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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君 ...

  •   君
      きみ

      父亲去世以后,我被大哥叫回去帮忙整理东西。
      父亲的遗物很多,可是相比起几十年的回忆,还是显得实在太过清减。他喜欢下棋,书架上有许多珍贵的棋谱,还有很多符合他身份的爱好,高尔夫,滑雪,骑马……后来上了年纪,他常常一个人去登山。大概是几年前,父亲忽然开始研究手工毛毯。他是很节俭的人,喜好素雅,却不知为何专门从外国置办了好几条手工毯,摆在家里很是格格不入。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生前是很喜欢手工毯的。

      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英俊、果断,处事冷静又认真。即使我们家的晚饭都是在最普通的餐桌上随便选座位吃,我也觉得父亲能吃出顶级法餐的庄重感。他总是不苟言笑的,却又会用温和的口气跟我和大哥聊天,让我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觉得父亲是讨厌我的。因为生了我,母亲的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他才没有呢。我和母亲说了这件事之后,母亲笑眯眯地跟我讲。她后来总是卧病休养,喜欢在家给我编漂亮的辫子,就边摆弄我的头发边和我说,你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们相处。
      他才不是第一次当爸爸。哥哥比我大五岁呢。
      母亲十分不给面子地笑起来:哎,谁让你爸爸太傻了,五年不够他学的。

      和难以接近的父亲不同,母亲总是微笑着的。她讲话沉静又温和,却也不至于轻声细语,反而有种奇异的威严,我和大哥都非常听她话。母亲代替忙碌的父亲做了许多事情,包括出席家长会,参加小学的亲子活动,带我去给大哥运动会比赛摇着小旗子加油。我读的绘本里都只有骄傲又美丽的皇后,可是我觉得母亲更像住在海底的魔女。她聪明又坚强,好像能做到任何事情,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生气或是悲伤的样子。
      父亲见过的,后来我终于明白。
      记忆里最清楚的、第一次惹母亲生气,是因为我开了去世的祖母的玩笑。那时母亲的神色一下变得十分苍白,紧紧抿起嘴角——我从来没见过她那种眼神。她放下筷子,用像是看着某种失败品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去跟你爸爸道歉。现在。马上。”
      我被吓到了,呆在饭桌前一动不动。
      于是她擦了擦嘴,站起身,没有看我一眼,回房间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遭遇来自大人的冷暴力。连父亲都不会这样。——父亲从来不会这样的,尽管我和大哥我总是惹他生气,但他每次都会认真听我们道歉,然后温和地给我们讲道理。
      那天直到晚上洗漱睡觉,母亲都没有再露过面。
      我十分慌乱地去找父亲解释,并向他求助。他正在书房工作,很淡然地接受了我的道歉,拍拍我:“去认真跟你妈妈说对不起就行。”“……哦。”见我满脸不情愿,他居然罕见地替我说话,“明天早上和她道歉也行。她还在气头上,不要惹她。我待会儿去跟她说一下。”
      我如获大赦,满心欢喜地走出书房,关上门时父亲却叫住我:“你喝牛奶了没?”
      “……没。”被他发现了,我撇嘴。我不喜欢喝牛奶。
      “快去喝吧。记得叫上你哥。”他低头看电脑,“晚安。”
      “好——”

      所以我其实总是更害怕母亲一些。父亲虽然严厉,却从来没有真正批评过我们什么,他只会认真地一一指出我和大哥犯的错,并且提示我们下次该怎么做。相反,总是像春风一样柔和又轻快的母亲,却总让人有种温水下潜藏着的妖怪一样的恐怖感。后来父亲告诉我,你妈妈以前吃过很多苦,你要多体谅她。
      “……”我小心翼翼地看他,“妈妈也说过一样的话。”
      “?是吗?”
      “嗯。”我们俩趁母亲带大哥出门,一起在院子里除草,背着母亲讲悄悄话,“妈妈以前也跟我说,你爸爸吃过好多苦,所以不要总嫌他对你们严格。”
      “……”父亲仰起脸,沉默了一会儿。他和我戴着一顶一样的大草帽,红发似乎被汗水浸湿,有几根贴在脸上。
      片刻后,他只是静静地、又有几分笨拙地跟我说,“……总之,你们要听妈妈的话。”
      我忽然明白母亲的话,想起她笑话父亲不会做家长时的神情。
      所以在母亲和我们之间,父亲永远是会向着她的。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母。大哥说他很小的时候见过祖父,在新年陪着父亲母亲一起回本家时见到的。本家我也回过几次,是间非常大的屋子,没有人住,显得十分冷清。父亲结婚后没有回本家,反而带着母亲在外面新建了房子,院里种满母亲喜欢的山茶花。大哥跟我说,祖父是个看上去有点吓人的老头,但是对他很好。他们过完新年,回家的时候,祖父总是十分寂寞的样子。
      祖父去世得很早。他事业有成,可能一辈子实在太累,不到七十岁就过世了。那刚好是我出生那年,后来母亲和我讲,那一年父亲工作很忙,祖父去世,她又在生我的时候差点出事,父亲很受打击。“后来你出生以后,就越来越好了。”她用苍白的手摸着我的头发,“你就是我们家的幸运星哦。”
      少年时代吃过许多苦的父亲,成人以后也和祖父始终关系不和。他很少说自己以前的事,大都是母亲讲给我们听的。我去问他,你和爷爷关系不好吗,父亲只是想了想,跟我说,没有关系不好,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祖父相处。
      爸爸太可怜了。我和母亲说,他不会当爸爸,原来连怎么当小孩也不知道。

      小学毕业的夏天,父亲带我回本家书房找一套我想看的书。“我以前经常在这里写作业。”他跟我说,“……你出生之前,你爷爷给你准备了很多东西,好多书还留在这里。你可以找找。”
      我欢天喜地地跑去书房深处翻书了,回头看见父亲站在书桌前,神色有些寂寞。那是一种非常大人的表情。
      我跑回去找他。
      “爷爷会喜欢我吗?”我听说他很严厉,怕他不喜欢女孩。
      “当然了。”
      父亲温和地拍着我。
      “如果不是你奶奶身体不好,我大概也会有其他弟弟妹妹。”
      “但是不是还有葭奈阿姨吗。”
      “……是哦。”父亲笑了。比父亲大一些的葭奈阿姨是祖母的堂妹,因为年纪相差不大,非要让父亲叫她姐姐,对父亲就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好。她后来和丈夫移居海外,但常常带着一大堆礼物回国看我们。父亲说她读书很好,年轻时候聪明又用功,于是我和大哥也很崇拜她。
      “……我后来后悔了。”
      站在明亮的书房里,从不示弱人前的父亲,却忽然和我说起,“你爷爷最后那几年,我应该多回来看看他。”
      我抬头看他。我忽然觉得父亲好可怜,一个人在这间宅子里度过晚年的祖父也好可怜。

      “这样。你爸爸是那么说的呀。”
      听到我转述之后的母亲,也露出了非常寂寞的表情。大人都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那时,她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很小的时候,父亲给我留下的印象几乎总是不苟言笑的,母亲和我解释,他年轻时候是很温和的人,这几年过得太辛苦,渐渐才疏于谈笑。后来母亲身体越来越差,——我听说祖母也是这样的,大哥悄悄跟我讲,祖母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一定很不想看母亲变得和祖母一样。
      “我不想让妈妈死……”
      “废话。我也不想。”大哥和母亲很像,他们长得也很像,而我似乎更像父亲。他大我不少,所以对待我完全像照顾小孩。我出生的时候已经决定大哥是继承人,因此他过得比我凄惨太多。我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去幼儿园玩的时候,大哥已经在跟着家教学形状奇怪的外语了。
      我担心他一个人太寂寞,于是陪他一起学习,他反而赶我走:“你凑热闹干嘛?”
      “只有哥哥一个人学也太不公平了。”
      我是出于同情,大哥却反而像是感到被人紧逼的焦虑,最后十分不情愿地带着我一起学钢琴和英语。母亲每天帮我们检查作业。父亲在晚饭时问起大哥的考试成绩,我俩立马警钟大作,最后都是母亲帮忙说好话,蒙混过关。
      其实就算母亲不这么做,父亲也不会说我们什么的。大哥性格要强,就算没人在身后按着他,他也会自己爬上去。而且,随着逐渐成长,我也大概摸清了一些父亲的思维套路和与他相处的方法——升上小学那年,有一天晚上,或许是因为我和大哥又说了什么蠢话,我们被父亲叫到书房,挨了一通非常严厉的批评。我那时还很怕他,忍着没有哭,一个人回屋睡觉去了。
      深夜我起来上厕所,回屋的时候,忽然看到父亲站在我房间门前,迟迟没有动。“爸爸……?”我叫他,他好像吓了一跳,回头看我:“你怎么在外面?”
      “上厕所。”我困得说不清话,只想赶紧回去睡觉,“爸爸你干什么呢?”
      “……”
      他犹豫了一下,才蹲下身,很小声地和我说,“爸爸今天是不是说话太重了?”
      哎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
      我很宽容地把手一挥:“没事的。妈妈说你没有真的生气。”
      “是吗?”
      “嗯。她说睡一觉爸爸就变回原样了。”天还没亮,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亲的脸,“爸爸你还生气吗?”
      “没有。……对不起。”或许是因为工作到深夜,父亲模糊的面孔看上去有些疲惫。他抱了抱我,“去睡吧。”
      那个深夜,父亲看着我拉上门、和我挥手的样子,我记了很久很久。
      他只是太笨了。我想起母亲的话。

      后来母亲卧病在床,许多原本由她做的事忽然就到了父亲手上。那几年他一下变得温和许多,工作也能偶尔抽出时间,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将不再单单是父亲的角色。他过来看我们上课,还亲自给我们示范钢琴曲,大哥有作业做不出来,战战兢兢拿去问他,最后我们三个人在书房埋头想了好久,被父亲赶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在我们下楼吃早饭时候递过来一张纸,用大人潇洒的铅笔字写着算好的答案。
      “说什么这么高兴呀?”难得下楼一起吃饭的母亲很好奇似的,笑着看我们三个人。

      父亲开车送我去参加小学生的钢琴比赛,那是个下雨天,我们在路上聊起母亲。父亲问我你们很怕她吗,我说有点怕,他很好奇:“哪里可怕?”我想了半天:“我觉得妈妈生气起来特别恐怖……”
      “哈哈。”他边开车边笑,“她对你们俩可脾气好太多了。”
      “是吗……?”
      “我就成天惹你妈妈生气。”他说的话我好像有点印象,父亲确实经常在母亲微笑着指正他的时候哑口无言。他看了看倒车镜,又看了看前方,“……前面好像堵车了。”
      比赛还有一小时开始。父亲在加入拥堵的长队前调转车头,很快找了个路边停下,回头看我。“你想坐地铁去吗?”“都可以。”我点头。“好。”他把车随便停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好在附近就有一个地铁站入口。常年驾车出行的父亲似乎太久不坐地铁,买票时还斟酌了一会儿,最后是我帮他选的下车站。
      那天我们俩一起坐地铁去,又一起坐地铁回家。车里有不少乘客都悄悄打量着父亲。我们还在回去的路上去逛了书店,又买了我和大哥喜欢的零食。“原来他喜欢这个。”父亲好像也不知道,看我非常得意地在便利店货架前挑选着。回去时我俩各提着一只袋子,鞋都湿了。母亲见我们这副模样,笑了好久,和父亲讲,你叫人去接一下不就好了嘛。
      父亲微笑着把给她买的书递过去:“这样还挺开心的。”

      我后来就不觉得父亲讨厌自己了,甚至常常担心他对大哥会不会比我严格太多。其实可能是因为我比大哥用功,父母都很少太叮嘱我学业的事情。他到读中学的时候还一直很悠哉,在家有许多课要上,出了外面却假装清闲,后来上高中才终于踏实下来。——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已经意识到了母亲快要离开。
      我总是和父亲更亲近一点的。这很奇怪,而大哥就和母亲更亲一些。在外面装成游刃有余的好学生模样的大哥,在母亲面前却只是个浑身竖刺的毛头小子,他们俩确实非常像。母亲和父亲一样出身大户人家,我却极少听她说起自己家的事情。外祖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外祖父则对我们不闻不问,只有两位舅舅来家里做客。每次他们回去之后,母亲都神情忧郁,渐渐地,我就也不喜欢让他们来家里了。

      大哥高三那年忙于备考,于是大多是我在陪着母亲。她教我做饭,还听我弹琴,给我讲家里每只茶杯的来历。有一只很漂亮的,漆着天蓝色花纹,她说那是祖母留下的东西。她仍然喜欢摆弄我的头发玩。我和父亲都是红发,因此母亲总是非常爱惜地用手指为我梳着头发。她说,你跟你爸爸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
      你爸爸说,他和你奶奶也长得一模一样。她笑起来。所以你们三个肯定很像。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依然轻轻地微笑着,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寂寞,“我走了以后,你爸爸可怎么办呢。”
      啊。

      父亲在厨房找到我,发现我蹲在灶台旁边大哭。
      “怎么了?”他很少这样,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手里似乎还拿着给我的牛奶。
      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我总有种预感,如果我告诉他母亲说的话,他会非常非常伤心。我说不出口。
      父亲于是抱了抱我。到我哭完为止,他都只是抱着我,没有说什么。
      他跟我说,你哥哥小时候特别爱哭。他胆子很小,会被动物园的老虎吓到,春游的时候一个人在队尾大哭,惊动了幼儿园老师,最后是母亲赶去接他。
      你跟我一样。他笑着安慰我,你从小就不哭。
      我以后也不会哭了。我在心里和他约定。那时候我十三岁,已经升上中学,开始学会假装大人的模样。

      那以后,父亲似乎总是在家。他整年都工作繁忙,隔三差五就会出差,很小的时候,都是母亲为我和大哥讲睡前故事,我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睡。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长久地、频繁地在家里出现。他带母亲下楼晒太阳,只是轻声陪母亲说着话,母亲看上去十分高兴。
      出门上课的大哥见到他们那副模样,总是一个人露出非常寂寞的神色。他也变成大人了。

      母亲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一个大雪砸落了满院红色山茶花的晚上,母亲去世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哭。他总是稳重、果断,处事冷静又认真。大哥也没有哭。我也没有。我们在葬礼上见到了许多人——我们都不知道原来母亲认识这么多的人。还有许多父亲的朋友,他中学时代的社团队友,过年时候会带着儿子来我们家里一起玩的寺井叔叔,还有母亲的大学前辈。有个留着长发的男人,一见面就十分开朗地向我和大哥打招呼,吓了我们一跳。我见过他几次——父亲说那是他大学时代要好的朋友。他们后来似乎产生一些隔阂,有好多年没见过面,是最近才又开始渐渐有联系的。
      许许多多的人。我和大哥一一向他们打招呼,道谢。
      “累坏了吧。”回家以后,父亲用罕见的温柔语气招呼我们,“早点去休息。”
      原来办葬礼是那么累的。我心想,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那之后,大哥顺利考上了父亲以前就读的大学。他已经比我厉害许多,不需要我担心他一个人太寂寞了。我也顺利毕业,忽然说自己想去京都的高中。大哥很是震惊:“是我对你太冷淡了吗?东京住着不舒服吗?”
      “没有。”我吃着父亲带回来的生日蛋糕,“我就是想去爸爸读书的城市看一看。你怎么和妈妈越来越像了。”
      我没有见过比母亲更好看的人。大哥和她九分相似,比起英俊,更适合用漂亮来形容。他最喜欢被说和母亲一样,于是笑着捏我脸:“我看你就是想去京都吃好吃的。”他后来帮我在父亲面前说了话,——其实就算不用他说,父亲也会同意的。

      在京都读书的那几年,出差办事的父亲经常来看我。他带我去吃汤豆腐,说自己以前就是从门前那条路去上学。我常常想象学生时代的父亲,问起他为什么要去京都读书,他说,因为祖母是京都人。
      我懂的。他一定也是想去看看。
      父亲的那位朋友之后还来看过我,留着潇洒的长发,笑嘻嘻的。相比起他,父亲的气质就显得十分有成年人的圆滑与稳重。我好像隐约能猜到他们俩为什么会产生隔阂了。他说自己是小说家,最近写的电影要上映了,给了我几张票,叫我和朋友出门玩。
      我讨厌他,所以我没有去。母亲去世几年后,他来家里,我见到他有些讽刺地和父亲开玩笑,说,你也有今天。
      父亲没有生气,只是苦笑:是啊。
      那一刻,我忽然非常愤怒。
      我在他出门之前叫住他,长发男人回过头,对上我不甚友善的表情,反而十分好奇地扬了扬眉。“请不要欺负我爸爸。”我只是十分孩子气地跟他说。
      男人哈哈大笑:“好。你跟你那认真得要命的爸爸可真像。”
      这下连我都感到十分寂寞起来了。我记得的,父亲的书房里摆着许多他写的书。但是我没有说。我没必要为父辈物是人非的友情做什么。
      他后来没有再来过我们家。

      日子越走越快,我们就逐渐淡忘了离别带来的悲伤。
      大哥后来继承家业,虽然没有父亲做得那么好,但也算是有声有色。我说自己想体验不一样的生活,于是去了葭奈阿姨在的国家读书,大哥经常打电话给我,说父亲担心我一个人吃不好饭。
      父亲总算上了年纪,家里的事情又大都交给大哥管理,日子非常清闲,就变得十分和蔼又好说话,偶尔还会给我寄一些零食吃。我感慨他记性实在太好,小时候的下雨天,在便利店和他一起买的膨化食品,他居然能将那个牌子记到现在。
      大哥结婚很晚。我回国工作那年他才终于有结婚的念头,他说自己国文学得差,叫我到时候帮忙给孩子取名,还想让我给他当免费的外语家教。“你不走了吧?”回国那天他去接我,提过我手里的箱子,十分小心翼翼地问。
      “……我也不确定。”我如实回答。
      我回到家,看到父亲在花园里修剪花枝。他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亲自打理院子里的山茶花,也不嫌热,还是戴着那顶大草帽,只是头发白了很多。
      我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父亲看到了我,蹲在花丛里招了招手。
      我忽然一下哭出来。
      “我可能不走了。”我和大哥说。
      我在海外生活很多年,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过得很自由,回来以后看到大哥按部就班地生活,偶尔还是有些愧疚。我跟他说,你要是需要我帮忙,就随时说。他看了我半晌,像小时候一样捏捏我的脸:“我挺好的。也没有做什么后悔的选择。”
      他这点和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大哥结婚以后依然住在家里,而父亲则回到了本家。几十年没人住的老屋子,父亲以前雇了人管理,屋内还很干净。但祖父留下的东西太多,他搬过去时我帮忙整理了好久。父亲年纪大了,反而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收拾屋子时,他就边整理边和我讲以前的事。讲小时候祖母让他学篮球的事情,大学时第一次独自在外面住的事情,……讲到母亲给我和大哥取名字时候的事情。
      所以,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他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和大多数人一样。是家里介绍的。”

      父亲收起祖父的许多藏品,又换了几件新家具,他习惯了在自己家的圆桌前吃饭,很不喜欢本家空荡荡的餐厅。他还留着几十年前的老照片——是少年时代的父亲和祖父母,还有他和母亲刚结婚时的合照,都装饰在了餐厅和卧室里。院子里的植物也被他找人来修整一番,种上了母亲最喜欢的红山茶。
      他后来喜欢一个人登山,常常回过神来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给我在社交软件上分享自己的照片,估计是找路人帮忙拍的,背着包,天气很好。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运动服,听说有外国游客用英语向他问路,他不仅热情回答,还和对方一起合照。——爸爸怎么也变成在外面一个人乱跑的奇怪老头了,我跟大哥说。
      父亲以前身体很好,却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瘦了很多。新年的时候,我和大哥一家回去看他,还有父亲的老朋友带着小辈来找他下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雪,我就和大哥陪他们聊天。
      我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大哥似乎怕我一个人寂寞,于是叫我经常去家里玩。我倒不寂寞,我每周都会去看父亲,陪他喝茶,有时只是在一起坐一会儿,并不说话。
      “你和爸爸最亲了。”大哥和我感叹,“我其实总是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
      父亲对他比对我要严格很多。
      “……其实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这样回答。

      毕竟上了年纪,父亲讲话逐渐不再那么逻辑清晰,他有事会讲些让人出其不意的话题,闲谈却又在某句话之后唐突地戛然而止。不说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极其安静的,偶尔会出神地望着某处,神情怀念,像是在长久地想着某个人。我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他或许只是太累了。

      我高中时候的朋友得了绝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去参加她葬礼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了不断离别的年纪。
      父亲忽然开始和我回忆我小时候的事。说我小时候明明很少哭,却有一次因为养的金鱼死了,哭了好久。我还养过金鱼吗?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父亲后来严禁我养宠物。去朋友家玩时,我曾经十分羡慕他们家里可人的大型犬。
      我怕你哭。父亲和我说。
      他不像从前,偶尔甚至还会发点脾气,要是吃到不称心的东西,会像闹别扭一样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神情平淡的,也从来不会轻易在孩子们面前表露情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当父亲放下筷子,和我说“这个不太好吃”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放下了一件自己背了很久的东西。
      家里的事情已经全部交给大哥打理,父亲早就不再有那么多负担了。
      我和他一起去逛美术馆,回程坐的是电车。美术馆离家很远,我们坐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车,窗外由白日变为黄昏,父亲没有说话,我也没有。他似乎又瘦了,双手搁在身前,靠在椅背上,两腿并拢,坐得优雅又端正。
      “那条河叫什么来着……?”
      他注视着电车驶过的金色河流,忽然问我。
      我也不记得了。我说。

      有一天,我忽然梦到父亲。梦到他坐在母亲床前,握着她的手,把额头轻轻倚靠在她手上,埋着脸,窸窸窣窣地抽泣着。——我在朦胧中隐约想起那不是梦,是许多年前的、几乎要被我遗忘的回忆。我梦到他站在房间外,嘱咐我快点去睡,拉上门。我看不清父亲的脸,只觉得他似乎拥抱了自己一下。然后我在天亮时惊醒,窗外是微冷的朝阳。我想起自己原本约好和父亲一起去看花展。
      我开车赶到本家的老宅,打开门,发现父亲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清晨的阳光落在他满头白发上。他膝上还盖着母亲生前很中意的一条薄毯,闭着眼,神色恬适,像是陷入安睡。

      “爸爸……?”

      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他英俊、果断,为人温厚又学识渊博,气质沉着,举止高雅。父亲年纪轻轻就接手家业,在整个家族中也出类拔萃。他少年时过得辛苦,早早学会为人处世,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唯独对待家人和孩子显得十分笨拙。或许是因为他一生过得十分寂寞,他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的孩子过上不寂寞的人生。

      父亲走后,我和大哥两个人回本家整理他的遗物。那间屋子实在太大,父亲晚年一个人住,其实真正只用了其中几间房间。我们整理了很久,边整理边聊天,像在慢慢拾捡各种各样的回忆。
      那是个秋天下午,天气晴朗,我们终于打扫完了父亲的收藏室。我泡了一壶茶,和大哥坐在窗前边喝茶边休息。我们都累了,像是两个疲惫而失落的中年人下班后坐在居酒屋里说话。
      “话说回来。”
      大哥看向窗外,那里种了一排没有开花的山茶树。“爸爸走的那天晚上,究竟是坐在这里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
      我想了想,回忆起父亲靠在窗边的神情。
      “也许他是想看朝阳升起吧。”
      “……”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来。
      “你啊。和爸爸真是一模一样。”
      “……”
      “你真的不打算再找个人?一个人可是会过得很寂寞哦。你看爸爸。”他忽然就又开始劝我结婚的事了。
      “谁知道呢。”

      我也笑了,放下茶杯。祖母留下的、漆着漂亮天蓝色花纹的茶杯里,阳光将茶水照成了透明的亮红色。
      那是一个寂静的下午。
      忽然间,我看到了。

      “你家那个小的,”我站起身,拉开窗户。大哥马上就要添第三个孩子了,预产期就在下个月,“之前不是找我取名字吗。……我刚刚突然想到了。”
      “太巧了,”
      大哥看向窗外。我们都望着那里,父亲最后看到的风景,一片被午后的阳光照得色彩鲜艳、还没来得及开花的山茶。
      笑意浮现在大哥那张和母亲十分相似的面孔上。
      他的眼里有光一闪一闪。

      “我也已经想到了。”

      终
      2020.7.1 于大阪梅雨将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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