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皮》七里马

2、第 2 章

　　“快点，快点把她给埋起来，别叫别人给看见了。”
　　“新婚之夜，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就死了，真是可惜。”
　　这是哪里，好像有人在说话，还有什么铲土的声音，一层一层地压在自己身上。周边仿佛很黑，她的眼皮有些沉重的抬不起来。她不是和洛雪一起被鬼差带回转世炉重炼了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唉，你也别可惜。有时候早死也早好，像咱们公子那种人，这小娘子跟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倒不如一死百了，还留了个清白身。”
　　模模糊糊的，她有些明白自己现在在哪里。
　　慢慢睁开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仿佛深蓝色天空的一轮明月，她好像是在一颗柳树下，柳树随着风和明月飘出碎影，一铲一铲的，左边好像有俩个小厮般的人物，弓着身子，把尘土洒落在她的身体上。
　　身上好重，有点动不起来。
　　“快埋吧，咱好快点回去。”
　　使劲，手突然动了动。
　　再使劲，眼睛居然完全睁开了。
　　听得倒吸一口气，旁边的两把银色铲子不懂了，俩个小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也没反应过来，也愣愣地看着他们。
　　终于，呜哇一声，俩个小厮弃铲子飞奔而去，直呼：“鬼啊……”
　　她在泥土中笑了笑，他们的坑挖得不平，正好把她的脑袋给支起来了，而他们又是站在中间朝着她的腰侧填土，所以现在的效果才会这么诡异吧。
　　——脑袋在外面，身子却在土里面。
　　也正好，帮了她一个大忙，幸亏不是脑袋先埋起来。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慢慢地从土中抽出身子来。
　　还是有些不适应，虽然是切切实实地，她重新回到了人世上，也是切切实实地，她能够感觉到这具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灵魂存在但是这过于玄幻的事让她还是一时接受无能。
　　站起身来，首先看到的便是自己的手。
　　那双手虽然沾上了些尘土，可在月光下，却显得分外白皙柔软。跟她以前粗糙长茧的手完全不同，这双手的十指细长，指尖圆润，皮肤细滑得很。
　　她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真的很不可思议。
　　这是她的手吗？她能控制这具身体了吗？
　　她现在变成洛雪了吗？
　　迫不及待地朝旁边的一处小湖泊走去。月光下，她的面容倒映在湖水中，虽然不甚清楚，但足以让她看到水光中里的那个人面容是如何的精致，笑容是如何的明媚和不可思议。
　　她用手摸过去，这是她的鼻子，这是她的眼镜，这是她的额头，这是她的睫毛……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她身体里关芝的灵魂在向洛雪呼喊。
　　而洛雪只是静静地附属在她的灵魂上，仿佛一个在黑暗方中抱膝而坐的孤独小女孩，对外界的阳光声音提不起任何兴趣。洛雪根本不想来这世上，她最爱的人因她而死，她不愿准时投胎，只想在地府里还能跟他再见一面。
　　所以她才会答应阎王老爷的要求，因为她陪关芝上来走一趟后，阎王就答应让她去见郑邦。她心之所念，心之所向的郑邦。所以现在虽然是俩个灵魂共处她自己的身体，她却只觉得自己只是这具身体里一个黑暗而沉默的角落而已，所有的支配权全部交给关芝。

　　关芝兴奋极了，即便洛雪在身体里对她没有回应，也丝毫阻止不了她内心的躁动。噢，对，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是真的，她真的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心脏的跳动，那么激烈而有活力。
　　她转了转圈，从上到下打量自己的身体，她活过来了，而且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那个身份可耻，面容平凡的小芝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她是洛雪，是大和天下有名绸缎庄老板的女儿，是千金小姐，是美得不可方物的青春女子。
　　这样大的转变，怎能让她相信这是事实？
　　这么多年，她看尽别人的风光，别人的艳丽。跟她同父所生的关家大小姐，二小姐面貌虽平凡，却也能风光出嫁，一个嫁给太傅之子，一个嫁给了一个侯爷。而她的相公，虽然只是一个酗酒的武丁，却也娶了个青楼女子为小妾，那青楼小妾和她一样贫穷，家世破败，可她仍能得到相公的喜爱，不为什么，只为那张比她好看的脸。
　　所以她想，人生多不公平，同样是贫穷人家的子女，被逼买去青楼，相貌好的，就能受老鸨亲自栽培，还可读书上学堂，在青楼挂起才女的名声，可以卖艺不卖身，可以声名远播，可以引得一众风流才子相妒，而相貌不好的，就只能学点妖冶之术，一夜春宵，几贯铜钱。
　　同样是女子，为何有些人却如此可悲，而有些人却能把相貌和家世占尽。就如同现在的这具身体洛雪。
　　她当初若是有洛雪十分之一的容貌，也不至于相公对她非打即骂了。
　　但她不管了。
　　现在的她只想把过去抛诸脑后，好好享受自己的新生命。

　　真、真奇怪。
　　她只是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那些小厮埋她的地方她不知道在哪里。只能在深夜时分，朝着还有略微灯光的城里走去。
　　走了好久好久，她才到了和城，走进了这座熟悉的城市里。
　　还是清晨，却已经有了许多买东西的商贩。有挑着桶子卖粥的，一大早起来蒸包子的，烙大饼的，还有刚刚开张的首饰铺。
　　但、真、真奇怪。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看着她。
　　为什么她走在这座都城的大街上的感觉会如此的奇怪。明明跟以前是一样的，明明每天早晨她都来这里买点菜回去。
　　哦，对，左前方那个买菜的张婶她还认得呢。
　　她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停了下，瞅了瞅自己的衣衫，哪里不对吗？虽然已经换了副身体，但她已经很快熟悉了这具身体。她现在这具身体穿的红色的——她知道了，她现在还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喜服，浑身狼狈的沾满泥土。怪不得他们那样看着她。
　　她真窘，真窘。
　　头一回有意识的投胎成人，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茫茫然的进城来，才发现自己原本熟识的人很陌生。现在的她到底是洛雪还是关芝？而不论她是洛雪还是关芝，两边她都回不去。
　　“姑娘，你没事吧？”
　　卖菜的好心的张婶问她。也许是因为刚刚她对她露出了善意的一笑，才导致这位善良的妇人前来问话。
　　“呃……我……”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如何作答。
　　“姑娘别怕。”大婶看她一身喜服却满身泥土，想必是被劫了，露出可怜的神色，“可怜的姑娘，你家在哪？”
　　“我——”
　　还未说话，马蹄声哒哒靠近。
　　有一白衣少年和一军官小将骑马而来。在清晨还未散去的雾霭中，他们的身形渐渐变得清晰。看见他们，洛雪屏住声息，站在原地不敢动。
　　张大婶迎上去：“关大人，这位姑娘遭劫了，我们正要去府衙报案呢。”
　　那白衣男子下马来，瞧了她一眼。
　　洛雪更是垂下头，手攥成拳头，不敢作声。
　　她怎么会不认得他，他是她的“哥哥”啊，关府的二少爷关其。关其手指白扇，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打量着她。
　　她却连呼吸也不敢。
　　她见过他，在府邸里，甚至她嫁人以后，每天清晨上街来也能看见他。因为他正是和城的巡城使，每每早晨和傍晚都会在这里巡视。这是每次都只是她偷偷地看着他，而他面无表情的骑马而过。
　　她，关芝是关老爷的私生女，在府邸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但也就是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因为大部分人都会知道自己的本分，正如她一样。她的母亲是低等的丫鬟，而她也就是低等的丫鬟，毫无改变。
　　在关府里，她有很多个兄弟姐妹。她每次也只是偶尔路过的时候才能看到她们。有时候无意正面迎见了，他们也不会跟她多说一句话，该跪的时候也得跪，也磕头的时候就得磕头，她的母亲都得这样，何况她。
　　但她那时毕竟还只是个青春少女，内心偶尔也会有幻想。幻想如果父亲肯认自己，她也会是这府邸中小姐的一员，也能有师傅教她们女红文学，也能有几个丫鬟处处跟着照顾着。想着想着会为自己心酸，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关注府里每一位她的“兄弟姐妹”的动态。
　　关其排行第二，是“爹”最器重，却并不最喜欢的一个儿子，也是已逝的“三娘”独有的孩子。所以他很孤僻，在府里与其他兄弟姐妹并不交好。有时候在他身上，她会故意地找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手攥着，被他的视线打量得微微退后了几步。
　　关其注意到她的动作，收起了视线：“姑娘别怕。我是和城的巡城使。你有什么事跟我但说无妨。”
　　“是啊。”张婶在一旁插嘴：“我们这位巡城使人好可好，你有什么事就跟他说吧。”
　　洛雪咬唇，半晌不答。
　　张婶道：“这位姑娘可能受惊了。要不还是等会儿再问吧。”
　　关其点了点头：“姑娘，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关芝问身体里的洛雪：你的家在哪？
　　身体里的洛雪摇了摇头：家，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与此同时，身体里自动做出了洛雪的反应，话也居然自动说了出来。
　　关芝一惊的同时，关其和大婶都露出同情的神色。关其思索了下，道：“姑娘，你若是不嫌弃，先跟我回府衙吧。”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站在这里，面容又这样清丽娇美，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为免麻烦，还是先回去再说。
　　洛雪点了点头。
　　呆呆地跟着关其后面走。
　　突然他停了下来，洛雪的额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他的背。他一袭白衣，看起来清瘦，背却很宽阔，都能闻到淡淡的皂荚和青竹香味。
　　她想，她以前用皂荚洗了多少年的衣服，也不觉得皂荚的味道居然这么好闻。
　　进入了另一具身体，就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眼耳口鼻，色香味觉，都跟以前大不一样。
　　关其回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撞疼你了吗？”
　　洛雪一惊，脸却红了，连忙摇了摇头。
　　啊，她居然脸红了。
　　怎么回事？
　　她嫁人五年了，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早丢到不知哪国去了，她的心沧桑得跟一个老太太一样，但怎么会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和笑容脸红。
　　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这具身体的自然反应吗？
　　又或者是她高兴得，高兴得又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青春少女的时代。
　　“失礼了。”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关其抱至马上。原来他刚刚停下是因为他走到了那匹白马边。现在他也瞪马上来，坐在她的身后，手绕过她的腰握住缰绳。
　　她头一回坐在马上，可以看清楚远方缭绕的白云里快要跃出的太阳，也可以看到这宽阔的街道两旁都站立着平常熟悉的百姓。
　　他们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望过她，仿佛她是万众瞩目的。
　　十四十五岁的时候，刚刚发育的姑娘们都爱美，偶尔会在脸上涂点胭脂，修修眉毛，或者头上带点头花出门，期盼有人会看见，再夸耀一句她美丽。
　　但是很可惜的是，一直都没有人注意到她今天跟平常有什么不同。
　　而洛雪，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站在这里就已经达到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境况，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更美，更好。
　　策马驱动，她居然还坐在二少爷的怀里，当丫鬟的时候又何曾想过这些，那时候祈求的也不过只是他们正眼看一下她也好。
　　她现在都快有些热泪盈眶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太不切实际。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她真的新生了，成为了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