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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破晓 ...


  •   柏林西南郊的万湖是一个观光景点,但在萧杀的隆冬时节算不上一个好去处。会议选址的别墅装潢别致,设备齐全,原本够得上温暖一词,却无力让壁炉里燃烧正旺的火温暖一大厅的人,而拿到会议纪要开始阅读以后,其中两人的脸色更到了无可挽留的苍白。
      坐在椭圆桌首席的柏林在党卫军中有个荣誉少将的头衔,不过他今天只穿了一件普通棉大衣,严丝合缝的腰带将身板衬得笔直。“各位都看到了,海因里希局长给出的统计数字是1100万。”他一边环顾与会者说道,一边用戴手套的右手掖平文件翘角,“也就是说,在已经自然淘汰掉一部分承受不了重体力劳动和绝育手术的犹太人以后,剩余这个种族比较强健的因子还有1100万之多,他们是本次会议‘最后解决’方案的目标。初步计划已经由党卫军安全部连同其他与会者拟定,等各位回到岗位,就要配合政府进行具体的行动部署了。对这份纪要有不理解的,在这里就提出来,当场解决,局长不希望回去后还有命令执行不一致的意外发生。”
      坐在靠后席位一袭黑裙的女子抬起手。
      “请发言,布拉格女士。”
      “我注意到一件事。这些等待‘最后解决’的欧洲犹太人在统计表上是按国家逐个列出的,除了德国和意大利以及我们这些结盟国家,还包括英国、苏联、瑞士等等。请问这些国家的犹太人应该如何解决?”
      布拉格语速缓慢,吐字清晰,明明是抑扬顿挫的调子却被她演绎出冷漠如冰的味道。她把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成□□人的髻,使她青春少女般的容貌一眼望去成熟不少,而那双镶嵌在她白净脸盘上的碧色眸子正一动不动地对着柏林。
      “你的问题很好。”柏林迎着她目光微扬起下颌,“这些国家和地区还不在轴心国掌控,所以没有列出进一步的方案,但这只是暂时的,它出现在这里是为传达一个信息:每一个在欧洲印下足迹的犹太人都将被消灭,不能留一个漏网之鱼,已征服的,未征服的,早晚有一天都将屈从在元首的最高权威之下。这样答复你可满意?”
      布拉格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不要把我国在重要军工厂工作的犹太人纳入迁徙计划?轴心国集团的战争机器正在全力开动,这种关键时刻把劳动力变成肥料,不太……经济。”
      “如确有必要就可以考虑。你回头找局长商议吧,他身兼你们波西米亚及摩拉维亚的代理保护者,应该能依实情定夺。”
      “柏林先生,我们都殷切企盼统计表那份宏愿实现的一刻早日到来。”华沙说,“可十多天前国防军刚在莫斯科城下遭遇挫折【注1】,对苏的巴巴罗萨计划还能实现吗?”
      几道紧张的眼光一齐射向华沙。柏林不露愠色,用如常的语气说道:“单就计划本身,我不讳言说它已经失败。我们受天气阻碍没能在短时间内攻下苏联首都,也就没能按计划降伏苏联全境。不过,这并不碍事,我们照样会赢,只是今年会多费一点周折。”
      罗马笑道:“我倒真心希望计划已经兑现。不为别的,莫斯科好歹是位美人,早一点来到我们之间多好!至于脾气,等柏林把他的血液洗掉以后就不碍事啦。”
      华沙吸口气,手上有些神经质的下意识揉捏着袖口纽扣:“洗血?这……怎么办到?”
      柏林正要回答,被一脸轻松的罗马先接过话茬:“可怜的孩子,你没听说东方总计划吗?等我们消灭苏联,绝大部分斯拉夫人将到西伯利亚去度过余生,为新来的日耳曼人腾出空间。可以有少量乌克兰人和白俄人留下,但他们也必须德国化。”
      要戳破那层“去西伯利亚度过余生”的窗户纸简直不必费吹灰之力。华沙原本脸色就很差,此时更与罗马形成鲜明对比:“我以为上司们会对团结东方民族有一点兴趣……”
      “让你失望了。法国人和英国人还算优等种族,斯拉夫人?他们没那个价值,除掉挡路的,剩下那些会用德语写自己名字、数到五百,替我们服务而不添乱才是正途。”【注2】柏林冷冷地说,“不过华沙,你为什么要同情斯拉夫人?我想在场诸位都不能理解。”
      “我没有同情他们。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计划要做的太超乎常识了。”
      “你要应付不了就别插手,反正你这两年总是身体欠佳也没办过正事,当好你的吉祥物,波兰的事情自有人照管。”柏林瞥他一眼,“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就散会吧。放好你们的会议纪要,这东西在局长那边也只印了30份,绝对不能让无关人士看到。”
      柏林宣布散会的话音一落,华沙就用白手帕揩着额前汗珠冲出了门。布拉格迅速理好裙摆,亦步亦趋跟上去。柏林原想跟布拉格说几句话,见此情景也只有放弃了。
      罗马悠悠踱步到柏林身边:“你好像有话跟那位小姐说?”
      “是的。想告诉她下次开会可以做黑衣以外的打扮,这个样子正式归正式,有点缺乏生气,不合当下美□□流。”
      “那你问过她为何总穿成这样吗?”
      “旁敲侧击过,她说她喜欢,但没别的说明。她日耳曼血统还算浓,我希望她可以早日对她的同事们表达一些真心。”
      “恐怕听在她耳朵里不是旁敲侧击吧。你性格还是太直,要换慕尼黑他们大概能委婉些打听到。就说话不给自己留后路而言,你跟华沙倒是一路人,总不知不觉的戳人痛点……”
      柏林打断他:“我不认为他戳到我痛点。这回没攻下莫斯科也许是个暗示,暗示我必须亲临战场,和他光明正大地较量并战胜他,才能在我们已经破裂的友谊上建立一种心悦诚服的新关系,如此才能将苏联广大的生存空间握在手中。待国防军休整过后,新指示一下来,我就到东方战线去参与攻势。”
      罗马似乎早有预见地笑了笑:“你上前线?那这场会议决议和东方总计划怎么处置,交给谁统筹?”
      “汉堡,慕尼黑,法兰克福,谁方便做就交给谁。要我说这种活就不该交给城市办,我无条件遵从长官指示,可把这种脏手活当成事业干实在太掉价——男人的荣誉只能在战场上彰显,而不是什么屠宰场。”柏林把仆役递来的帽子扣在头上,向罗马行了一礼,“我回城了,罗马,你路上也当心。”
      “你也是。”罗马望着男子转过身去的修长背影,眼角笑纹徐徐收敛,低声道出后半句,“……我们的日耳曼尼亚。”

      1942年2月14日,又到一年农历除夕。
      符拉迪沃斯托克奉统帅部之命,把一部分抗联人士接到她城里过节。别离多年,再见这名少女她已经有了显著区别于黄种人的轮廓,原先温和的褐色眼睛深陷下去而平添几分凌厉,个头也较一般东北少女高挑不少。
      “海参崴这个旧名不方便用,唤我全名你们肯定要嫌麻烦。驻扎在我城市的期间,就管我叫符拉迪吧。”她身着海军制服,肩上扛一颗校星对沈阳和哈尔滨说完这话,吩咐事务官留下安置客人,不多寒暄一句就转身走了。
      谈到她时,北平和沈阳正跨坐在一张条凳上包饺子。“让我想想……”北平一边按风俗把硬币藏进饺子皮细巧褶皱里一边说,“她肯定想表现得自然一些,不能和你们亲近,但也不能太疏远。可是她年纪还小,把握不好尺度,面对你们每一秒都很不自在,最后心一横扔掉事务官跑路了,宁愿被你们笑去也不敢多呆。”
      “想想她表情动作好像确实是这样……你又没看到,猜这么准。”
      “人之常情。也够为难那姑娘了,这么多年在边疆地磕磕绊绊长大,总算等到直达首都的铁路开通,也有了自己的太平洋舰队,算熬出个小头。【注3】苏军统帅部还算够意思,直接叫她接你们进城来过节。晚上年夜饭请她了吗?”
      “必须的,滨子亲自去司令部请的她也答应了。”沈阳扭过脖子望一眼窗外,山峦起伏间错落布置着建筑的滨海城市被一片肃穆的白色装点,灰暗的天空沉寂数日之后,乘他们谈话不备又静静飘起雪花。“唉,怎么又下雪了?一会儿叫滨子接她去,让她一姑娘家孤单一个人冒风雪过来就太不像话了。”
      北平好笑地抬眼瞄他:“瞧你把你弟给使唤的。一会儿送信,一会儿翻译,现在不商量一声又要他跑腿,他迟早有一天会起来造反。”
      “我会恭候那一天。你别说,他愿意的,我们中就属滨子和符拉迪相处最好,两小家伙用俄语夹着汉语噼里啪啦一聊起来,谁都插不上嘴。”沈阳拍拍手上面粉,站起来活动一下腰,“我的份做完了,马上通知一声滨子再去洒扫前院,你做完就歇着吧,到饭点再出来。”
      “不用,我跟厨子说好了去帮忙做菜,喂饱这么一大群人帮手自然越多越好。”北平低头裹着猪肉馅也不看沈阳愕然模样,径自补充一句:“我又没累到什么,总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
      “要按你说法,抗联可都在毛子这边白吃白住喽!”沈阳抛给友人一个“毫无压力”的眼神,推门离去。北平还记得怎么做菜让他有点意外,细想也是合理的。尽管他想谋求一个确认,怕勾起对方不太愉快且和现实还有那么点重叠的回忆,不如放在心里。北平去年10月来到抗联和朝鲜抵抗军驻扎的远东基地,据他所说,是外交任务由于苏德战争爆发而无法完成,立刻回国又存在一些遗留问题,干脆先来看望抗联的同胞们帮把手顺便冷静一下思考以后的路怎么走。他说的含糊,不过依他近日表现,他的思考已经快出结果了。过年之后,大概就要分别。
      前院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鞍山一不当心把扫帚砸到了佳木斯头上。“全是帮不省心的小兔崽子……”沈阳摇摇头,突然被辽阳远远的呵斥声吓一激灵,向骚动处疾步走去。
      冬天天暗的早。众人忙完活儿,等菜端上来的空当就围坐在厅里唠嗑。牡丹江使了个心眼,从小窗望见哈尔滨打一把黑伞和符拉迪有说有笑地进院子时,悄悄把正对他们的厅门打开,两人也没察觉,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旁若无人地边说边走。
      “别被牡丹江秀气的外表给骗了,他可真是个混小子。哪天你被坑了可能还在帮他数钱……”哈尔滨正煞有介事地说着,见身边少女忽然立定直直望向前方,顺她视线游走过来,仅仅十步之遥,一厅里的人都在屏息打量他俩。
      “哈哈哈……!”
      满堂哄笑。哈尔滨红着脸扫视大厅,锁定扶在窗台边笑得直不起腰的牡丹江,左手收伞将符拉迪牵进屋右手就握成拳头冲牡丹江半吓唬性质地抡过去。在两人打闹声和旁人不甚认真的劝解声中,利用有限材料做出的还算丰盛的年夜饭腾着热气一盘盘端上桌来,人们的注意力也从观摩打架迅速转移到哪道菜最有味道、谁吃着了包硬币和糖的饺子上。
      “吃到硬币意味财源广进,吃到糖预示幸福甜蜜。”哈尔滨努力压下一撮翘起的银毛,顶着被牡丹江反戈一击打出的黑眼圈向符拉迪介绍道,“当然,这些愿望在和平时比较迫切,眼下嘛,也就意思意思,图个团圆吉利……”
      酒足饭饱后还有些文娱活动,城市化身们也要上台展示才艺,或者确切的说,提供笑料。沈阳上楼进内屋找北平的时候,后者正坐在靠窗灯下读一封信。
      “你怎么在这儿?”沈阳问,“我记得隔壁是小郑的房间……那个带小孩的女战士。”
      “她孩子睡着睡着忽然醒过来,跑到楼梯上要找妈妈,我刚把他重新哄睡着。”北平收起信,“你不用催,我马上就下去,我还不至于这点事儿都要临阵脱逃。”
      沈阳笑道:“那我们拭目以待了。这封信是……符拉迪给你的?”
      “她转交的。”北平也对他笑笑,“一个多月前写的信,常理上路上走两星期,不知怎么今晚才拿到。”
      他没有多说,沈阳也不便多问。窗棂外面,雪下到时近午夜还没有减缓的趋势,如纷繁鹅毛一般飘洒在晦暗夜空,万物皆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沉睡,对屋内人们的笑闹漠不关心。沈阳听着雪花静静飘落,人间的喧嚷仿佛一瞬拉远,心里涌起一丝伤感,轻声说:“要是长春和吉林在就好了。长春的技艺,从骑射到缝补大半是吉林所教,以前过年他们登台表演,默契到自家人都羡慕。你还没看过吧?”
      “嗯,没看过。只是听说过……想不到你会跟我主动提起。上次见哪怕提到沾边的一点事,你们脸色立马就要变的。”
      “我们上次见还在37年吧?五年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何况只是一个想法。我们还是很在意,只是……渐渐有了别的思虑而已。在一切还不能下定论的时候,唯有一点确定不变,就是他仍旧是我们的兄弟同袍。那我们也应当对他抱有信心,不论真相大白的一天来得多晚,我们都愿意等。”
      沈阳与北平对视,彼此眼瞳中都映出辨不清愉快还是苦涩的神情。沈阳轻轻一声喟叹:“北平,你也变了,不是吗?还是原来的脾气,心思也还是很重,可就是变了。”
      “我们总要被生活改变,否则生活就不能叫生活了。”北平把信揣进口袋,“咱们下去吧,我来唱一曲喜庆的助兴,就凤还巢吧【注4】,只要别让我跟谁搭伴演二人转——”
      沈阳正咧开嘴要打趣他,楼梯间急促脚步响起,符拉迪上楼来了。她一溜小跑到北平跟前,说:“不好意思,我忘记说件事。您的信其实早好几天就到了,莫斯科大人嘱咐我今天再交给您。对了,您知道……今日除了中国农历除夕,还是什么日子吗?”
      北平怔忡一秒,急忙道:“我知道了。我真是……不胜感激,明天我就给他回信。”待少女放心离去,他瞟沈阳一眼,貌似心不在焉实则饱含威胁:“算我拜托你,沈阳,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说出去,不然我照样能跟五年前一样拿扇子敲你后脑。”
      “你不用多虑,我什么也没听见。”沈阳转过脸,翻个大大的白眼。

      “美国志愿大队【注5】根据地在垒允的中央飞机制造厂,不算远,我可以明天带你去参观。日机轰炸频繁,遇到空袭昆明和滇缅公路挨炸他们都要出击,这里的天空几乎隔两天就要看见那些涂着鲨鱼头的飞机编队‘呼——’地飞过去,”昆明张开两手朝天空比划一下,回头笑着看南京,“可壮观了!”
      冬末,经由对印度的秘密访问,南京随委员长夫妇和外交部长等人在回程中取道云南,稍事歇息。此时的昆明市阴霾不开,枝梢还缀着前一夜落下的雨珠,但由于一贯温润的气候并未让人感到寒冷,反倒弥散着清新之气。
      南京问道:“出动这么频繁,明天参观时正好碰见敌袭岂不扑了个空?”
      “不会扑空的。我连着几日夜观天象,确定明天还是阴有雨的天气,不适合空袭。要在去年这个时候倒说不准,那阵子缺乏航空力量,日机是想怎么炸就怎么炸,嚣张到有时连护航战斗机都不派上来一排清一色的轰炸机。志愿队来了以后他们损失就大了,最近也开始派出很多战斗机护航。我巴不得他们反应再迟钝一些,最好等死光光了才明白怎么回事。”
      “听你的口气,恨不能自己跳上飞机大战三百回合呢?”
      “你可别笑,我真学会开飞机啦。”昆明一捋落到额前的长发,极认真地说,“我已经摸熟那些P-40的性能,知道它的水冷活塞式发动机和散热器怎么运作、梯形下单翼武器怎么使用、起落架怎么升降,还被教过用什么方法对付日本的零式战斗机。教官说再培训一星期,我就能参加实战了。”
      “……不好意思,是我小看你了。”南京手按胸口好好缓了口气,重新打量昆明,这位身材纤巧的云南女子穿着浅花衬衫和俗称“工裤”的劳动布长裤,迥异于普通女性的打扮。“这是西南联大的女学生带过来的服饰吧?”
      “嗯。她们多半还是穿旗袍,低年级的比较偏爱这个。大概是北平女中学生带过来的装扮,穿多了,就流行开了。”
      “流行到你都被感染了?”
      “裤子多方便啊,不穿裤子我怎么开飞机,没什么可奇怪的啊……奇怪的是你才注意到,我都穿两天了?”
      “男人嘛,对衣服不敏感。”南京一笑,露出有点被打败了的表情。
      “好吧,不说这事。印度那边同意建立物资储运站了吗?德里人怎样,态度可好?”
      “同意了。但实际上……和我们谈的并不是德里,是加尔各答。醉翁之意不在酒,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场外交失败了。”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来,你先回去把军装换掉,我们过一会儿去大西门外的茶馆坐坐,几碗茶下去心就不堵了。哦,不是去那种像模像样的大茶馆,”昆明见南京欲言又止的神色,连忙加快语速,“它们门柱上老要贴一个‘莫商国事’,虽然有滇剧演出可我想外乡人也听不懂——我们去小茶馆,挨着学校,气氛宽松,什么话都有也不怕被人听去。”
      两人在闹哄哄的大西门溜达半圈,在凤翥街一家还算干净人也不太拥挤的小茶馆坐下。要了几样点心和两份当地红茶,滇红颜色浸在盖碗里像葡萄酒一样浓厚,赶马的马锅头点起叶子烟往门口徐徐吐出一口烟圈,飘去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片红尘滚滚……一坐到茶馆里,便可深切体会日常生活是何等坚固,连战乱和空袭都动不了它分毫。
      “我不是生气,不是埋怨,甚至都不是失望。就是感觉到……”南京支着下巴,听着远近不间断的吆喝声说道,“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存在,人和人之间还是太不相同了。”
      “可以理解。印度一直是个,呃,挺神奇的国度?”
      “此次赴印,明面上是跟大不列颠印度总督就合作抗击侵略交换意见,商讨在印度建立战略物资储运站。但委座还想采取更积极的行动。想到珍珠港事件以来,盟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失利,战火烧向印度国门,而我们年初刚取得第三次长沙会战大捷【注6】,昆明你的飞虎队也给国际上带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在外交方向使力或许是个良策。有关英国与印度的嫌隙,你知道的,对吧?”
      昆明拈起一块芙蓉糕,表情有点五味杂陈:“岂止知道,我都能历数前两年印度的民族独立运动共发生几次、参与者大致多少人、国大党发表过几回声明。你是说,此行实际目的在于调解他们殖民者和抵抗者的矛盾了?”
      “算是吧。可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矛盾太深刻,我们解决不了。”
      在新德里和印度总督谈完事情以后,中方流露出和刚从国大党领袖隐退下来的甘地会见的意思,但总督不答应他们登这个危险分子的门,和南京接洽的首府德里则表现得很是两难。经过国大党现任领袖的策划,才得以赶赴加尔各答同甘地会面。
      双方都富有礼貌,对彼此也怀有敬意,但这场谈话从最开始就困难重重。
      “1939年英对德宣战,印度作为殖民地也‘被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印度之前从上到下都对此闻所未闻,他们不想被继续殖民下去,更不想参加什么遥远欧洲的帝国主义战争。问题在这里就出现了:印度不想被纳粹入侵,可他们厌恶英国统治更胜一筹。只要英国给予他们民族独立,任何合作包括参战都可以谈,但英国最不能容忍的恰恰是独立。”
      “那么,给予一定的自治权呢?”昆明试探着问,“如果这个不行的话,我记得他们提倡的是非暴力不合作,有问过他们如果德日入侵,他们打算怎么办吗?”
      “不合作,还是不合作。他们认为暴力本来就是谬误,绝不能够姑息,暂时的自治权并不能改变‘英国殖民是谬误’这个本质,独立也绝不能以同暴力合作来换得。”
      “……一如既往呢。”
      南京灌下一大口茶:“我还问加尔各答,为什么要在战争正如火如荼的时候闹独立,如果真独立了,英军退出,印度要如何面对日本铁蹄的践踏?结果他给我一个很有意思的答案。”
      “非暴力吗……但日本人和英国人不同,尽管我可以稍作想象……”
      “你的想象是正确的。”南京阴郁地说,“他说,只有那时的印度可以真正捍卫自己、帮助盟国。将有一排排印度人,纪律严明,手无寸铁冲向日本人的刺刀,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直到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直到敌人因而良心发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我是猜对了。他这么明确地说出来还是令我震惊……”昆明低声回应,忽然感到冷似的抱紧胳膊。
      “我倒不想妄加评判它效果如何。说不定真的有用,但这个方法不适合我们,且英国人不答应,仅此而已。也许我们还能庆幸一下:日本提出‘亚洲人的亚洲’,印度没有因此要转投日本怀抱,已经很不错啦。”
      为了使对方回心转意,中方到这里只能亮出底牌,即希望国大党能动员国民站在盟国一边参战,等到战后和平会议中国会帮助印度出席来争取印度的独立自由。对方先表达了对中国抗战的同情,但随即举出事实将中方噎得无话可说——中国虽是英美的同盟,至今也没受邀参与过最重要的联席会议。他们相信白人不会因一场战争就平等对待东方民族,那个狠狠坑了中国一把的凡尔赛和会就是个明证。
      “加尔各答还问我和会那时有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那得问北平,还有见过北平那时脸色的上海……我本来还想告诉他们,这和一战不一样,时代不同了,老牌帝国对殖民地的控制将越来越弱,即使赢得战争,日不落帝国也不可能长存。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加尔各答大概想到凡尔赛和约时我还不是首都,就补充了一句:抗战刚爆发日军势如破竹的时候,你们也寄望过白人主导的国际社会插手。结果,您自己的经历又如何呢?”
      昆明吃了一惊:“这不应该。我们听说有过一场很可怕的屠戮,可国外并不了解,加尔各答又怎么会……”
      “据我观察,他只是泛泛一说,没特别的针对性。”南京望着天花板苦笑,“加尔各答可真是个激进的革命者,嗯?他整个见面中都想收敛个性保持礼貌,可还是把我刺痛了。真可笑,他若不提,我几乎都要把那事忘了。”
      “……不。”昆明语调温婉柔和,压低时犹有一番凄切之意,“不可能忘的。”
      南京低垂眼帘,摇了摇头:“是啊,不可能忘。你还要协调入缅远征军事宜,而我回去也有的忙,这件事就告一段落吧,英国以后打算对印度做什么我们管不了。既然我们今天都穿的跟学生一样,就聊点学生该聊的东西吧?”
      昆明瞅着对方打着补丁的蓝布衫,微微笑了:“好啊,联大的老师学生都非常有趣。我闲下来经常去蹭课,最近一次听过冯先生教德语、在课堂上朗诵诗歌……这个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德语文化还是挺可爱的,而且我们基本上也没可能跟德军交战——只可惜我过去花大力气学过的德语都排不上用场了。”南京靠向椅背,轻松地说,“那么,你学到何种水平了?”
      “只会少量词语和简单句子,还不太行。但那堂课学会了背一首歌德的小诗。”
      “背背看?说不定我听过呢。”
      昆明抿嘴一笑。她两手交握在胸前,清清嗓子,开始吟诵。茶馆人声喧杂,她清越的嗓音像一只独自飞越密林的夜莺,遗世独立,高高飘洒在静谧的月夜,地上的吵嚷不能触及它羽翼的一星半点:
      “群峰之巅
      是静谧,
      树梢之间
      你难觅
      一丝微风,
      小鸟深宿林丛,
      不消多等,
      你也归来其中。”【注7】

      一面是竭力维持的平静生活,一面是步步紧逼的血雨腥风。到2月底,昆明获悉她之后几个月都不大可能有坐上飞机驾驶座的机会了——日军锋头自指向缅甸以来便胜利不断,极不习惯日军作战方式的当地英军遭受重创甚至放弃了仰光。为了保住滇缅路这一段生命线,中国决定履行对英美的承诺,派出远征军急行入缅。依照重庆方面指示,昆明随远征军先遣部队一起于3月出发,投入了南方邻国的漫漫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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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德国国防军于1941年10月展开台风行动,意图在冬季到来前攻占莫斯科。后由于恶劣天气和强硬抵抗,推迟至11月兵临城下,12月苏军局部展开反攻,1月德军撤退,对莫斯科的即时威胁被解除。莫斯科战役被认为是史上最大的城市保卫战和最血腥的战役之一。
      注2:纳粹设想中的新世界不仅没有犹太人,斯拉夫人大部也将被消灭,对苏战争本来就是一场歼灭战。东方总计划包含在消灭苏联之后实施种族灭绝的内容,余下少量东方民族只需四年小学教育,最高任务是为德国人服务。
      注3:海参崴大略的成长史:两次鸦片战争后被割让,新名称“符拉迪沃斯托克”意为“东方统治者”,虽成为重要军事基地但地处远东而发展缓慢。1891年西伯利亚铁路贯通至此,日俄战争中曾遭日海军袭击,十月革命后一度被日英联军占领,30年代成为□□流放地。1937-1938年其太平洋舰队曾与日海军多次冲突。
      注4:梅派京剧《凤还巢》是一出轻喜剧,其中程雪娥的几段唱腔尤为著名。刚上演时因奉系军阀当政剧名与“奉还巢”同音而以有伤风化之名遭到禁演,所以这里京其实在含蓄地……嘲笑沈爷= =
      注5:全名中国空军美国志愿大队,1941年8月1日正式成立,陈纳德任指挥员。12月7日其下辖两个中队在昆明首战告捷,经昆明各报报道后得名“飞虎”。
      注6:1941年12月日军为策应对香港的进攻,从岳阳进攻长沙。1942年元旦日军向长沙城发起猛攻,战至1月4日反遭第九战区国军合围包夹,16日双方回到战前态势,此后日军指挥官阿南自杀。(文夕大火、第一二次长沙会战都有直接描写第三次胜仗却一笔带过阿星我真不是故意的OJZ)
      注7:《游子夜歌》,欧凡译。昆明姐提及的冯先生指时任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的冯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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