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雁》衡衡北归

1、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年杏花微雨，她一身明艳的鹅黄裙装，撑着一把油纸伞，在奶娘的陪同下去桃丘山踏春。她想如果不是那天微雨路滑，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另辟蹊径，选择几乎无人踏足的小径上山，如果不是她非要采那株迎春花，她也不会失足落下山崖。在奶娘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她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耳边风声猎猎。在下落的过程中，她意外的发现自己没有感到害怕，只是自己豆蔻年华以这种方式死去，确实有些窝囊。
　　没有想象中落地的痛苦。这样干净利落的死去，也好。
　　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温和的声音，
　　“姑娘，你不要紧吧？”
　　她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我命已绝，还有什么是要紧的？
　　“姑娘，如果你没事还请你下来。在下的胳膊酸了。”
　　她倏然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美的脸。她这才发现觉得腰部被人环住了――原来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中。她脸颊滚烫，猛然推开男子，起身后退两步。
　　“你，是你救了我？”
　　她偷瞄男子一眼，只见他一身白衣，长发飘飞，正温润如玉的笑着。
　　“在下踏春而行，不想巧遇姑娘坠崖，仓皇之间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哪里，小女子感念公子救命之恩。只是――”
　　她为难的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山崖，
　　“奶娘还在上面，公子可否上去告知她老人家一声，别让她担心。”
　　“既如此，还是姑娘亲自说得好。得罪了――”
　　她还没仔细品味男子话中的含义，只觉撞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风声簌簌，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稳稳站在山崖上。
　　正在对着山底嚎啕大哭的奶娘眼角余光看到一阵衣袂翻飞。眨眼间，一位陌生男子已怀抱着自家小姐稳稳站在眼前。
　　“小姐？”
　　“奶娘！”
　　她向奶娘走去。看到小姐死而复生，奶娘一阵激动。
　　“小姐，摔着哪里没有？有没有受伤？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她脸上臊的通红，
　　“奶娘，我不是没事吗？”
　　奶娘此时才注意到崖上陌生的男子，她把小姐护在身后，眼中有一丝挑衅，
　　“这位公子是？”
　　“奶娘，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如此，奴婢多谢公子相救了。”
　　他温文一笑，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看到姑娘没事就好，在下告退！”
　　“公子！”
　　她从奶娘身后挣脱出来，
　　“小女陶知洛，敢问公子贵姓？”
　　“在下凤栖梧。”
　　说话间凤栖梧早已不见踪影，只余温润的声音在幽谷回荡。
　　“凤栖梧……”
　　陶知洛默默念着。
　　“小姐，”奶娘眼中闪烁着怀疑，“那个小生没对你做什么吧？”
　　陶知洛佯装愠怒，
　　“奶娘，你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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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陶知洛心中第一次有了思念的人。夜晚无眠的时候，她会望着窗外的明月发呆，回忆着凤栖梧的音容笑貌。
　　“姑娘，你不要紧吧？”
　　“姑娘，如果你没事还请你下来，在下的胳膊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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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陶知洛就要及笄。
　　一日，母亲告诉她知府大人的母亲要过七十大寿。父亲身为他手下的县令自然是要携家眷送上一份贺礼。
　　陶夫人是陶县令陶访才的继室。陶县令的原配韦氏生产之时难产而死，留下刚刚出生的陶知洛。陶县令悲痛欲绝，为韦氏守丧三年，而后才在陶老夫人的要求之下娶了远房表妹刘氏为妻。
　　刘氏倒也争气，入门第二年便诞下一子，取名陶西贤。此后又接连诞下一子一女，分别取名陶东贤、陶知秋，奠定了在陶家当家主母的地位。
　　陶知洛由韦氏的奶娘游芳抚养成人，她尊重刘氏，以母亲称之，也喜欢自己的弟弟妹妹，常常带着他们一起玩耍。至于刘氏，也常常在外人面前夸赞陶知洛温柔懂事，尊敬父母，疼爱弟妹。这一大家子，起码在外人面前是何等的其乐融融。
　　对刘氏而言，陶知洛一介女子是对她还有她的孩子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只是随着陶知洛和陶知秋渐渐长大，陶知洛知书达理温柔大方，陶知秋却还是小孩子心性。刘氏不忍亲生女儿风头被陶知洛渐渐盖过，慢慢地便不大乐意带陶知洛出门了。杨家老夫人大寿，不但本郡县的名流云集，听说由于肃贵妃的关系，甚至京城也来了不少大人物前来贺寿。
　　陶知洛本无意凑这个热闹，何况母亲也并不想她去抢了妹妹们的风头。但是父亲总是过于疼惜她这个嫡长女的，再加上陶知洛也该出嫁了，这倒不失为一个物色夫婿的机会，便反复叮嘱陶夫人带上陶知洛出席。
　　于是，纵然不情不愿，陶知洛还是跟着母亲去了杨府。
　　寿宴无比奢华，然而陶知洛不喜欢觥筹交错。再加上她只是一小小县令之女，自然是没人愿意费心应酬她。陶知洛乐得落个逍遥自在。
　　她借故离席，沿着杨府的后花园漫步。传说这是以前的定国公府，定国公谋反被诛。这栋宅院便赐给了平叛有功的杨大人。
　　前方传来盔甲与兵器的碰撞声，一个年轻的公子带领一大堆士兵出现在前方。陶知洛避让不急，忙侧身让行，以手绢掩面。
　　年轻公子向陶知洛深深揖礼。
　　“这位小姐，请问你可见一白衣男子从这里经过？”
　　陶知洛轻轻咳了一声，
　　“没有。”
　　年轻男子深深看了陶知洛一眼，带人离开了。
　　“小生告退。”
　　陶知洛福了一礼。
　　曲径通幽。
　　陶知洛捡一石凳坐下。一片荷花花瓣飘飘然落在她面前。陶知洛好奇地抬头，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面孔的主人一如既往慵懒地笑着。
　　陶知洛猛然起身，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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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那一日母亲告诉她父亲已为她定下一门亲事时，陶知洛正在绣着一双大雁。她想起那晚凤栖梧与她坐在后院的一株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上。凤栖梧对她说，他此生最爱便是大雁。因为大雁是两情缱绻之鸟，若是一只死去，另一只便会孤独终老。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凤栖梧低声吟唱。
　　“洛洛，你可愿与我做一双大雁？从此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陶知洛紧紧的握着凤栖梧的手，靠在他的肩头。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门响了，母亲走进来。
　　陶知洛匆匆将绣好一只的大雁藏在袖中。
　　“母亲――”
　　“知洛，母亲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是杨家小公子。
　　在杨家后花园，他曾匆匆看到陶知洛一眼，便暗生情愫。请求父亲前来求亲。
　　对父母来说这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杨家大小姐是皇帝宠爱的肃贵妃，再加上杨府平叛定国公府有功，地位在朝中如日中天。杨家小公子深得杨大人喜爱，将来或许继承杨大人衣钵也未可知。嫁入杨府，陶知洛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同时，也为陶家的子孙挣得一个好前程。
　　陶知洛紧紧攥着袖中的那只绣着大雁的手帕，她眼泪簌簌。母亲只当她是女儿家的娇怯，反而不断安慰着她，诉说着杨家小公子的种种好处。
　　那晚，凤栖梧如期而至。他在陶府后花园的大梧桐树下等着陶知洛。
　　陶知洛比以往来的晚些。眼睛有些红红的。
　　“洛洛，这是怎么了？”
　　凤栖梧抬手轻抚陶知洛的眼角。
　　“没事，大约是风迷了眼。”
　　“不，洛洛骗我。你是哭了吗？”
　　陶知洛没有回答，她紧紧环着凤栖梧的腰，
　　“我想你了。”
　　凤栖梧摸摸陶知洛的头发，
　　“我这不是来了么？”
　　“可我想时时看到你！”
　　“那我去向你父亲提亲。”
　　陶知洛正视着凤栖梧的眼睛，她有一丝慌张。凤栖梧告诉过她，他是罪臣之子。他的家族被人诬陷满门抄斩，只有他背负着亲人的仇恨活了下来。陶知洛知道，父亲不会把自己嫁给他，说不定还会送他入狱。
　　“不，不要。”
　　“洛洛？”
　　“我不要你冒险――”
　　“可我想娶你。”
　　“我知道。栖梧，我想为你跳一支舞。”
　　“好啊！只是不知洛洛要为我跳什么舞？”
　　“是我自己编的――飞雁。”
　　“那我来为洛洛伴乐可好？”
　　陶知洛会心一笑，解下披风――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舞衣。
　　伴随着悠扬的笛声，陶知洛翩翩起舞。在银色的月光下，衣袂飘飘，梧桐树叶漫天飞舞。这一刻时光静止，这世界，只属于他们二人。
　　一舞终了。陶知洛微微喘息。
　　“洛洛，你真美！跳的真好！”
　　“栖梧，这支舞是我为你跳的――只跳给你一人。”
　　“好。”
　　凤栖梧将陶知洛揽入怀中，
　　“洛洛，我要去一趟京城。带着证明我家族清白的证据。等到来年梧桐花开，我就回来娶你！”
　　“我会在这棵梧桐树下等着你。栖梧――你，一定要快些回来！”
　　“洛洛――”
　　“小姐！”
　　奶娘的声音传来。
　　“快走――”
　　陶知洛推开凤栖梧。
　　“洛洛，等我！”
　　陶知洛轻轻的点了点头，喃喃地说，
　　“我等你――”
　　九月风凉，梧桐叶落满地。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睡不着，出来转转。”
　　“小姐呀，不是我说你。你一个人大半夜的怎么能出来瞎跑呢？受了风寒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就算你要出来散散心也应该叫上老奴啊！”
　　奶娘絮絮叨叨说了陶知洛一大堆。
　　陶知洛一反常态的听之任之，
　　“奶娘，我知道了。”
　　“你……”
　　奶娘摸不着头脑，小姐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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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娘发现小姐越来越喜欢往后花园跑了。她在那颗大梧桐树下一待就是一整天。纵然冬日里白雪纷纷，陶知洛被奶娘拘着不许出门，她还是怔怔地望着那棵梧桐树的方向。
　　陶知洛盼着雪融，盼着春来。
　　在梧桐花开的那天，她满心欢喜。她穿着那身鹅黄衣裙，兴奋地在梧桐树下跑来跑去，像极了一个孩子。
　　梧桐花开，梧桐花谢，梧桐叶来，梧桐叶落。凤栖梧还是没有来娶她。
　　当最后一片梧桐叶落下的时候，陶知洛病倒了。
　　那天杨大人来访，与陶县令商定婚前的最后事宜。陶知洛被母亲逼着给父亲送茶。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见杨大人对父亲说，
　　“他居然敢上京城告我，难道他不知道本官女儿是肃贵妃吗？”
　　“这么说――”
　　“那个凤栖梧还没到京城就被我的人拦住了。”
　　“那大人可是把他交给刑部了？”
　　“诶，他反抗本官不成，本官已将他就地正法。”
　　陶知洛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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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知洛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去看那棵梧桐树。在树下哭成了泪人。
　　陶县令觉得女儿魔怔了，决定砍掉那棵梧桐。
　　斧声响起的那天，陶知洛挣扎着下床，她哭着扑到那棵梧桐树上，
　　“不要砍，他会找不到我的！”
　　陶县令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命人将陶知洛拉回房中，放倒了那棵树。梧桐倒下的时候，众人惊奇的发现树干中竟然渗出了丝丝鲜血！
　　陶县令封锁了这一消息。
　　那晚，陶县令入睡前对着县令夫人叹息，
　　“让知洛嫁入杨府，是不是错了？”
　　“老爷，你说什么呢？”
　　“杨大人为人狠戾。当年定国公一案其实有诸多疑点――”
　　“老爷，你忘了你是怎么从堂堂刑部侍郎被贬为小小桃丘县令的？”
　　县令夫人打断他。
　　陶县令无奈的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毕竟，经过多年的宦海沉浮，他已经不是那个正气凛然、忠肝义胆的陶访才了。
　　春天来了，可是没有梧桐花香。
　　陶知洛勉强起身，任由侍女们为自己穿上凤冠霞帔。她苦笑，这嫁衣却不是为他而穿。
　　上轿前，她挥毫写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小姐――”
　　奶娘在门外唤她了。
　　“就来！”
　　陶知洛从袖中拿出那绢手帕放在那幅字上。手帕上的两只大雁绕着梧桐盘旋，梧桐树下，男子抚笛，女子起舞。只是这样好的情景，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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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肃贵妃谋害皇后未成，被打入冷宫；其二，定国公府冤情昭雪，其子凤栖梧继承定国公爵位。
　　那年，桃丘也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杨知府幼子新婚当夜，新娘子悬梁自尽，葬在了桃丘山；其二，不久后，陶县令辞官归隐，杨知府因陷害忠良，贪赃枉法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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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栖梧快马加鞭回到桃丘，直奔陶府。却发现人去楼空。凤栖梧拦住路人询问，过往路人无不摇头叹息。
　　凤栖梧飞身而入。陶府早已荒败。他来到后花园，发现那颗梧桐树只剩下半截树桩。那一圈圈年轮，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凤栖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推开陶知洛的闺房，只见梁上布满蜘蛛网，桌椅倒塌，帘幔倾斜。在梳妆台上，放着一方绣着两只大雁的手绢，下面一方宣纸：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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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知洛的坟前。
　　凤栖梧轻抚着她坟茔上的青草，
　　“洛洛，你可知那日杨知府派杀手伏击了我。我身受五剑，跌下悬崖，是想着你我才活了下来――”
　　“洛洛，我知道肃贵妃一日不倒，我就扳不倒杨家。皇后与肃贵妃不睦已久，我只有借皇后的手除去杨家的靠山――”
　　“洛洛，你可知我将证据交与圣上便快马加鞭赶回来，我想早一时见到你――”
　　“洛洛，你可知我有多爱你――”
　　“洛洛，我错了，我当初应该带你一起走――”
　　“洛洛，你放心。我不会再离开，我会一直陪着你――”
　　次日。
　　人们发现桃丘山上多了一间茅屋，里面有一个一身白衣的俊美男子，终日在山间种着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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