝成不甚清晰的白雾,“可以接受。”
      “好吧。可中苏不是天然盟友,苏共和民更不是。CPC已经甩掉共产国际的影响,可是你们的理念毕竟还在同一路。经过快八年的抗战,国共关系还是看不到彻底调和的希望。要是有个……万一,你们会做什么?”
      “据我所知你是同情共的。”
      “是的,但我首先是中国的城市化身。我不可能忍受一个外国人一边挑唆、参与我国的内乱,一边还能和我有任何的亲密关系。”
      莫斯科起先被对方尖锐的话锋刺得有些愣神,但是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他以为今天的正事已经完毕,他在和他认真地谈感情。结果北平还站在外圈,还在试探他。
      他难掩失落,却并不觉得对方的态度刺伤了他。依对方的处境这完全可以理解,只要无伤利益,顺着他的试探走也无妨……
      “我来告诉你吧。我此行既是为战争结束前两国的谈判做预热,也要向重庆政府发出一个信息:如果真如你说的有个万一,只要此前两国的遗留问题能顺利解决,我们不会掺和进来。”
      “……当真?”
      “当真。”然后你也没有理由再避开我了,莫斯科想。
      北平确实没有再试探下去。他被拉回到两个人的私人世界里,尽管是不太情愿的。他眨眨眼睛,望着上方的星空:“你想要的东西,我未必有能力给你。”
      “你能给。”
      “是什么?”
      “我在追求你,你答应就可以了。”莫斯科直截了当地说,“现在不方便,但是我们可以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对城市来说不算多惊人的时间。何况这场大战不用太久就能结束了。全世界人都在呼唤和平,不会愿意之后再来一场混乱。就算有万一,也不需要等上十年。我相信。”
      “你说你可以等十年。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值得你等十年?你是俄罗斯的骄傲,从一个边境小公国逐渐统一了整个国家;可是在那之前,我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很久很久。我上次说过,我并不了解你的更多;你呢,又足够了解我吗?”
      谈话变成一场没有肉眼可见的利刃的对峙。惟有内心的坚定是唯一的武器:“不够,远远不够。所以才要先开启一个机会。”
      “你有自信,但是我……”北平摇摇头,声音变得锋利起来,“你喜欢的可能只是一个脑海里的意象。你是凭什么——”
      “我爱你。”
      莫斯科站在原地没动,北平却后退了半步。一阵晚风穿透了巷子,他迅速地甚至略带慌乱地把刘海拨到脑后去。慌乱中北平心中浮起一丝惊诧,少有人能用言语就把他逼到如此窘迫的份上。然而莫斯科也没有更多的牌可出了。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他。仿佛只要稍微松懈,他刚刚说过的话就会像海上的泡沫一样,一经阳光照射便顷刻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你身边,我能体味到真正的平静。他想,你不需要与我交谈,只要你陪伴在一旁我就能平静而快乐。但是现在,使我忧伤又烦扰的,同样也是你。
      为了不再有更大的忧伤和烦扰以及悔恨缠绕,我能做的只是不退缩而已。
      最后北平整理情绪,开口道:“有点晚了,往回走吧?”
      “那你……”
      “我会在明天行程中继续尽责任。其余的事,先让我想想好吗?我会答复你,但……不能在这里。”
      这已是北平今天所用的最柔和的语气了。
      莫斯科无言地点了点头。

      1945年1月底,阿登反击战落幕。曾经备受希望的西线德军还是落败在英美的优势兵力下,退回到边境线。西线已无力反击,东南两线又是全线压上的苏军及其友军,德国已经处于敌人的汪洋之中。
      陆上作战取得成功的同时,盟军的对德战略轰炸也愈演愈烈,各地间的交通线和大小城市,只要能想到,就没有轰炸机不去光顾的。进入到战略层次的空袭,追求的是泛泛的摧毁后备力量和击垮德国人心,已经无所谓炸弹的落点是否精确、有没有把民房当成工厂误炸了。德军曾经对波兰、荷兰和英国实施的大规模轰炸造成的惨烈创痛,如今盟军以残暴对抗残暴的方式返还回来。其间的平民伤亡和流离失所已无以计数,而在交战双方心里,他们的凋零如同一阵飓风刮过平原卷走的尘埃,多到一定程度会让他们看上一眼,然而,也就是一眼。
      何况,还剩下多少还完全称得上“平民”的人?此前为了发动阿登战役,“人民禁卫军”命令要求征集16-60岁的男性入伍,简短训练过后就送向战场。今天还走在街上胡须半白的老邻居,明天可能就被送上战场了。这些凑人数的动员兵上阵后遇到正规军的存活几率有多大,就不是需要太费心考量的问题了。
      空袭密集的日子,柏林只能移居到地下室办公。地下室阳光和通风都不足,听到的总是坏消息,时不时又来一阵空袭震得墙体颤动,无疑让他的心情愈来愈差。
      “看苏军的动态,似乎是打算要进攻下西里西亚。”
      慕尼黑说完便等他答复。她看向他的眼神不言而喻:这是下西里西亚。不是捷克,不是波兰,尽管它属于过别的国家和民族,然而现在是德国的本土省份。德军四面交困,到处是漏洞,每条战线都缺人。你打算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加强监视那里苏军的动向。一旦他们展露出意图,力保下西里西亚的安全。”柏林给出毫无新意的答案。“要优先于其他阵地,本土若不保,对军心民心的打击难以估算。”
      “明白了。”慕尼黑走向门口,她要趁空袭的间隙返回另一处办公地点。
      柏林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遥想起许多年前的啤酒馆暴动之夜。他听说消息时已经是下半夜了,政变失败后三天希特勒和同党被控叛国罪。魏玛来首都请求他,要求在政府捣毁国社党总部后向慕尼黑施加压力,因为她在镇压暴动中不应有的消极表现令人很不安。“越是风雨飘摇,越是要尽全力保住我们的共和国。”魏玛说。
      柏林同意带上他一起和慕尼黑做一次沟通。过程算是顺利,却没有驱散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云。慕尼黑在关键问题上不肯松口。她在临别时说:“如果共和国总是让人们失望,国内矛盾迟早会找到另一个发泄口。不会用上太久。”
      啤酒馆暴动的近10年后希特勒当选总理。这次没依靠政变,是经合法的程序。慕尼黑带着巴伐利亚州大部分城市迅速投向他的阵营。第二年,总统去世,国社党全面掌权,无所顾忌地践踏魏玛宪法。没有人敢出来提意见了。魏玛从政坛上消隐,其他有过影响力的城市有的决定拥护国社党,有的悄悄疏离,更多的只是沉默不语。
      回想那些政坛动荡的年月,柏林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团空气,坐在首都的位子上却总在被别人推动。他很少主动做出积极的举措,原地踏步,日渐地丧失思考能力和向前走的力量。直到德国内部的质疑声大一统于一个独裁的领袖,开始不满于一战的后果,向四周的国家索要权利,他仿佛找回了自己应然的职责。可是,那终究只是用对外的冲突和暴力塞满内心一片根本上无法用它们填补的空白罢了。
      去年军官串通刺杀元首的行动失败后,慕尼黑立刻赶往事发的东普鲁士。她回来报告逮捕过程和处决情况时难掩满脸的疲惫,再也不见曾经的昂扬与激情。
      半年过去了,形势只见不断的恶化。她感到过后悔吗?反思过在艰难的岁月里,如果他们能够弥合分歧,同舟共济,是不是能找到一个比国社党更好的出路?那么这个1945年的开端,会不会乐观许多、平和许多,没有漫天横飞的炸弹,没有倒塌在废墟中的古迹和凄厉哀嚎的人民?
      但是不管积极还是消极,现在的处境是他们集体造成的结果。他们所能奢望的,只是负隅顽抗,不让当年的转折被当成一个弥天大错、甚至一个笑话流传在后世。

      同样感到在失去对时局命运的掌控力的人也存在于亚洲东南部的岛国之上。当美军登上菲律宾的吕宋岛并分成几拨从各个方向朝首都马尼拉推进时,司令官对该地日军下达了放弃马尼拉、集体北撤的决定。但是在姬路随大军朝北部的碧瑶撤退的路上,他听到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
      消息是一个后出发部队里与他关系好的小士官带来的:“看不到岩渊少将有奉命令去破坏桥梁和城市基础设施的迹象。他反而好像在让他的手下增加城市周围的防御工事——甚至马尼拉的海军守备部队也快要进入城内了。”
      姬路听见后和一起坐在颠簸的军用卡车里的鸟取交换了目光。惊诧是少不了的,但除了惊诧好像也读不出别的情绪,更谈不上根据这一变化采取行动的意图。
      “要不要跟上面商量?”鸟取不安地问。
      “商量什么?”姬路苦笑,“因为岩渊上将没有服从命令撤退,应该派人过去把他和他的部队揪回来?恐怕没人有那个余力。行军中途也不好停下来。”
      “无视上级命令这种事总该管管?等到达碧瑶以后——”
      “管不上。随他们去吧,打好了能邀功,打不好也别死在我们面前。”
      姬路才说两句就一阵不耐烦,草草用事不关己的冷漠发言结束了对话。这一天其后的时光,他和姬路要么盯着脚下,要么往卡车外看着早就看厌的风景,只有啃干粮时才说两句话。关系算是很不错的两个人难得一次用沉默度过了大部分行军的路程。等到达碧瑶时,周围军队里都传出小声的欢呼,为行军路的结束,也为暂时躲到了战火燃烧不到的地方。离开闷罐般的卡车时,姬路也差点被他们的情绪感染而感到稍许轻松了。
      但是他没有。他看见碧瑶正在不偏不倚地向他走来,似是已经知道马尼拉的变动。
      “你们改变计划了?”有着动听名字的东南亚女子同样也生了一张好看的脸,现场却无人有心情顾及她的美貌,包括她自己。“说好了直接放弃防守,为什么反悔?”
      “因为迟早要和美军决战,在哪儿打都一样。”姬路随便扯一个理由。碧瑶要是有心打听,很容易就能知道变动背后的真实原因,但自家的家丑不应由自己去说。
      “决战?你们不是在莱特岛决战过一场了?已经失败过一次,何必再……”
      姬路再次不耐烦了。还在祖国土地上生活的时候,他被公认为脾性温和,富有耐心,但是抛给他的一系列事务不是用耐心就能解决的。
      “听上去你们很想做回美国人的狗。”
      碧瑶抿一下嘴,随即怒目相向。
      “真不明白,”鸟取在旁边说着他自己早就麻木的老生常谈,“我们同是黄皮肤的亚洲人,你却要替侵略你们的白皮肤殖民者叫好。”
      “……那请先看看你们做了什么!那是马尼拉,有一百万多的人口、大部分都是木制房屋的城市,也是我们的首都!只要一点火星就可以把一栋房屋点燃,一栋房屋再蔓延到一个街区、一片城区……你们要把这样一座城市当成决战地点?不是开玩笑?”
      姬路知道美军看清马尼拉的城防后不会手软。不管铁丝网修得多密集、障碍物摆放得如何之多,他们只会用自己的技术优势夷平它们再继续前进。他们可能因城内的平民而在作战手段上有一点顾忌,但他们不可能放过马尼拉。大部分的市民不会有机会逃到城外的安全地带。他们可能被烧死,可能被误杀,甚至可能被绝望中的守军拉着陪葬。那里看不见人类的生活,只会展示人类死亡的百态。
      没有等来回应的碧瑶眼中渐渐浮上一层泪雾。她和他们一样已经预知了马尼拉的下场。透过那层泪雾姬路看见了仇恨,曾经想方设法地掩饰然而终于掩饰不下去的仇恨。同为黄色的皮肤和相差不远的身材,都在此时此刻对于拉近他们的关系毫无用场了。
      碧瑶还是没哭出来。她用衣袖抹一把眼睛,狠狠转过身走了。
      姬路回头找鸟取。鸟取并不急于往城里安置好的营地走,倒像在打量周边的风景。
      “我们可以拍一些照片。”鸟取用不带希望的声音说,“碧瑶是个美丽的地方。反正也快要看不到了,就算现在不觉得稀奇,以后说不定还会怀念呢……”

      苏联,克里米亚州雅尔塔市,塔里瓦几亚宫附近。
      这是第二次同盟国首脑会议了。开会前一天赶到的城市代表在大厅碰面时,言谈间难免表达出对苏方的不满情绪——苏联总书记一会儿说跟德军作战多有不便,一会儿说除了雅尔塔行宫在哪里开会都不去,害得他们只能跟着上司千里迢迢跑到这黑海边的半岛上。
      也有无所谓甚至带一丝喜悦的人。“有什么关系嘛,”纽约把手肘支在一张地图上说,“想想好的方面:这是一座原属于鞑靼人的历史古城,黑海沿岸著名的疗养胜地。托尔斯泰曾到此造访,契诃夫在此写下了许多名篇。克里米亚更是欧洲不能忽略的名字,承载了多少民族的铁、血、泪——凯尔特人、希腊人、哥特人、匈奴人、蒙古人,列一张表都未必说得清。这里的战士骁勇无匹,曾经让数万尸骸填满了莫斯科河,尽管难逃被贪得无厌的帝俄征服的命运,可是连被吞并之后都不忘给它重重一击。想到这些,难道还没有心潮澎湃吗?难道不觉得应该停止抱怨吗?”
      “不觉得。”伦敦凉凉地说,“只看得出你欧洲史学得不算太烂。”
      纽约叹气:“跟不懂风情的人真是没法说话。”
      “同意。”爱丁堡立刻附和。
      伦敦斜睨爱丁堡一眼。爱丁堡假装没收到里面的警告涵义:“唉,大不列颠的首都邀请我跨越大半个欧洲,来瞻仰他如何舌灿莲花,与另两个巨头达成瓜分世界的共识我真的非常感激。但是我绝不能就此放弃说真心话,这将是对他人和我自己内心可耻的欺骗。”
      纽约笑起来,一点没有压低声音的意图。“伦敦,这回跟你一起的不是曼彻斯特太好了!”纽约笑得不停,“他起码不会在有外国人时拂你的意思——但是爱丁堡更加诚实。伦敦,你告诉我个办法,怎么才能喜欢你超过爱丁堡?”
      伦敦不为所动:“我可不敢想象被你喜欢。”
      “被我喜欢的人通常心理阳光,智力健全,被朋友和家人爱戴。可能挑伴侣的眼光有点问题,对感情也不是很敏感,但毕竟是小毛病,不碍事。你不肯被我喜欢我也没办法了。”
      华盛顿拿着一袋冰块回来了。他把冰块放在伦敦桌前:“够吗?”
      “够了。”伦敦点点头,笑一下,“谢谢。”
      “跟我不用总是说谢谢。”
      “我不这么想。正是对亲密的人更应该及时表达心中的感激和谢意。”
      “那好吧——谢谢你的谢谢,亲爱的。”
      纽约本在和爱丁堡谈论伦敦二月份还要加冰喝酒的怪癖,听到后面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表情:“你们俩能不能照顾一下屋子里还有别人?等开会的时候你们要敢这么干,小心莫斯科那个光棍用共产之怒烧死全场,一个不留。”
      “那么,为了保障自家首都和盟友的安全,”伦敦说,“你是不是该主动出击,让莫斯科不再成为一个光棍?据说你对他挺有兴趣的。”
      “我考虑过。可惜,虽然我确定我的技术能包他满意,现阶段我对他的兴趣还没大到那个份上。”
      “很遗憾,我以为你能更有献身精神。”
      “很遗憾,我以为你能想出智商更高的主意。”
      “咳……”华盛顿双手向下压,好像这个手势能把他的好友和情人间的诡异气氛压回去一样。“纽约,你在地图上涂什么?”
      纽约移开手,耸肩:“还能是什么,红色阿米巴变形虫,不断增殖中的。”
      几个人看到地图上涂成红色的部分都明白了。苏军从东面向德国反击的一路上经过的东欧国家和地区皆被他们控制,以后还很有可能扶植起亲苏的红色政权。说这是一场对德反击战已经不太有说服力了,苏军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中攫取到的和将要攫取的利益。
      “正如这张地图,我们的盟友正在慢慢向对手转化——其实本来也是对手。与其把精力花在内耗上,我们不如趁俄国佬来之前讨论一下会上如何应对这个阿米巴变形虫?”
      华盛顿的提议赢得了其他人的支持,毕竟斗嘴不急于这一时。等莫斯科和地主雅尔塔一前一后进入大厅,他们正好讨论得差不多了,华盛顿站起身来,和他风度翩翩地相互致意。握过手之后,华盛顿还迁就俄国人的礼仪主动拥抱,莫斯科看上去很高兴地接受了。
      华盛顿说:“这儿真是个好地方,不愧疗养胜地的美名,风景非常优美。”
      “是吗?让你们远道而来,我还担心招待不周,让各位心生不满了。”
      “怎么可能,再说我国在对日用兵的问题上还有求于您。”
      “这没什么谁求谁的问题。只要发挥你们一贯强调的契约精神,双方都给出合理的报酬就行。”
      “您能通情达理非常好。可是……”好像有点被门外透进来的日光刺了眼睛,华盛顿在意味深长的停顿里眨了眨棕色的双眼,“有些不完全是我们双方的事,那个第三方又不出席这次会议,怎么办?”
      莫斯科抬一下眉毛,然后悠然抱臂。“没邀请中国代表来的不就是贵国吗?不过我理解你们的苦处——下了大力气支持的政府,军事和内政却糟糕到一点好转迹象都不见,想必也不好请来降低这里的格调吧。”
      “您说话还是不留情面。看来访中那几日很有心得?”
      “差不多吧,还要感谢纽约的推荐。”
      华盛顿点点头。“那么,只能在那些‘第三方’不在场的环境下,让他们对其解放者和救助者的努力,先商定一个推测他们承受得起、也能接受的报酬支付框架了。”
      “您的想法很对,就依您的。”
      他们互相微笑,眼睛也略略弯起到完美的弧度。不管是他们还是旁观的几人,望见这一幕时都领悟到:这场会议,尽管还需要经过接连几日的消耗和扯皮,其实结果在两人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