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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几度春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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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将尽时,因西欧突变的局势而匆匆赶到法国的柏林等人,意识到他们可能就像来时的匆忙一样,尽管也取得过局部性的胜利,可终究在做了一些不知所谓的努力以后又要匆忙地撤离了——并且能重回此地的可能性已变得十分渺茫。
法国本土的抵抗组织不再满足于游击战。他们公开的起义随着盟军登陆诺曼底后的行动一环扣一环,接连点燃了国内全境。那些惯于潜伏在黑暗里的地下工作者和同情他们的民众再也不压抑人类向往阳光的天性,掀开盖子,嘭一声便把火药桶炸碎了。8月19日,巴黎起义,五天交火过后,盟军派来策应攻击的自由法国的装甲师到达了。德军坚守阵地的决心极大动摇,任谁都猜得到巴黎即将滑出自己手心了。
决策层还迟迟下不了决定。法兰克福和柏林一起赴法,急着在大局已定前为国家撤离产业挽救资金,事务来不及全部办妥,却由不得他继续逗留了。启程前他找到柏林,劝说他也早点离开:“我们的军队在北部面对里外夹击,已经没有破局的希望了。您还是赶快撤离,做下一步打算吧。”
“我也想那样做,但是……”外面一连串爆炸声响起,遮断了柏林的说话声。待那噪音过去,法兰克福只听到一句尾巴:“我还不想太早放弃。”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成与无可奈何,然后收拾行李告别了。他能猜到七八分柏林的打算,但柏林想做的事情在他眼里没有实际意义,他又不清楚事情另外涉及的那个人有何回应,索性不提。他走后,事件进展如他所料:在一处鲜见的没被巷战波及的小街尽头,柏林和巴黎十分“巧合”地相遇了。
两人同时向对方举起了枪,对峙几秒钟后又同时放下。接着便是五分多钟言语上的你来我往,声调平板,内容庸俗,无非在重复这几日两人背后势力的交锋。
“得了吧!”巴黎先感到无聊透顶,结束了第一段落的热身。她双手交叉抱臂,后背靠向不时连同战火连天的大地一起微颤的墙壁,蔚蓝眼珠坦白地对向柏林。“把你的底牌亮出来。我总要看了,才好做出选择。”
柏林也把武器收回去,展示空出的两手:“好吧,我也厌倦了猜测。巴黎,我不明白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就甘心投向英美,把城市连同国运都交给居心叵测的外国人。三年前我还你自由生活,你说你甘心接受现实。我知道你那时虽有怨气,但没有撒谎。”
巴黎平和地说:“但也没有承诺不会在后来选择和英国人站在一起。”
“你再仔细想想,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我国与贵国四年前签订了同盟协议,你身为法定首都,维护盟约是你天然的职责,违背它极其不当。”
“不是我想违反它,是我的人民早就做出了选择!他们正当的意愿远远优先于政府战败之际签订的——”巴黎想到那天见到的饱受煎熬的维希,示威般的弯起唇角,“不平等条约。”
柏林咽了一口唾液,喉头滚动:“坦诚地说,它确实很不平等,甚至在条约以外的领域,对你们的政府和人民也多有侵犯……我装作不关心它们,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巴黎有些意外的看着他的自我坦白:“……你真是豁出去了。”
“但是两国关系毕竟还摆在阳光下。而英国人呢?他们许诺了多少,又能办到多少?你与英国人的交往比我更多,你深知他们的秉性。他们习惯孤立,即使结盟也是两面三刀,时常背信弃义,更不乏火上浇油之举。想想你们的海军,想想那位依然稳居宝座的英国首相当年下达的命令是怎样不顾情分、把那些坚持荣誉的军人逼得和舰艇一起自沉海底【注1】……如今你却要抛下仇恨,与他们握手言欢么?巴黎,我不是只知嘲笑法军四年前的软弱的无知之人,我去过非洲,和自由法国的部队作过战,我知道在良好的组织和明确的目标下法军可以发挥出的巨大能量。同样地,我不曾看轻过你,只要我们联手,造就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在话下。可能多年前我就选错了盟友,不该是罗马,而是你。但是我们尚有挽回的机会。”
柏林停顿一下,把目光放低又抬起来,然后上前一步,军靴踏在地上咯吱作响。
“回来吧,巴黎,趁你还没走太远。法国解放军与英美多有摩擦,不要把自己再陷入那种两难的境地。至于你身后的抵抗组织,他们的不满,只要有合理的因素,我们会想法解决,不去追究他们的罪行。”
他一气说完,观察巴黎的表情。她头戴一顶贝雷帽,身上是灰扑扑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军服,头发在脑后不太认真地扎着,脸颊消瘦下去,也沾着灰尘,还不如她三年前被解除软禁时的漂亮了。只有一双蓝眼睛幽幽在帽檐下闪着光,安静沉郁,却又混杂了无数感情:讽刺,同情,悲伤,厌恶,无奈……和轻松。
“你说完了吗?”她说。
“我说完了。”柏林说。他本能地感到,他刚才的那番讲话全都作废了。
“那么谢谢你,柏林,谢谢你带领我回忆了一遍美好往事,让我不至忘记那些因我和政府的无力而遭到悲惨命运的国民和军人。对于你说不要和法国解放军混迹的忠告,我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是这支军队的一员了。”
柏林握紧拳头。他有过设想,但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什么时候?”
“昨天,装甲师到来以后。”巴黎笑了笑,继续道,“至于你说可以和抵抗组织妥协,就算你有那个心也绝对做不到。双方的主张从根本上相悖:我的人民渴望自由,犹如鸟儿渴望天空,鱼群渴望海洋,这恰恰是你们的统治永远给不了的。而本土民众和你们不太冲突的一点——不喜欢犹太人,也由于你们过于夸张的对犹政策而被激向了对立面。”
“你还没有回答我,”柏林还不想放弃努力,“你抛得下和英国的仇恨吗?你信得过这些以狡猾著称的盟友,甘愿把命运托付给他们?”
“柏林,你我相识多年,但今天允许我以一个建都更久的长辈身份提醒你:我们生活的人间没有你说的那么多非此即彼的事情。四年前法国被三星期打败,这是既成事实,而后的耻辱和痛苦我们除了吞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既然掉进了深渊,总不能整天愁眉苦脸,自暴自弃,掉进去了,就要想办法爬上来。仇恨我不会忘记,但是坦白地说,如果有仇恨就断绝任何友善的往来,我们欧洲各国的首都也不用处理国务了,全体关进一个竞技场里,互相决斗直到死光光,你说的仇恨才可能有个了结;我从未也不打算把命运托给英美,我只是选择了此时合适的盟友和该走的道路。我们和他们都想追求更好的未来,认为彼此都很有用,可以相互帮助,所以站到了一起。而你……”似乎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遗憾,使巴黎深深叹了声气,“无论德国得势、失势,你描摹的未来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
巴黎的话结束后,响起炮弹呼啸着陆的巨声。它震动地上的尘土,模糊对峙两人的表情,将人类脆弱的感官和思绪都卷进它喧嚣的潮水里去。炮声平息,两人还在沉默。
沉默好像持续了远不止一波炮击的时间。他们近在咫尺,眼对着眼,却各有各的思虑,可以坦白却无法被理解,犹如两条平行线如何延伸都不可相交。
最后柏林放弃了努力。他牵动嘴唇,说:“你知道吗?元首向守军指挥官发出的命令是死守巴黎。如果守不住,就把城市彻底毁灭……”
“你们的元首很喜欢说这类话。”
“他这次是认真的。”
“听你语气我知道是认真的。”巴黎摇摇头,一缕卷发掉在她眼睛边上,被她迅速撩起。“你想我怎么办呢?劝说我军停止解放他们祖国的首都,因为敌人威胁炸毁它?还是立刻跪下来,跟你痛哭流涕地讨饶,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她言辞变得激烈,声音却愈加柔和,“我还想过这次会面我们也许会达成一点共识,我错了,它还是毫无意义。生命随时在刀尖上行走,你对此的感触不比我少。换做你,你会为了保命选择这两条路吗?”
柏林望向天空。被硝烟遮蔽得仅余一丝蔚蓝的,冷眼望着他们翻滚在世事和时代的尘灰里,不动感情、不含恩慈的天空。
“指挥官对这条命令充满疑虑。”【注2】他干涩地说,“我会加深他的疑虑,告诉他这一种违抗命令是无罪的。”
“谢谢。”
“不必谢,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毁掉你对我国只有害处而已。”
巴黎轻笑:“我还是谢谢你。作为回报,我给你一条忠告:早点离开你们的元首身边。他有些特别的才能,可他毕竟——是个疯子。在你们占据上风、四处侵略的时候,他的疯给你们带来的坏处还不十分明显,可以后就不一样了。不要把你的荣誉、你的下属和你的人民的未来绑在他身上了,趁你们还没有被他彻底毁掉。”
“恐怕不行。我必须忠诚于他。”
“那就没办法了。”巴黎不无遗憾地说,“该告别了。我跟里昂说了不会很久,再久他要担心了。”
她上前,走到和柏林只差半个人的距离。她抬起一只手,按上他肩膀,稍稍抬头,两双蓝色的眼眸交汇,一字一句道:
“你应该,滚出我的城市了。祝愿你,今后平安。”
8月25日,巴黎解放。次日,法国解放军第二装甲师的官兵乘坐坦克和半履带车穿过凯旋门下,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举行了阅兵仪式。成群结队的市民穿出他们最好的衣服夹道欢迎,高举着标语牌在路边又跳又笑。阅兵式举办得匆忙,并没有准备多少衬托喜庆的鲜花和彩纸,大部分市民的服装经过四年穷苦生活也远称不上靓丽,然而洋溢其间的真实的欢乐气氛是无数鲜花、彩纸和漂亮衣裳都交换不到的——四年前,德军从香榭丽舍大道开进不设防的巴黎,当时的愁云惨雾任衣服再美、部队的装饰再鲜艳又有何用?这座城市一度沉沦,却又很快重振旗鼓,奋起抗争。如今,她夺回自由之身,洗落一身铅华,重新昂着头颅、问心无愧地站在日光之下了。
华盛顿和伦敦等盟军城主随后来的美军一起在三天后也进入巴黎市区。他们坐在军车上,像初来乍到的旅行者打量该市的景观。经过数年压榨和数日激战,她浑身尘土、处处伤痕。牺牲者的血泊还没有干涸,人们欢庆之余也难掩疲惫神态。
……但是较之伦敦,这城市完好得惊人。
巴黎和里昂迎接了伦敦一行人。没有再另行准备隆重正式的接待,他们互相拥抱,行贴面礼,手挽着手穿过狂欢的士兵和平民,穿过素不相识却吻得气喘吁吁的男男女女,夹在人群中撕掉街头的哥特体标语、烧毁随处可见的万字旗,然后站在埃菲尔铁塔下望着一个男人爬上塔,扬起三色旗,在铺着鱼鳞状白云的蓝天下徐徐披挂下来。
伦敦仰着头,仿佛目眩神迷,被这一刻深深吸引,尽管他不属于此地。隔了很久,他才发现巴黎已经喜极而泣。他虽然有刻薄的一面,却也是个有丰富的人际交往经验、必要时很能通情达理的人,因而只是在一边站着,假装在观看周围眼花缭乱的游行,没有对巴黎做出打扰。
除了巴黎自己,少有人知道她四年前就是在埃菲尔塔顶,含着无尽屈辱和怨愤被德军逮捕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巴黎,无论作为一个城市、一个人、一个国家的首都或一群人民的集合,都从此干净了。灰尘与伤痕都变得不值一提,丝毫不能损害她的精神奕奕、光彩照人。这个人类几百年来自由的源泉、标志和庇护所,连同这里诞生的街垒和歌曲,论战和微笑,时装和绘画,知识和爱情……淌过漆黑的河流,付出血泪的代价,重又回到了他们的怀抱之中。【注3】
不多时,巴黎便抹去泪水,对伦敦说:“你从诺曼底一路打过来,已经很累了吧?要不要先回去酒店休息?德国人没把所有东西都带走,还留了些好酒可以招待你们。”
“有茶叶吗?”
“好像没有。”
“那就算了。”伦敦指着大道上被姑娘们挥舞的手绢和亲吻弄得不知所措但很快就熟悉并厮混起来的美军士兵,笑道,“士兵比我们更累,但你看,欢乐的时刻就应该尽情享受,不到筋疲力竭可不能倒下。”
里昂说:“我同意。任谁要是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一个人在酒店里喝了酒然后蒙头大睡,过些年他回忆往事,一定要悔青肠子了。”
“也对!”巴黎跟着笑。她这一天,无论嘴角有没有弯起来,看上去都总是在笑,各种表情无非是笑得大和小的区别。
他们达成共识,便转战下一地,来到警察们中间。这些警察原先还有些维持秩序的自觉,见实在控制不住激动的人群,索性扔下矜持,也投身到狂欢的行列中去了。他们一见城主来了,更加欢天喜地,闹过一阵又一窝蜂地去撕德语标志,撕得比一般民众更欢,也更有效率。在惊天动地的欢闹声中想交谈不得不扯开嗓门,伦敦很不容易才听见巴黎在隔着两三个人朝他大喊:“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你呢?”
“也——还可以!不过——比不上你!”
“哪里——比不上我?”
巴黎张了张口,又闭上,挤过隔在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凑到伦敦耳边悄悄道:“挨过了轰炸,忍受了穷困,还把军队重新开回了欧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分别四年,我以为我们都在各自挣扎、无心谈情说爱,你倒出乎我意料,带个姘头一起回来了,还是华丽丽的美利坚的首都?”
“不是姘头,”伦敦严肃地纠正,“是情人。”
“哦,真的是战场情场两不误嘛。”
“你有意见?”许是被开朗的法国人和没心没肺的美国大兵感染了,伦敦今天说话十分直白,一点圈子都不绕,“还是嫉妒我?”
“也许有一点点,不过无所谓!”巴黎拍拍胸口,眼眸湛蓝如洗净的天空。“我已经够开心了,心里充满了骄傲!这么多的欢乐和感激,献给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的战友,以及你们这些朋友。再多一个情人就不好啦,要溢出来的!”
时至傍晚,太阳西斜,狂欢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城市中浮起。它们不算华丽,也不够密集,却比四年里任何一刻都来得暖洋洋,一直温暖到肺腑里。
以巴黎解放为标志,盟军从诺曼底登陆开始在法国北部的一系列战役终于告一段落。幸存下来的官兵得以在柔软的床铺上放松身体,在友善的居民间颐养精神,再等待下一次训练和战役。纽约依战役打响前的承诺,忙前忙后地准备起了庆祝活动,还拉着华盛顿和几个加拿大人去帮忙,很快就把一切办妥了。
活动规模不大,场地也只是在一个废弃了好几年刚打扫出来的小剧场里,但经过了精心布置,符合在场大部分人的口味。拉手风琴的姑娘唱得既专注又动听,爵士小乐队演奏得令人心荡神驰,一个享有盛名的喜剧演员巧妙避开了文化差异,说的笑话能把来自各个国家的人都逗乐。酒水充足,食物也多姿多彩:有水果、馅饼、奶酪、蛋糕、蘑菇汤、烤鱼、苹果派及更多复杂精致的菜肴,数量可观,任凭取用。
一年来吃惯了英国菜的蒙特利尔对兰斯说:“能换个口味真好。”
兰斯笑,故意问:“英国茶点不是挺好吃吗?”
“除了茶点,就……”蒙特利尔踌躇一阵,还是坦白,“先不说肉食了吧,按美国人的说法,英国人对蔬菜……好像有仇。”【注4】
直到这里,它和以前的慰劳演出还没有很大区别。等演完了三四个节目,人们都吃了半饱,主持人站在台上,说:“下面带来的是一支特别的舞蹈,参与演出的演员都来自美军的基层……”
华盛顿十分钟前对伦敦说去添葡萄酒,还没回来,伦敦正在吧台周围找他。南安普顿来提醒他,他才穿过哄堂大笑的观众对准了舞台,只见一列列身着粉红蓬蓬裙的年强小伙,风姿绰约地鱼贯而出,扭动着展示他们结实的肌肉和腿毛。华盛顿和纽约混迹在其中最显眼的位置上,化妆比旁边士兵还浓重许多,随着自动唱机放出的音乐翩翩起舞。纽约做得尤其过分,一边甩动大腿一边不断朝台下抛媚眼,竟然还有人跟着起哄喝彩。华盛顿要收敛一些,但能接受纽约的馊主意一起换衣服上台,也收敛不到哪里去……
华盛顿在观众中找到伦敦,冲他眨眨眼睛。四目一相接,伦敦立刻痛苦地阖上眼帘。一片黑暗里,他听见巴黎说:“你感觉怎么样?”
“能怎么样?”伦敦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忍直视!”
“还好啊。把气氛调动起来了,大家都很快活。”
“不包括我。”
“你要学会适应嘛。瞧瞧,这些热情洋溢的小伙伴们……”
“你瞧着就行了,我去喝点酒。”伦敦斩钉截铁地说完,往吧台大步走去。
巴黎对他背影沉吟一会儿,问南安普顿:“我认识你们首都很久了,但很少见过他喝多的样子。你能告诉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应该不会有不好的后果吧。”南安普顿笑笑,“他酒量不错,酒品也算好的——对比我国大多数人来说。”
巴黎便放下心,继续观赏台上男人们的曼妙舞姿。舞蹈结束了,华盛顿和纽约换了正常衣服回到她旁边的坐位。又过了一个节目,忽然有一股浓烈酒气朝他们袭来,浓烈到在微醺的空气中依然十分突出。巴黎才转过头,双肩就被用力抓住,伦敦的脸凑过来,鼻尖对鼻尖,几乎是他们好几个世纪来的最近距离。
他一张口,喷出来好几种混合的烈酒气味:“巴黎,呃……我记得我们有过婚约!”
“你……别激动啊,都多古早的事了。”如在平时,巴黎已经凶狠地还击回去了。但场合特殊,她不想破坏气氛,勉强顺着他话说,“你的婚史那么复杂,区区一个婚约对象算什么。再说你我当时都不太情愿。”
“可是……很让人感慨,不是吗!放眼欧洲,结过婚的那些人,无论曾经情比金坚,如今差不多……全都散了!”伦敦打了一个酒嗝,“追忆往昔,无限怅惘!”
华盛顿不太好意思地来扶他:“我们还是不要打搅巴黎女士欣赏演出……”
伦敦反过来拽住他:“……还好我还有你!”
“啊?呃,是的,我也这么想。”
伦敦搂着两人肩膀,强硬拽他们一起坐下,接着翘起腿,像任何一位老牌绅士那样微微抬高下颌,宣言道:“所以,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你们承认不?”
华盛顿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另一边巴黎眼珠子翻到几乎只看得到眼白了。还是纽约飞快走来,挽救他们于危亡之际,揪着衣领拎起了伦敦,对两人说:“他喝太高了。威士忌、白兰地还有伏特加,没现场自燃就不错了。我带他回去,你们继续玩。”
“我跟你一起。”华盛顿说。
“只有我还能想办法让他早点睡觉,有你在他估计会闹得更厉害。”纽约说完,便像押送犯人一般押着伦敦离场了。华盛顿回到座椅,刚打过一场大战似的垂下脸,埋到手掌之中。
“说实在的,我从认识他到现在,是第一次见到他喝醉后有这种表现……也许以前还喝得不够多吧。”巴黎轻叹,然后同情地瞥一眼华盛顿,“你有何感想?”
华盛顿沉默良久,说:“……不忍直视。”
其后的一个月里,从南部登陆的盟军也捷报连连,不多时法国便全境光复,比利时也随同被攥在了盟军手中。然而,尽管拥有此时已经明显优势的兵力和装备,胜利也不可能伴他们常在。
盟军数位身居显要的城市化身们来到安特卫普时,便或多或少地预感到他们恐怕会在此地停留上相当长的一段日子。这座历史上从属过多个国家和王公的商业和港口都市一如既往,在大战中还算幸运地保住了完整,濒临斯海尔德河注入北海的港口设施也没有受到破坏。幸运中的不幸却是,尽管控制了城市,斯海尔德河的出海口还被德军占据着。没有出海口,补给便进不来;补给进不来,盟军稳扎稳打向德军防线突破的进程就要大大受阻。
他们陷入无所事事的状态。指挥部决定先不顾补给,发起大胆的突袭德军的行动,结果虽挫伤了敌人,自己从战略上却完全失败,不得不回头打起出海口的主意。不详的预感成真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城主们在重新修整的期间,有时也结伴在城市周边闲庭信步,缓解肩头的压力。
这一天天气晴好,一行人乘车来到斯海尔德河畔。穿过古色古香的中世纪城区时,偶尔会有几句当地居民操着荷兰语的交谈落到他们耳边。纽约露出些微恍惚神态,被同坐一车的波士顿敏锐地捕捉到了。
“想快点收复荷兰吧?”波士顿问。
“是。”纽约一边干脆地回答,一边低头踢着河滩上的砂砾和石块。接着,他停下脚步,凝望一阵在明媚阳光下闪着动人粼光的河流,再把目光投向北方。
站在不远的海牙和渥太华正在谈论该市皇家艺术博物馆里的绘画藏品,声音乘风断断续续飘过来,经常能辨识出几个充满术语的破碎段落。艺术,科学,生活琐事甚至邻里八卦,这才是他们平日中意的话题,很少涉及一旦成为事业便多少变得索然无味并造成压力的政治。但政治无非人类活动的延伸,他们的生活与之密切相连,不可能真正视而不见。像海牙,这位荷兰王国事实上的首都,四年前随王室一起前往加拿大避难后便再也没踏上过自己祖国的土地了。他现在谈论着光线、油彩和透视,可他的心思大概早就越过荷比边界,飞到北方他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了。
波士顿说:“开到荷兰就是一连串硬仗了。”
“没错,以后的战役都不会太顺利,我们已经到了德国西边的家门口了嘛。我还想过跟空降兵一起从天而降,把阿姆救出来,恐怕也只能想想了。”
波士顿迎着河面吹来的风眯了眯眼睛:“他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一定会很感动。”
纽约耸肩:“你别把我想得太甜。我确实担忧他的安全,但也想乘机气气他——以前他没有力量保护我,现在我却有力量拯救他。”【注5】
“哈!”波士顿莞尔,“你依然怨念深重啊。我记得,那时我想去安慰你,被你怒气冲冲地赶出门。看你那样子,我以为我们永远都成不了朋友呢。”
“这不能怪我。当时你那举止、那口音——十成十的英国佬!我听了就来火。”
波士顿只是微笑,不予置评。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她怀着一腔好意敲响纽约的门,男孩却用混杂着荷兰腔的英语说,你是女士,我不能对你动手,请你快点滚出我家吧!
波士顿挺了挺还没发育的胸脯,竭力仍表现得友好:你要不高兴,我、我可以说荷兰语……
我都不想听!一个是强盗,一个是把人说卖就卖的奸商,你们都去死!一连串语言攻击把波士顿骂得眼泪汪汪,纽约见了有点悔意,却还是瞪他一眼,决然带上了门。她一路哭着回去,被问起谁干的却闭着嘴一声不吭,只记住以后一定要欺负回去。
孩子之间容易结仇,也容易和解。他们还是成了一起长大的朋友,看着彼此渐渐个子变得高挑,容貌变得成熟,有了像样的规模和产业,身边多了新建的城市而日益热闹……再后来她又去敲他的门,说,我们起义吧,反抗英国佬的统治。
你放得下?纽约斜斜倚在墙边,问,你和我不同,你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啊。
但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波士顿冷静地回答,我已经想好了,摆脱他们以后让费里来当首都。倒是你,你放得下吗?
纽约大笑,说当然了,给我赚的钱抽重税的家伙都该死。
他们有了自己的祖国,还多出一伙南方兄弟。挨过欺凌,强大以后也开始欺凌别人。从与欧洲人的交往中熟悉了尔虞我诈,却始终保存着属于北美人的开阔心性。然而,无论是站在门口一个怒不可遏一个眼泪汪汪的孩子,还是意气风发策马在中部草原上的少年男女……都绝对不会料到,他们今天正站在西欧的大地上,吹着从北海袭来的风,为自己最早的宗主国、或宗主国对手的解放而斗争。
“你还是很像阿姆斯特丹,特别在谈到钱的时候。”波士顿直白地指出。
纽约歪头想了想,说:“没办法,他是我的第一任老师。这和我想气一气他也没冲突。”
他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转身换个方向走去,那里一块平坦礁石上华盛顿正混迹在几个法国人中间。
他们走上礁石,听见这些人在讨论齐格菲防线的布置。【注6】
里昂在回忆抵抗组织搜集过的有关齐格菲防线的资料,说到德国人的这道西部防线虽然不如官方宣传一样坚不可摧,每个单体工事较法国的马其诺防线也小了许多,但是数量非常可观,延伸距离也更长。
“经过这诺曼底战役,德国人已经在重修和增强防线,我们也很难找到从侧面迂回的办法。”里昂说,“但是这个月的突破行动效果很不理想,足见要正面攻取它必须承受相当大的损耗。”
华盛顿说:“那么现在的方针还算对——先攻荷兰,把防线西部地区全部掌握在盟军手里,再考虑迂回和突破的问题。”
“不管迂回还是突破,荷兰战役都绝对不会轻松。我们有同一阵线的荷兰王室,有英勇的荷兰海空军,还有支持我们的抵抗组织和普通民众,但是对这个血缘亲近的国家……尽管他们的情谊早已被德国人自己破坏,”巴黎摊手,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表情,“德国是想方设法也要保住的。”
“我们就没有敌人更预料不到的招数了吗?”纽约插话,“比如说,我们先按兵不动,让法军布置在马其诺防线上,再和齐格菲防线的德军面对面静坐上八个月,看谁先坐不住……”【注7】
人们的目光都射向他,再转到巴黎身上。巴黎挑一下眉头,悠悠笑了:“可以啊,值得考虑。不过,你们有那个耐心吗?”
“没有。”纽约诚实地说,“我开玩笑的。”
谁都知道这是玩笑。除了荷兰人和四年中与他们接下深厚情谊的加拿大人,他们这群人里最想早日打进去的大概就是纽约了。他们也没幻想这一次散步之余的讨论能得出多少有价值的结论,又吹了一阵风,就原路回城了。
华盛顿另行召集本国的人们,在酒店空出的大房间里开临时会议。外国友人不在场,他们的姿态就随意多了,加上酒店房间毕竟没有会议场所的标准布置,椅子不够,有人坐在床沿喝咖啡,有人靠在窗边啃巧克力,一眼望去简直像在开一场简陋的小型派对。
他们商议的却是完全不适宜派对的话题。远隔重洋的亚洲战场的变动在他们心中搅起了涟漪,足以影响到他们对未来的编排。
“史迪威将军和□□的矛盾又恶化了。”华盛顿开门见山地说,“今年中国军队一路输到广西,桂林和柳州也危在旦夕。指望他们爆发不太可能了,估计得丢掉这两个机场。”
“那真是太糟糕了。”费城摇摇头,“其他战场都在形势见好,只有中国……”
“糟糕的不止这里。如果日本人的野心还没满足呢?他们会接着进攻重庆,战时陪都要是再丢掉,政府也就没的混了。日本这场作战规模之大,我们也很吃惊,可中国也不该打得这么惨。史迪威说全是中国政府腐败无能的错。虽说他自身性格也有很大问题,可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波士顿有点迟疑地说:“好像就是两个月前,总统还支持过让他取代蒋做中国战区的统帅吧?有下文吗?”
“然后□□非常愤怒地回应,说真要撤换,中国就撇开盟国单独抗战。”
太胡闹了……几个人心里想到。
华盛顿说:“总统就很两难了。□□虽然糟糕,有一个总聊胜于无,不能让它先垮了。我们可不想看到快要胜利的时候,日本人全跑到中国占领区和盟军玩游击战。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处理中国战区的领导权归属?指望他们和解已经不可能了。总统希望我提出建议,我也想让各位提点建议。”
在场唯一的南方人,迈阿密一反平日给人开朗热情的印象,挣扎了一会儿,低声说:“关于这事,我可能有点你们都不知道的情报……”
“请说。”
“我看过一首史迪威将军写的诗,就在最近,波士顿说的总统表示支持他以后写在了他的日记里。我会知道……”迈阿密有点紧张地朝窗外扫了一眼,解释道,“是因为他和我州的巴拉特卡,即他的故乡交情很好,故而把这首诗用信件形式发给巴拉特卡,共享心中的喜悦。但是巴拉特卡看了这诗有点不安,又告诉了我。我想这也是个机会……”
“你还记得诗的内容吗?”
“记得。这诗不长,用词也简单,很容易记。”
纽约装模作样地拍两下手:“那就念出来吧!”
迈尔密带着略显难堪的微笑,站到房间中间,做一个深呼吸再开始背诵:
为报仇我等了很久,
我终于有机会。
盯着花生的眼睛
往他裤子踹一脚。
……
这小混蛋发抖,
也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变绿颤抖
挣扎着不肯出声。
……
我知道我还得受苦,
继续受累受委屈,
可是——啊——感觉好快乐!
我撕碎了花生的脸。
迈阿密念完,赶紧坐回床沿。费城好奇地问:“花生是指谁?”
“……中国战区统帅,蒋。”
华盛顿阴沉着脸,环视一圈众人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的怪异脸色:“干得好,迈阿密。我们算坐实对这位将军的评价了——有些能力,但是自视甚高,政治上太过幼稚。他是参谋,就算在日记里,侮辱统帅这种事足见他心态不正。他毕竟是个外来军官,总想执掌大权,手伸得太长了。”
“只能换个参谋长了。”波士顿提出中肯的意见,“但是中国内部的权力结构错综复杂,早被称作外交官的坟场,我们能找到合适的替代者吗?缅甸战争还在进行,何时更换比较合适?换了以后,对CPC的态度也要重做考虑。”
“人选不是问题,政治上比他成熟的人太多了。缅甸的因素也会考虑进去。至于CPC,嗯……得找个比较友好的。”
费城补充:“也不能太友好,像现在这位,公开赞扬他们太过了,存心跟当局找不痛快。”
“我记下了。这件事就暂且到这里吧。”华盛顿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两句,罕见地显出疲态,叹了声气。“唉,远东战场太麻烦了!这样的国内不睦还能歪歪扭扭地打到现在,我也算服了他们。下面,我们来说说进攻菲律宾的人手调派……”
他们又商议了一个小时才散会。华盛顿留下纽约,等其他人都走了对他说:“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和莫斯科打个电话,让他考虑一下去中国访问一回。”
“当然,我的荣幸。”纽约做一个放心的手势,“不过你为什么不出马?”
“我不想显得太正式。如果我来说,就好像在以盟友身份提出请求一样。我希望苏中关系能和缓一些,但也不想为这种事欠他们人情。”
“我懂。”纽约吹了声口哨,“那我就这样说:恭喜你们把战线推到波兰,取得了一系列喜人战果。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倒戈了,高兴吧?保加利亚真逗,你们一宣战他们就倒戈了,哈哈哈。我们也很高兴,盟友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嘛。既然大家都这么开心,为什么不和中国也开心地交流?满洲问题还等着解决,CPC嘛,我们也支持善待他一点,不妨去多做点沟通……”
纽约像个百老汇的资深演员,拉出十足的架势和腔调表演完,再眨眨眼,望着华盛顿。
“很好。”华盛顿赞许地笑了,“就这么说。”
然后他靠纽约更近了些。纽约正疑惑他不常见的亲密举动,就听见他小声说:“那天……你送伦敦回去以后,发生了什么?渥太华说他看见你衣衫褴褛地从过道上经过……”
纽约不忍细想似的转过头,沉默两三秒,答道:“因为我想用武力把他塞到床上,他把我当成了维京海盗……还叫嚣要取下我的头盖骨当球踢……”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他自己喝醉,没你的事。”
“本来在那里的应该是我。我应该想法补偿你……”
“那你能不能……”纽约立刻刹住,很快像急于否定上个念头一般的摇摇头,望进华盛顿金棕色的眼里笑起来,“不用。我跟他打得挺尽兴的,以后还是个美好回忆呢。”
东线。莫斯科放下话筒,望着办公室对面墙上挂的圣乔治屠龙像轻轻笑出了声。
布列斯特问:“纽约带来了新的好消息吗?”
“没有。只是提了一条挺有意思的建议,我打算接受——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到中国做一次非正式访问。”他放松地靠向椅子,交叉起双手,“以我个人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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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1940年《法德停战协议》签订后,法国海军被命令集中到土伦港解除武装。为防止法国海军日后对英国造成威胁,英国在要求法国海军各编队投靠英方或让英方解除武装失败后,双方海军发生多次交火,促成维希政府与英国彻底反目。1942年法属北非对前来进攻的盟军停火后,德国海军包围了土伦港。土伦港内的法国海军拒绝了英国援助,选择集体自沉,法国海军就此灭亡。
注2:守城德军指挥官迪特里希·冯·肖尔蒂茨在盟军发出最后通牒后决定投降,没有执行希特勒死守并破坏巴黎的命令。
注3:参见约瑟夫·凯赛尔的散文《那天夜里,我看见了巴黎》。此文作于巴黎解放前夕。
注4:参见斯坦贝克《战地随笔》里的《种菜》一章:“他们通常把菜煮成又烂又粘的糊状,正如有人说,菜的形状和味道早已煮没了。……对英国人嫌恶蔬菜这种天生的厌菜心理,还无人去解释其原因。”
注5:这里的“以前”指第二次英荷战争期间英国占领了荷兰的殖民地新阿姆斯特丹。战后新阿姆斯特丹被正式承认归属英国,改名纽约。
注6:齐格菲防线是二战开始前,德国在西部边境构筑的对抗法国马其诺防线的工事体系,从与荷兰的边境一直延伸到瑞士。
注7:二战初期德国闪击波兰后,德国与法国均部署重兵在齐格菲防线和马其诺防线上。在其后8个月里,防线里的军队仅仅在对面静坐,几乎未发一枪。优势兵力的法军当时没有进攻西线,被后世认为错过了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