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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八回 野菖蒲2 ...

  •   司徒章已得所需,便不再逗留,他饮了几杯茶就拱手告辞,带着侍从骑马走了,留下文散生一人在亭中歇息,夜色黄昏方才回府。
      昨夜未得好睡,白天里还要应付司徒章,文散生只觉得浑身散了架子,只想马上躺倒才好,他慢慢踱回书房,却见西宁王世子支了下颌,靠在胡床上小眠,神情安详,与清晨所见判若两人。文散生不忍将他吵醒,轻手轻脚取了东西,转身欲走,他刚回身,就听见有人道:“你还未吃饭吧,一同吃饭如何?”那声音沉稳优雅,顿时定了心神,文散生回过头来看,对那世子微微一笑,应道:“既然殿下相邀,文某恭敬不如从命。”
      西宁王世子下了胡床,来到文散生身前,按了他的肩膀,责怪道:“莫非我对你不好,你便不当我是你大哥了么?什么殿下殿下的,听起来好生别扭。”文散生心中苦笑,他早知此人阴晴不定,时好时坏,虽然此时温柔若此,何时翻脸又不知道。
      少歇下人把晚饭送入书房,几样素菜,两碗米饭,西宁王世子道每日荤腥,吃得有些乏腻,偶尔用些素菜,也好清净肠胃。文散生见有道菜是北地的胡瓜,在京师中算得稀奇,便道:“这胡瓜如此新鲜,莫非是北地商人带来的么?”
      世子道:“据说是文大人相熟之人送来,随此瓜而来还有封书信,”他放下筷子,从怀里抽出个绢袋,递于文散生,“不告而得,还请见谅。但若被无关人等瞧见,多生枝节岂不麻烦。”文散生窥见绢袋上有些污迹,仿佛是凝血,他定了定神,解开绳子取出丝帛,只见上面写着遇火成灰的字,当下心中了然,他对西宁王世子笑笑,轻声道:“今夜此时,绍阳殿公也该住进泰丰镇吧,不知今夜之梦,是否平安。” 西宁王世子端起杯酒,他看外面星光黯淡,满庭草木随风乱舞,喟叹一声:“庆父不死,鲁难难平,即便他是百年难遇的英才,也是生不逢时啊。”文散生听他这么说,也只好点头,
      此时千里之外,泰丰镇上,秦绍阳一行刚用完夜饭。端午将近,白日里天气干热,到了夜间却极为凉爽。秦绍阳多套了件衣裳,带了名随从出了驿馆,不消半刻就来到大街上。这泰丰本是幽州道上重镇,它一边依靠运河,一边榜着幽州道,不但与北方大辽各部均有往来,和江南漕运关系也极密切,是以即便到了夜间,仍是熙来人往,热闹非凡。秦绍阳信步街头,忽见前头有处楼馆飞檐华彩、红灯高悬,与周边的房舍截然不同,仿佛是个风流处所。他遣随从问了路人,才知道是新开的一处书寓,名叫燧光楼。
      所谓书寓就是妓馆,无非象姑妓女皆非俗品,价钱也要比寻常地方贵上许多,秦绍阳也因同僚往来去过几次,但他公务繁忙,加之天生冷淡,对男女之事便有些兴致寥寥。秦绍阳与随从路过那燧光楼,却不停留,只是一路往前,不想方走过不到十余步,便听到有人在身后叫道:“那边不是秦家大爷绍阳公子么?”秦绍阳知他叫的是自己,却不想应答,他看了随从一眼,示意莫要回头,只当没听见就好。那随从颇为伶俐,低着头只顾走,直到有人拦在跟前方才停下。
      拦在前路之人约有十余众,皆是黑布缠头,身材剽悍之徒。秦绍阳见他们目光闪烁,腰里有物事闪光,心知绝无善意,便冷冷道:“几位拦在路前,不知有何贵干?”那为首的大汉哈哈大笑,粗声道:“你个小细娘,胆子倒不小,莫非离了京师就没人认得你么?”秦绍阳心中一动,此次他微服前往幽州,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听此人说话,仿佛认识自己一般,便道:“这位英雄,莫非我们以前相识么?”那汉子见他面无惧色,心中居然有些佩服,可是受人银子,怎肯将他放过,于是哼声道:“大爷我倒是不认得你,认得你的人可是燧光楼的妈妈,她说你是捐款私奔的雏儿,还欠着万把银子的卖身钱。怎么?你敢不认?”
      秦绍阳此番才知道这大汉是来捉逃跑的象姑,并非为自身而来,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等是非地界更该早早脱身,于是面露笑容道:“这位大爷认错人了,我二人从京城而来,今日方到此地,绝非你所寻得什么雏儿,还请让我二人过去罢。”
      一番话说得漂漂亮亮,合着他体态风流,目光如星,居然让那大汉起了怜爱之意,凶煞之气顿时消减,但腰里的银钱硌着,不能就这样放过:“这位哥儿说话漂亮,俺也不好说不信,但是受人钱财替人办事,还请哥儿不要让俺们为难。不如和俺去燧光楼离说个清楚,也好清爽赶路不是?”秦绍阳看他坚持,周围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些,恐怕徒惹麻烦,便对随从道:“你先回馆驿,我这边事了后再回。”那随从道这怎么好,却被秦绍阳一眼定住,只好先走了。
      这边秦绍阳由那大汉引着来到燧光楼前,只见前门是个江南气韵的月亮小门,偏偏用了北地五光十色的琉璃瓦做顶。进得门去,是个十五步深的院子,两边俱是游廊,种着蔷薇寿丹寻常花木,也算得精致。虽然风景稍有些趣味,但里面熙来攘往的皆为妓女嫖客,闹哄哄乱得紧,令秦绍阳颇有些不适。所幸并未在外院多做停留,那大汉带他从游廊穿到后院,钻过一座假山,来到个僻静所在。此地格局仿佛是雅院,夜色下几丛垂柳,一墙葛藤,小池边造了个石舫,灯影绰绰,些微露出人影来。
      大汉请秦绍阳在舱外稍等,进去片刻引出个年轻公子来,青衣素袄,颜色非常,一看就是个风月人物。那公子见了秦绍阳,袅袅然行了礼,自称叫兰粟香,是个青楼的假名,秦绍阳回了礼,跟他进了舱内,只见里面摆了席,坐了两三个妖娆少年,又衬了乐座,仿佛是贵家怡情小宴。
      兰粟香请秦绍阳座在上席,亲自递了冰玉盏过来,劝他吃酒,秦绍阳不曾认得此人,怎肯轻易饮下,就问:“请问兰公子,你家妈妈何在,为何不出来相见说个明白?”兰粟香与一并少年都笑起来,笑罢才道:“实不相瞒,兰某便是此地主人。”
      秦绍阳道:“既然兰公子便是此地主人,何苦把在下诓到此地,还说什么是逃跑的雏儿…”不等秦绍阳说完,兰粟香便截口道:“如若不用此计,哪里可以请得秦大人光临敝馆。”秦绍阳听他叫出自己名号,知道行藏已破,再掩饰也是无用。
      兰粟香见秦绍阳虽然脸上仍留有笑影,双目却如同寒冰一般,只怕要留将不住,便落泪道:“兰某在京城多次听闻秦大人为人正道,不喜欢这秦楼楚馆,只是方才有客人在楼上把您认了出来,小可心痒,忍不住使此小计,还请见谅。”
      秦绍阳听他话儿婉转,颇为委曲求全,自然不好张嘴说要走,于是接了酒盏,仰头饮下,算做不再计较。
      兰粟香见他饮酒,知道不会马上就走,于是招了歌儿进来起舞作兴,酒至酣处,他红了脸,吐露心声:“小可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自以为天下绝色未见一百,也有八十。哪里晓得今日见了秦大人,方才知道过去所见皆是粪土,把丑作美,真是惭愧。”
      秦绍阳把他靠过来的身子扶回原处,淡然道:“我与兰公子素不相识,此等傻话自然是没有听到。”
      兰粟香闭目摇头,再把身子欺过来,伸手就把秦绍阳头上的簪子拔了,“兰某原以为见识高于常人,不想衷心之言却被当作没有听见,真不甘心。”他环了秦绍阳的腰,只觉得那身体越来越热,气也喘得粗些,便调笑道:“今夜可要好好罚你疼我,如不尽兴就别走了。”
      此时秦绍阳也觉着身上不对,与那日元宵之夜何其相似,想是在酒里着了道儿,他想挣脱兰粟香,却使不得力气,不禁有些生气。但这兰粟香乃是风月场上的人,男人身上何处得趣知趣心里都是明明白白。他见秦绍阳眼里已是水雾袅然,昏昏然快要入梦,只消稍稍挑逗即可成事,便用眼色招呼那三两少年过来,仔细把身上衣服褪干净了,露出个雪白的混沌身来。他正欲褪下裤子,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朗声道:“色究竟天大人入戏太深,不怕日后被剥皮抽筋么?”兰粟香哼声道:“好你个白随之,早不来晚不来,偏到此时捣乱,莫非是故意的么?”
      外面那人笑得肆意,片刻间就来到门前,兰粟香对这人熟悉至极,知道他身份不凡,不好糊弄,只得由他走到身边,并不阻拦。白随之慢慢伏下身子,仔细打量秦绍阳,赞道:“真不愧是京师里的孔雀胆,如此美丽让人如何下得手去?”
      兰粟香看他面露温柔,眼神如同在描摹情人,便有些吃醋,他刚要开口相讥,却不想眼前白光一闪,就有匕首插进秦绍阳腹中,由右到左斜划下去,连肠子都差点流了出来。兰粟香大惊,往后一退,秦绍阳的身子便落入白随之怀中,此时血已泛滥,争先恐后涌将出来,湿嗒嗒弄了凶手一身,在白袍上开出红花朵朵,很是美丽。
      屋里的少年虽然各个堪比花娇,但逃起来可是比谁都快。白随之也不阻拦,笑嘻嘻看他们急飞狗跳地散了,便脱下外袍,把秦绍阳兜头盖脸裹住,抱了就想往外走。他还没到门口,就见个少年俏生生立在那边,手握双刀,目光冷冽,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白随之虽无意与之盘桓,但也不能抱着个人往外硬闯,于是笑道:“请这位小哥行个方便,不要令某为难。”
      那少年哼了一声,道:“你把我家公子放下,自然放你走路,否则当心我刀下无眼。”白随之听他极为认真,所在之处又正好封了出路,想要脱身除非穿窗而去。他嘿嘿一笑,身形已动,只见他步法诡异,轻烟一般,瞬间就已来到窗前。那少年虽也身法不俗,但终究还是慢了半步,眼见白随之就要掠出屋去,忽见他身体一凌,双手一松,把秦绍阳扔在地上,捂了腰眼独自去了。
      少年并不追他,收了双刀,三两步来到秦绍阳身前蹲下,仔细察看了下伤势,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他把秦绍阳腹部牢牢扎住,一把将那身子抱起来,他知道秦绍阳正用一双凤眼看着他,慵懒冷冽,摄人心魂。少年轻声道了得罪,足下生风,跃上假山,施施然翻过院墙,顿时失去了踪影。过了半晌,兰粟香才敢回到屋里来,他看着满地满床的血,回头看看一边偷看的龟奴象姑,厉声喝道:“你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要是让我听到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仔细你们的皮!”
      那边少年抱着秦绍阳,掠过屋脊重重,到了一处安静院落,方才落下。这院里空无一人,只有十几匹马拴在厩里歇息,旁边两间房子都是黑灯瞎火。他一脚踹开屋门,借着月光把秦绍阳放上寝台,才找了火石点起灯来。秦绍阳虽失血过多,但一路上夜风阴寒,倒让他神志清明,不曾昏迷过去,他把这屋内打量一番,只见是个寻常客栈格局,并没有什么稀奇,他想要问话,却因牵动了腹部伤口,中途换作呻吟出声。少年听他呻吟,抢几步过来,道:“在下卿明,奉司徒大人之命随侍大人左右,昨日大人进燧光楼,在下未曾及时跟进,真正罪该万死。”
      秦绍阳看他面有紧急色,多少有些个气急败坏,便道:“卿明公子是内卫的人罢,莫非是司徒大人派来的么?”卿明点点头,他看秦绍阳面如白纸,得马上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才行,但此时他若走了,势必留秦绍阳一人在此,若是再有人来袭,真不知如何是好。秦绍阳腹部剧痛,神思却快散了,他攒了精神对卿明道:“我有些倦了,想要睡会儿,若是睡了不醒,还请卿明公子担待后事。”
      不知不觉天色微明,秦绍阳昏然间被人摇着肩膀唤醒,顿时浑身痛楚也醒了过来,他勉力睁眼看去,只见个卿明白着张脸,一脸焦急,却有些不明就里,他想开口问明,喉咙间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了,猛得喷出口血来,更让眼前之人惊慌不已。“这位公子,老朽已给你上了伤药,只需静养三五个月,定与好人儿一样。”秦绍阳摆摆手,让大夫不要再说,他知道裸着半身,血污遍体,极为狼狈,哪有半分监国的模样,但在此时此刻,唯有如此才能令人信服。
      又过了十几日,司徒章独骑从京城赶来,见到秦绍阳已被安置妥当才放下心来。这些日子里,泰丰镇上起了两场大火,先是馆驿被烧了个精光,后来轮到燧光楼,也是毁得个面目全非,据称嫖客妓女没有几个逃出火场,连老鸨龟奴也死在了里头。
      秦绍阳躺在床上听司徒章和他说了,微微一笑,只说那人生于烈火死于烈火,也算有始有终。忽然他听得外面隐约有人叫卖粽子,便对司徒章道:“端午将至,不知今年粽子如何?”司徒章听他意思,知道是想吃粽子了,就遣人去买,不想从人跑出去时,卖粽子的已然去远,只好作罢。秦绍阳瞧司徒章有些个闷闷不乐,不管身上正虚,劝慰道:“不过是几个粽子,有没有的不打紧。”
      “粽子是没什么打紧,只是这小中见大,”司徒章坐到床边,嘴角露笑:“你身边之人如此无用,怪不得让你遭此不幸。不如听我一言,换上内卫,也好保全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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