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 26 章 ...
-
青鸟
第二十六章
“……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SAS)是睡眠呼吸障碍中具有潜在危险性的病变,人群中发生率约4%……病人由于在睡中出现频繁的呼吸暂停和低通气,导致缺氧和二氧化碳滞留,可引起多系统多脏器病变。
……由于长期睡眠数量质量不足,病人白天嗜睡、头晕、乏力、反应迟钝并出现记忆力减退、性格急躁等神经精神症状。主要表现为记忆、判断、警觉和抽象推理能力下降,以注意力、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和短期记忆力损害最为明显,视结构能力、口语流利程度、操作和运动完成能力下降,亦可出现高血压、哮喘、心律失常、脑卒中、高粘血症等。严重者心力衰竭,失明,呼吸衰竭甚至睡眠猝死。
……病因多样,依个体情况不同可采取手术、药物、辅助仪器等不同治疗方式。由于近年来不断产生新的病变和并发症,本病目前仍无特效药。”(摘自《新帝国医典》)
听见门外渐渐清晰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缪拉竭力佯装着不动声色,迅速将手中的文件夹塞回了原来的位置。他绝对不是个喜欢乱翻别人东西的人,这些让他慌乱不已的纸张就好象恶作剧一样,从桌角的一大叠病历表和乱七八糟的文件中被他无意地碰落下来,然后以一种“你不看也得看”的造型大刺刺地散落在地上……
现在的问题是,他应该装没看到一直装到底,还是把事情搞清楚,有所行动?
“抱歉让您久等了,缪拉阁下。”几下敲击后,推门进来的就是刚才将帝国的冲动破坏器噎得无处撒气的年轻女医生,其貌不扬,皱巴巴的白大褂加大黑框眼镜的土气造型很难让人与“美女”这个名词联系起来:
“毕典菲尔特阁下的身体检查已经结束了,请您放心,毫发无伤。”
“……毫发无伤?”(我那可怜的车可是完全报废了呢……啊啊,又心痛了说……)
“是的,我还从未为那么健康的伤患检查过身体。”女医生语气和笑容虽然很温和,但还是透着一种颇显懒散的冷淡。缪拉听了这句话微微有些愣神,思虑了一下正要开口,然而不远处的咆哮声令他只能先把疑问吞回肚子里,急匆匆地赶去救火。意外的是,银发绅士居然也出现在火灾现场,十分耐心地劝阻帝国的冲动破坏器的发作。
“啊,缪拉……”看到砂色眼睛的年轻同僚和那位女医生走来,法伦海特愣了一下然后抱以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这些我帮你弄好了——事故认定书、执照吊销通知、路障清理费用帐单、交军务省的检讨……啊,还有最新帝国交通法规一本……”
“喂喂!又不是我的错!干嘛还要交检讨去军务省啊?!”橘发猛将仍旧不依不挠地狡辩着。
“是吗?能突破红外线路障,在中央大道上逆行,开到人行道撞倒电子警察,你也算挑战了现代地上车安全系统的极限了。”
缪拉毫不客气地训斥着毕典菲尔特,而银发绅士则走到了缪拉身后的女医生面前,微微欠了欠身,语气态度都意外地恭敬:
“这两位的医疗保险手续,如果有什么附加费用的话……”
“不用了法伦海特先生,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了,”女医生仍旧有些慵懒地笑,双手十分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如果有时间,我母亲做了你上次很称赞的杜松子酱汁马铃薯,赏光的话她会很开心的。”
“这是我的荣幸。”
“啊啊!法伦海特,你什么时候开始搞外遇的?”毕典菲尔特借机躲避缪拉的教育,没等法伦海特回答也上下打量着女医生,“——还是这种瘦巴巴的女人,丫头哪里比不上她呀?”
“你在胡说些什么……”法伦海特脸颊微微一红,“克罗瑟达小姐是西里舰上的医师,以前不是在我们几个舰队的基地实习过吗?”
“是吗?我可没见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会到医疗部来,毕典菲尔特阁下,”女医生仍旧是温和而略显漠然地笑了一下,慢悠悠的口气让黑枪卡住一样喷不出火来:
“另外,我想您应该还没有进行超声波扫描和胃镜观察(???),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有必要再检查一下。”(拖走)
“我才不要做那个胃什么……”“请安静阁下——尤其请不要在心内科急诊室旁边大声喧哗,会刺激到其他病人的。”
“……感觉和夏夫林中将有异曲同工之妙呢……”拜女医生所赐,缪拉终于从一片混乱中解脱出来。法伦海特笑了笑:
“克罗瑟达小姐以前和西里就认识,现在也在兼职她的专属医师,你没见过吗?”
“是吗……专属医师……”缪拉话语有些敷衍,而一向敏锐的法伦海特切好象并没有发觉到,把目光投得很远,有点心不在焉——这种心不在焉今天已经出现了好几次,于是缪拉关心地凑上去: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们俩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我还在等她的答复,不过这还是算拒绝了吧。”法伦海特自嘲般地呼出口气。
缪拉仔细地玩味着法伦海特的神情,忽然半开玩笑半认真似地说道:
“你该不会真想娶她吧?会很辛苦哦!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法伦海特仍旧是淡淡地笑,没有说话,淡蓝色的瞳孔宁静如水。
与此同时,被严肃讨论的女主角很不严肃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一时失去平衡摔到了灌木丛里,发出的巨响连睡着的老狗都被吵醒了过来,这让本来没打算理她的某人再也没办法装看不见了:
“……夏夫林中将,如果您想进来的话完全可以从大门进来——爬树是很危险的行为,况且触动警报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啊,被您发现了……”(一天之内翻了两大元帅的墙,你这家伙……|||||||)夏夫林不好意思地笑着,拍拍身上的泥灰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其实我只是顺道想看看您那只狗就走,从正门进来还要通报啦什么的太麻烦……”
不愧是母女,简直一模一样……奥贝斯坦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书本翻过一页,稍稍调节了一下义眼的焦距——这个情形对他而言,仿佛昨日重现一般和那个夏末午后重叠了——
阳光懒洋洋地弥散着淡淡的泥土香,庭院里满是开败的蔷薇和待放的雏菊,以及细密的榛树和灌木丛,还有,一本怎么也找不见的书和总是独自一人的沉默少年。
然后,那个优美的黑发女子像鹿一样地从树丛中跳出,拍拍身上的枝叶和灰土,将他找寻了很久的书本递给他:
“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义眼……还不太适应……”少年无机质的双眼反应还有些迟钝,和年龄不符的冷淡表情中透出些许羞涩和恼恨。
“啊,别在意,其实很多东西,还是看不见比较好。”女子爽快地做了一个甩开的姿势,闪耀着幽蓝光彩的墨青色眼眸浮起迷人的笑意:
“你好,我叫欧蒂亚拉·利尔得……唉,麻烦死了,叫我蒂拉吧,多多指教喽!”
嫌自己名字麻烦的人么……
“我是巴尔,巴尔·冯·奥贝斯坦,你好……”
对于少年而言,这名女子是连同阳光一起进入他灰色的视野的。而对于奥贝斯坦子爵家而言,这个无论言语还是行为都颇具危险性的奇怪女人就如同暴风雨和催化剂一般,使整个家族陷入一种兵荒马乱的状态。冯·奥贝斯坦家族经过数代传承已呈现出衰败的迹象,而到了这一代仅剩下两名男子,较为年长的卡尔迪斯·冯·奥贝斯坦理所当然成了重要的继承者。
未来的罗严克拉姆帝国开国军务尚书,当时无人理睬的义眼少年,虽然和那位比他大了十三岁的堂兄并不交好,却没有任何厌恶的负面情绪——这也许是因为卡尔迪斯也是整个家族中唯一对待他没有厌恶情绪的人吧。而那个名叫蒂拉的女子,则可能是唯一不用异样眼光看他的贵族,甚至对他新换的义眼偶尔故障发出的诡异红光,也显得特别无所谓和宽容。
当巴尔·冯·奥贝斯坦15岁时,卡尔迪斯宣布要迎娶这名无权无势连身份也不甚明了的女子,然而这不仅没有得到家人的任何祝福,甚至到后来,连蒂拉本人也表现出意料外的反对。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某个深夜,奥贝斯坦拦住了正要逃婚而走的欧蒂亚拉,一向清冷的语调还有着少年时期未被现实扼杀干净的情绪。
“我不想给卡尔和你们添麻烦……他快升阶为校官了不是吗?”月光下女子的微笑看起来竟有些悲哀的美丽,“到时他的父母会给他找一个漂亮的,门当户对的妻子,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的妻子,你会喜欢她的……”
“……伯父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女子垂下眼睑,摇摇头,如同夜色一般的黑发被晚风吹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我曾经以为事情不会那么糟糕……但是巴尔,这个王朝,甚至这个世界都不允许卡尔和我在一起,或迟或早,我也会离开他的,时间越久,就会伤害他越深——也会伤害到你和更多的人。我只不过是个随意闯入他生活的人,我没有权利改变他的生活。”
“可是……”“就当我做了个任性的决定吧,代我向卡尔道歉,然后说声再见好吗?”
“……是吗?谢谢你,巴尔。”长发女子笑着,吻了吻少年的额头,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并且再也没出现过。两个月后,卡尔迪斯·冯·奥贝斯坦正式承袭奥贝斯坦爵位,于第二年年初在制止一场贵族私人军队间发生的宙域争斗中意外受牵连死亡。同年,巴尔·冯·奥贝斯坦成为下一任继承人,进入了帝国军官学校……
现在,二十多年过去,曾经的苍白少年已经成为帝国元帅、军务省尚书、新王朝重臣,而长相、声音,甚至连笑容都酷似当年逃婚女子的年轻女提督正在他的面前,悠哉游哉地和老斑点狗一起趴在刚修剪过的草坪上腻歪个没完。
“……阁下还是想养下官的狗吗?”
似乎已经看不下去的奥贝斯坦冷冷合上书本,抬起视线——居然在号称“帝国之印”、“干冰之剑”的军务尚书的府邸花园里趴得这么舒服,这家伙实在是没神经过头了……
“唔,其实,我一直想养条狗……”夏夫林支起身子来,淡淡笑着,毫不避讳地迎上对方无机质般的目光:
“不需要很漂亮很名贵那种……可妈妈说,不能对比自己短命的东西产生感情,否则会很伤心的——”
“那不过是种逃避的行为罢了。”奥贝斯坦打断了女提督的牢骚——欧蒂亚拉离开时也是说了这样的话,那不仅是逃避,还是一种自私。但他清楚那种无能为力,因此至此他一直做他下定决心做的正确的事,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怎么误解,怎么唾弃。他不能妥协,这个世界里感性胜过理性的人已经太多,他所追随的王者,以及追随这名王者的将帅们,甚至面前这个人也是。就像他对莱茵哈特进言时说的,“奥贝斯坦纵然断后,这世上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的惋惜”,而最不会惋惜的,就是他自己。曾一度放弃他,驱逐了他视野中仅有的阳光色彩的家族和王朝,现在都已经,或者将要不复存在。
“说的是呢……而且我想,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只是……”夏夫林仰起头来,眯着青色的双眸轻轻呼出口意味绵长的气息,喃语般说道:
“……他们会不会难过呢?”
就在一旁的奥贝斯坦觉察到了什么,但他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倒是那条年迈的达尔马辛犬,忽然地抬起有些干瘦的脖子,呜呜地低吠了两声。
每逢七月,帝都奥丁好象都会被一片此起彼伏的“又发生什么事了”的惊叹声所包围。前些日子发生“邱梅尔事件”接着宪兵队又突击地球教会支部,令本已经对装甲车队和爆炸声见怪不怪的人们又大惊小怪起来。虽然皇宫方面对此已通过传媒做出解释,但真实度或高或低的八卦消息仍流传在街头巷尾,甚至出现了一些无关的流言,其中一个就是本应该在巴米利恩战死的前帝国名将,也就是流亡同盟的维伯利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还活着的谣传。
“不管是真是假,传出这个流言的人,一定有什么目的吧?”希尔德转了转聪慧的碧绿眼珠,忽然对通信屏幕另一端的好友笑了笑,“——你希望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西林格尔?”
“都很好啊——梅尔卡兹爷爷如果活着,夫人和小姐一定会很高兴,如果是假的……”夏夫林靠在自动行进的人行道扶手上,似乎被路边的花店吸引了目光:
“……那么,就再也不用在战场上和他对峙,不是吗?”
“——的确。”希尔德点点头,同样有些长长的暗色调金发随即从额际滑落下来,令帝国首席秘书官的笑容显得十分俏皮,“对了,明天我就会去上班了,记得把说好的特列珍休塔特果脯带给我。”
青色眼眸的女将军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知道了,明天也记得叫汉斯先生多做一人份的菜哦,我是不会错过的。”
关上随身通讯器后,女将军离开了自动人行道,照例在花店买下了所有的素色百合,踱去了附近的公墓。本来她在统帅本部总长和军务尚书的府邸磨叽了很久,等她回来时天色也已经有些晚了,军官宿舍街区由于瓦列舰队进攻地球调动了大批部队的关系而显得有些空旷起来,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十分少。
进了宿舍,女提督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正要打开灯,一支枪突然从后面抵住了她:
“不要动,夏夫林——中将。”
夏夫林顿了一下,手中的通讯器随即被狠狠夺走摔碎在地上,对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显得沙哑而不稳定:
“向前走,不要出声,别想做什么小动作——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是托尔奈森么……”
夏夫林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宁静的青色瞳孔中印出了男子惨白的脸色和陷入某种反常的精神状态的表情。
“我说过叫你不要动!”托尔奈森扬起枪柄,狂乱地砸向夏夫林的额头,然而意外的只是擦了一下,被她躲开了。这好象更激起了托尔奈森的恼怒,他一把将没来得及站稳的夏夫林凶暴地推倒在地上,狠狠踩住了她的右手腕。夏夫林痛得低低呻吟了一声,而她接下来的反应却是四下寻找幼校女生的行踪。
“别找了,不会有人的,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夏夫林怔怔地松了口气,用左手支起身子,淡淡一笑:“……阁下什么时候回奥丁的?”
托尔奈森啐了一口,揪起夏夫林的衣领:“又想嘲笑我是吗?拜你所赐,我现在连回奥丁都必须经过军务省允许,简直是最无聊的笑话!”
“……我并没有想到会这样。”夏夫林的目光里完全没有被袭击的恐惧,反倒是对方因为失去理智而显得张皇焦躁:
“你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我居然会被你这种垃圾打败,居然会因为你这种傻瓜落得这种下场!我不比皇帝差,当年我仅次于他,现在也不应该在罗严塔尔甚至你之下!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明明赢了——都是因为你……”
夏夫林没有说话,仍旧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怒斥,对于对方的推掇甚至唾啐也没有任何愤怒的反应。面前这个人曾经在巴米利恩摧毁了她的司令舰,杀死了她的副官和许多属下,她也没有在报告中作任何批评和非难。查尔斯甚至为此对她发了不小的脾气,然而她只是自言自语般说:够了,战争不就是那个样子么,没有人会做出正确的判断,本来一开始那就是错的……
而现在这个人的眼中已经没有丝毫的理性,他忍受不了自己的失败,于是选中了他所痛恨的人中最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进行报复。在自我意识的驱使下,他近乎偏执地断定她是他所有失败的原因,试图找回失去的胜利感和满足感——然而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就能想到这种行为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还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你……你笑什么?”
托尔奈森有些惊慌地发现,那在帝国军中太过有名的微笑,并没有从他的俘虏脸上消失:
“——你笑什么?!你这样还有什么好笑的?!你觉得我很可笑吗?!
没等对方回答,托尔奈森的精神状态就已经失控,他发了疯一样拳打脚踢,肆意谩骂。夏夫林尽管竭力躲过了一些攻击,但她毕竟没有男子的体魄与身手,况且对方是精通肉搏的猛将,细微的反抗反而使其更加残暴的殴打。
不多时,夏夫林的白色衬衣已经渗出了血迹,而托尔奈森似乎也累了,终于住了手。她勉强地抓住床角支柱,靠着床沿撑起身子,呼吸急促而断断续续,肋骨大概已经断了。托尔奈森似乎十分满意眼前的情形,干涩而得意地笑了一声,用枪托拨开她的头发,却发现她那红肿的血迹斑斑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没有人在战争中是赢了的,托尔奈森……”
“——住口!!”
一股剧热灼穿了她锁骨上方的皮肤和肌肉,几乎让女将军痛得晕过去。而托尔奈森还没打算就此收手,冷笑着弯下身,用枪管敲击着她的额头:
“——不要看不起我!像你这种人早就该死……”
突然托尔奈森傲慢而凶狠的声音嘎然而止,张大的嘴不可思议地颤了颤,混浊的视线慢慢下移——一支小型的老式手枪悄无声息地抵住了他的下颚。
“……抱歉……”夏夫林的呼吸急促而微弱,目光却坚定得令人吃惊:
“女子军校的训诫之一,就是……在枕头下备枪……抱歉……我现在……还不想死……还不能死……”
两个小时后,当参加军校活动归来的乔安娜·荷尔德林为已等候多时的法伦海特打开门时,看见的是倒卧在血泊中伤痕累累的夏夫林,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枪,已经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