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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北燕2 ...

  •   那是13岁的长平公主遇到过最冷的一个冬天。她一步一步陷在雪里,看心上人的马车走远。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她相信那个人说的话,等回到北燕,成为北燕的王,就回来带她走。

      天顺五年,冯弘成为长平的老师。周贵妃是阿爹最宠爱的妃子,生的自然是阿爹最宠爱的女儿。我不惯用庙号称呼我阿爹,按说他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没有什么功绩可言,可师公说,“天下有道则臣不议君,子不议父;天下无道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冯弘的幻境是如此真实可怕,知道我阿爹后宫佳丽三千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我很难对自己父亲的另一个女儿产生什么好感。

      冯弘算得上一位好老师,他没有妻妾,对男女之事也不热衷,常年在太常寺修史,一身书卷气。故周贵妃说要给长平请一位好的先生时,我阿爹第一个就想到他。周贵妃欲言又止,我阿爹知道她的意思,“那冯弘比长平大二十来岁,学问极好,只可惜……”阿爹揪着眉道:“他的身份,毕竟是北燕前世子,便是改换门庭,冯氏另有骄傲。不过如此一来,学问倒是愈发精进老成了,给长平当个教书先生,正好。”周贵妃嫣然一笑,“陛下觉得好就好。”

      因我阿爹通音律而周贵妃善歌舞,两人在感情志趣上情投意合,使得我阿爹对周贵妃宠爱有加。冯弘能做长平的老师,可谓是“一步登天”。“ 国制,凡诏令皆中书门下议,而后命学士为之。 ”帝王但凡违反了这一点就会遭到大臣的强烈反对。帝王的家事有的时候也是国事,我阿爹睡醒的时候周贵妃已经在大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我阿娘散步路过见她跪着皆有些尴尬。

      “婉儿,谁让你跪在此处?”我阿爹匆匆赶来,狠狠瞪了一眼我阿娘。可惜眼神杀不了人,我阿娘淡淡一笑,扬长而去。礼部几个老头痛心疾首,“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周贵妃想必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处境,继续麻木的跪着。李朝礼制森严,为尊者讳,帝王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地发布命令。在朝堂上那些三朝元老、四朝元老眼里,我阿娘一开始也是个不知礼数的乡野女子,但这些年相处下来,大臣们都颇为同情这位备受冷落的中宫娘娘。反倒是一直规规矩矩的周贵妃,三天两头被礼部挑毛病。

      我估摸着周贵妃的意思是,便宜已经让自己占完了,被骂几句也无妨。谁知我阿爹不依不饶,表示一定为她讨回公道。诸位大臣一边感动又找到陛下“宠妾灭妻”的证据,一边也疑惑陛下到底是几个意思,每回都是高举轻放,雷声大雨点小。周贵妃如何心情暂且不提,那边长平公主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父皇,父皇,我不要冯先生做我老师了,我……我以后好好读书,别让母妃跪着了。”我阿爹叫人把公主带下去,转过身,合上了目,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诸位大人也是做过父亲的,孤不过是给小女儿请个教书先生,是违背了哪一条律法。”

      大臣们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冯弘虽然是前燕国世子,却无官职在身。公主的老师,再好听也就是个名头,和皇子太傅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大殿上一片寂静,各个都瞪大眼睛瞅礼部尚书,礼部尚书站在殿中,忍住没去擦额头渗出的虚汗,硬着头皮道:“陛下,公主尚幼,那冯弘却是个已经成年的青壮男子,这内外各处……”我阿爹气得面红耳赤:“无礼,无礼之至!”周贵妃面无表情的看着殿上这么一出闹剧。

      礼部众人嘴皮子上的功夫果然了得,我阿爹不一会就落了下风,可我阿爹是天子,仗着身份胡搅蛮缠,大臣们也无可奈何。我阿爹心中快意,不过面上不显,隐约见长平的小脑袋在屏风后面张望,便干咳一声,拍板定论:“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由冯弘暂代吧,等公主大了,再找个女先生便是。”在场众臣眼观鼻,鼻观心,纵使再是不甘,此刻也不能做多说什么。

      坊间都知道,冯府公子冯弘,不同于寻常公子,怎么个不寻常法,碍着太常寺冯大人的面上,也不敢明说。帝都有一首歌谣,“有个燕国人,生在燕国,长在帝都,到白发苍苍时,才重返故国。”说的正是冯弘。当然这些长平公主都不知道,自冯弘走后,她就一病不起。我阿爹爱女心切,连发三道国书,向北燕讨要交待,直言若是不送归冯弘,李朝绝不会善罢甘休。我阿娘抱着未足月的我对此嗤之以鼻,“那姓周的贱人纵虎归山,冯弘又不是个痴傻的,如今到了北燕,如同驱鸟入林……”阿娘转念一想,说不定北燕王病重也是个幌子,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昭和公主薨后,武川镇守将叶昭起兵造反,北燕是李朝的门户,若北燕也有反心,李朝必将陷入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窘迫境地。

      若是平时,阿爹听到这话,定然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觉得阿娘是在讽刺他无能。可提到昭和,阿爹面露愧色。乾定七年,先帝将年仅十二岁的昭和公主下嫁给当时的武川镇守将,叶昭,也就是当今陈国的北郡王。“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天顺十年,也就是冯弘回国的前一年,昭和公主殁。阿娘说过,昭和是阿爹的亲妹妹,那样一位柔弱的公主,为李家换来了十年的时间,然爹爹继位时,国事已不可为,虽有心为治,仍不能补救倾危,挽救李家日薄西山的统治。阿娘说,昭和死后,叶昭将其厚葬,入殓出殡皆按最高的公主礼制。我想,那是李家最后一位真正的公主。

      阿爹突然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阿娘,遂而又扶着她的肩,欲言又止。阿娘骇了一跳,挣扎开口道:“陛……陛下。”使眼色想让宫人过来将襁褓里的我抱出去,却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都出去吧。” 屋子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阿娘才说道:“陛下想出兵,就出兵吧。”阿爹一句话,就叫阿娘说不下去了:“今年有一半地方是减免赋税的,剩下的地方,都在造反,收成再好也征不上来。”阿娘没觉得意外,犹豫了一下,说道:“阿史那都支来信,他在凉州城南发现一座金矿……”阿爹摇头说道:“陈国反了,南边晋王蠢蠢欲动,交州和益州等地稳定下来,最少也得三年。一旦与北燕打起来,青州失守,半壁江山就没了。”

      阿娘神色也不大好看,想了下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咱们在北燕的探子扶持冯弘继位,此人在帝都十五年,虽过着受制于人的日子,却也锦衣玉食,足见此人的城府和能耐。”阿爹苦笑:“你莫不是忘了北燕还有世子恂。”阿娘冷笑:“狼崽子生性天性薄凉,经年未改,一朝脱身,只怕北燕王室要大祸临头。”阿爹沉默了半晌,说道:“我再考虑考虑。”阿娘也不强求,说了一件轻松的事:“阿妩这丫头,好大的气性,昨日晌午我去了趟太常寺,回来一看小家伙哭的脸通红,宁愿饿着也不吃奶娘的奶,不知是随谁。”阿爹面色讪讪。

      我浑身僵硬的站在门外,仿若全世界都已不存在,目光中所能看到的只有那对世间权势最高的夫妻如寻常百姓说着体己话。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么清晰,清晰的仿若在梦中,不知不觉,我已泪流满面。我准备回去,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见阿娘正将我小心翼翼放在阿爹怀里,我一怔,隐隐觉得此中有何不妥,却又说不来具体是何感觉。最后还是转身,行至廊下,忽的一抹影子越过屋檐,轻车熟路的穿过回廊,却不慎踩落几处瓦片,殿外的侍卫与宫人警觉起来,“什么人!”

      刹那间,我悚然一惊,冯弘既已归国,我如何能在他的回忆里看见阿爹阿娘,不对,这不是冯弘的幻境!我立即咬破手指,以血为引,寻找岐书的下落,果然无功而返。我被冯跋骗了,那滴眉间血,自始至终都属于两个人。我高声呼喊长平的名字,闻讯赶来的侍卫将我层层围住,如果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必当这什么劳什子四国谱主人了。眼看围住我越来越多,我更不敢耽搁,强行催动四国谱破境。

      世人皆知,倘若一个人想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四国谱会为他实现心愿,这代价便是一个人的气运。可世人并不知道,若是至亲之人入境,四国谱会借着血脉之力反噬自己的主人,在冯弘的幻境里,我是局外人,可这幻境若是长平的,我便成了笼中鸟。自始至终,冯跋想要窥探的,不是冯弘的秘密,而是长平的秘密。

      从幻境醒来,引入眼帘的是一个蜜色的胸膛,再往上是一张似笑非笑的俊脸。我头痛的要死,从岐书那里借的气运去了十之七八,冯跋身负九霄龙气,气势逼人。我疼的紧皱眉头,冷冷的看向冯跋。冯跋看我神色,大约猜出我心中所想:“这出狸猫换太子可不是我的主意,前因后果你得去问你师父。如今你既破境,想必已知那女子身份,我所求者,仅此而已。”

      我看了冯跋几秒,忽得勾了勾嘴边,冯跋有几分疑惑。我其实很想提醒他,人生如戏,在长平的秘密里,没有谁是胜利者。但转念一想,冯家人向来冷血,多吃点苦头,算是我给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外甥的见面礼。“冯跋,不要得意的太早。”我抬手将冯跋扔出门外。周遭陷入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很久之后,冯跋的侍从才七手八脚把他从院子里扶起来。

      冯跋:“???”

      我挣扎着床上下来,在场的众多侍卫都十分警惕,冯跋一脸莫名:“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成武学高手了?”我扶着门框,即便头疼欲裂也不忘递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我是四国谱的主人,这幻境由我的主观愿望和入境之人的气运构成,早在我心念之间,旁人想要伤我万无可能。冯跋神情一怔,环顾四遭,不可置信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沉默一阵,被夸奖也不是很开心,虽然我知道我编织的幻境很完美足以以假乱真,可我连这位大哥什么时候入境的都没发现,如果被师公知道一定感慨公羊山一代不如一代。说话间冯跋已拔出短刀,一股阴寒之气蔓延开来,不过转瞬,冯跋左边的侍从喉咙被又准又狠的划开。他握着刀注视侍从的瞳孔逐渐溃散,嗤笑一声。“不愧是她。”他语气中竟然有几分赞赏。

      我强忍着恶心声音干涩的开口:“冯跋,你的梦该醒了。”

      一阵天旋地转,我在入境时的房间醒来,冯跋伏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岐书不见了踪影。我从冯跋怀里摸出他的短刀,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在短暂的思考后,我将短刀扔在地上,头重脚轻踉跄着往外走。心蛊没有足够的气运修补亏损,失重的感觉令人晕眩,仿佛我脚下不是皇宫的青砖地面,而是深山里潮湿黏腻的泥土。

      就在我即将走出屋门的时候,一旁却忽然有人叹气。我转头看去,一女子倚在门口,脸色苍白憔悴,却依然说不出的雍容华贵。看着她与阿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我终于明白冯跋的那滴眉间血自何而来,谁能想到,北燕新后竟是当年的长平公主。据说帝都城破后,长平和一干皇室子弟葬身火海,李朝宗室尽数殉国,城中百姓,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缆林木者,累累相比。

      夏暑未褪,秋雨就下起来了。长平信步走到廊下,转头问我:“小阿妩,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她的语气熟稔,仿佛我们昨日才见过面。我看着她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峰绣纹朝服,眉间稍映牡丹印记,三千青丝如瀑直下,眼窝微微凹陷,整个人看上去鬼气森森,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当年宠冠后宫的周贵妃,阿爹一生囿于倾城色,却一生留不住倾城色。

      她上下端详我一番:“看你的模样,就知道这些年你过的不坏。”我默然不敢对。我是阿娘窃取国运保下的孩子,如今得见旧人,总有几分不自在。廊檐下的时光仿佛凝固了,长平突然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冯跋蠢不自知,拓跋弘何须他人做嫁衣?”

      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中就有些疑惑。我原以为是冯跋出手算计了长平,这位年富力强的继子一直对新后不甚恭敬,如今老皇帝病重,冯跋要是抓住新后的把柄,待老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新后就彻底成了冯跋手中的傀儡。不过事实证明冯跋是自作多情,我们都是老皇帝手中的棋子。

      我想了想,问她:“拓跋弘病重之事是真是假?”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倒:“在你眼里,阿爹是个怎样的人?”

      我“……”我没想到她突然冒出这种问题,倒呆了呆,看屋子里还躺着一位货真价实的北燕太子,确定已经出了幻境没错。不是我没兴趣听她讲故事,而是一来李朝覆灭,北燕算是半个帮凶,不算我在我阿娘肚子里那一年,她也只做了我五年姐姐,还是同父异母那种。而她却在北燕做了近十年的皇后,即使她对旧朝饱含感情,也未必希望我活的长久。二来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北燕的水已经浑了,公羊让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

      我正色看她:“阿姐,父不言子德,子不议父过!”长平不置可否,轻声道:“我阿娘真傻,有些事不挑明,就可以糊涂一世。可挑明了,便是仙人也没有斡旋余地。”

      周贵妃的故事,一开始就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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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北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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