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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art.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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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迷藏开始之前,小孩子都会先划定躲藏的范围。
付朝岳找到的秘密基地,刚好就在躲藏范围的边缘,但位置偏僻十分难找。
我们能隐约听到巷口的声音,马家实似乎找到另一名小朋友,现在他正在巷口处走动。因此,付朝岳站在原地不敢轻易动弹,唯恐发出任何异响。
尽管如此,他还不忘安慰我说“不要害怕”。
过了一会儿,马家实就离开了。
我环视一圈我们所在的地方,猜测他没有进来的原因,大概有这里昏暗到令人害怕的原因。平时,同学间经常互相讲一些鬼故事,再加上城中村有些地方晚上确实阴森吓人,所以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没有危险后,付朝岳保持姿势不动,讲起了许多我没经历过的上学趣事。
“黎渡你知道吗,马家实学前班的时候还尿裤子,咱们班好多人都是学前班直升上来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下次他再对你不客气的话,你就把这件事大声说出来,保准直接把他吓跑。”
“我们班的好几个老师都住在村里,但是王老师不住在这儿,她住在云泗河小区那边,听说她的老公是梦城市三中的物理老师。”
“第一次当鬼的胡铭,是咱们隔壁二年级二班的同学,他们班的第一名成绩也不如你,语文丢了两分呢。”
“对了,我下次带你玩沙包和卡片吧……”
付朝岳几乎什么都知道,从每一个班级学生的特征,到每一门任课老师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他一个半大的孩子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些,只是频频附和点头应一声,好让他的讲述不那么像单口相声。
长时间附和一个人,总会让我觉得精神疲惫,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但和付朝岳在一起时不会。
他也会喋喋不休地说很多话,时常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想让我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但他身上总带着一股亲和的气息,像夏日汽水、冬日暖阳,说话时字里行间洋溢着令人舒适的澄净。
八点五十分,他停止了讲述。
“到时间,马家实今晚肯定找不到我们了。”付朝岳得意洋洋,“黎渡,走,我们自己出去,吓他们一跳。”
说完,就朝后伸出了手。
我望着他的背影。
付朝岳的右手上沾染了墙灰,在微凉的月光下也能看到相当明显的痕迹,这是他“征战四方”的象征。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头颅也微微昂起,远没有后来学习不良少年驼背的样子。
见我半晌没有牵住他的手,付朝岳疑惑地扭过头:“黎渡,怎么了?是困了吗?”
“没有。”我摇头,“在想事情。”
下意识回答完,我就后知后觉地发现,像“想事情”这样的表述,在七八岁的小孩子看来未免沉重了一点。
但付朝岳只是弯眸笑。
“先别想了,我们出去吧。”
“嗯。”
我握住他沾上墙灰的手。
灰尘和砂砾磨砺粗糙的触感清晰,从暖热的掌心传了过来,带来怪异又温情的踏实感。
我们牵手从逼仄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城中村居民的夜生活很少,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早早入睡。如果有晚睡晚归的人,那一定是从事必须日夜颠倒的工作,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奔波。
比起我们刚钻进小巷时,又有不少人家关了灯。
街道上寂静又昏暗。
付朝岳很习惯这样的景象,他拉着我走路的步伐坚定而平静,偶尔我会觉得他不像一个小孩子。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就会扭头露出稚气的笑脸,说些天真执拗的话。
我们一路跑回了捉迷藏开始的地方。
包括林晓晨在内的几名孩子,已经被马家实抓住很久了,现在他们正无所事事地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画。
看到我们之后,林晓晨立刻伸手指着付朝岳:“说,你躲到哪儿去了?!”
付朝岳炫耀:“当然是找到一个秘密的地方,悄悄藏起来了。”
林晓晨忙激动道:“那你下次记得要带我一起去!不然马家实一下子就把我找到了。”
付朝岳果断摇头。
“不行。”
“为什么?”
“告诉你的话,那就不叫秘密基地了。而且你都管不住自己,你要是知道了的话,其他人肯定也知道了,鬼也就知道了。”
闻言,林晓晨气鼓了脸:“可黎渡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跟你不一样啊。”付朝岳理所应当地说,“我们都是男孩子,还是最好的朋友。”
林晓晨绕不过他,差点被这个理由说服。
这时,马家实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付朝岳哈哈笑说:“你输了,我和黎渡自己走回来的。”
马家实不服气:“不行,下次必须让黎渡当鬼,不然我就不玩了!”
“你怎么玩不起啊?”付朝岳说,“学前班你就玩不起,玩老鹰捉小鸡都耍赖皮,现在我们都升到小学二年级了,你怎么一点都没长大。”
其他人听了,纷纷小声讨论了起来。
他们学前班基本都在一个班级。
马家实愤愤不平:“你、你……”
他盯着付朝岳,想了半晌的措辞,然后只甩下一句“我回家了”,就转身愤怒跑开了。
付朝岳看了眼时间,然后喜不自胜地把手表递到我的面前:“黎渡你看,晚上九点整。九点结束,我没有骗你吧?”
我点头:“嗯。”
尽管我们还只是小孩子,可但凡他说过的话,就少有食言的时候。
除了答应老师上课不再迟到。
“我送你回家。”付朝岳的眼睛就算在黑夜中,也闪烁着干净热忱的光,“你叔叔肯定还没有醒呢。”
“不用了。”我摇头拒绝,“就几步的距离,你也早点回家吧。”
付朝岳坚持说:“不行,是我把你给叫出来的,我必须把你送回去。”
我不擅长应付坚持和热情的人。
包括但不限于没有距离感的同事、笑脸推销的陌生人、不停追问情况的朋友……每次遇到这样的人,我都会想办法渐渐远离他们,尽量将他们推出我的生活。
因为我总是无法拒绝。
最后,付朝岳将我送到了我家的楼下。
其实我家就在他家的对面,所以地点离我们玩捉迷藏的起点,也就十几步的距离而已。他目送我沿环绕的楼梯走上三层,然后站在中庭下方跟我挥手再见。
这里住的都是来梦城务工的租户,房东住在村里的另外一套房中。整座自建房都静悄悄的,所有的人家都关了灯,站在中庭的付朝岳身体隐在昏暗中。
我知道他特别“重义气”,说了送我回家就一定会坚持看我进屋,所以只好用力挥手示意他回去。
付朝岳轻笑了几声,小声喊道:“明早我等你一起上学啊!”
然后就转身跑开了。
————
早上七点。
闹钟响起,我从床上爬了下来。
叔叔要忙自己的工作,凌晨四五点钟就已经离家,我需要自己准备早餐。他提前用煤气灶烧好热水,装满了家里的两个大暖壶,我只需要把泡面泡好就行。
泡面、洗漱、吃面、洗碗。
做完这一切,就是早上七点半了。
我最后检查了一遍,确定书包里装的是当天上午的课本,整理好衣服之后,就锁门下了楼。
刚走到楼梯边缘,就看到付朝岳正站在楼底下,
他抬着头,直视中庭洒进院子里的阳光,光照下隐隐能看到白嫩脸颊边缘的青色血管。他的书包看来比我的要重上不少,缀得肩膀需要往前缩,身体才不至于朝后倒。
我忽然回忆起了一些事。
付朝岳从来懒得记当天的课表,一直都是把所有课本都塞进书包里,所以才会这么重。就算我们升到三年级之后,课程和课表明显增多,他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
他还在抬头迎着阳光。
见状,我忍不住趴到栏杆上,朝他喊:“付朝岳,不要直视太阳。”
听到我的声音,付朝岳先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随后才用目光锁定了我的位置。他一只手握着书包的肩带,一只手抬高用力朝我挥动。
“黎渡,黎渡,早上好!”
“早上好,你先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说完,我连忙沿着楼梯下到了一层。
我们一起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黎渡。”付朝岳一边走路,一边笑问,“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你呢?”
“我也吃了,今天的早饭是奶奶做的米粥和小菜。你吃的什么?”
“泡了一碗泡面。”
“哇,真好,我也想天天吃泡面。”付朝岳半是羡慕,半是忧郁地说,“可是我奶奶非不让我吃,说泡面和辣条都是没有营养的东西……明明这么好吃。”
“是不太营养。”我小声说,“还是听你奶奶的话比较好。”
闻言,付朝岳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也下意识停住,回头疑惑地看向他。
付朝岳皱起眉,神情矛盾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健康吗?”
虽然看不懂他的心思,但我还是如实重复。
“嗯,不健康。”
“那、那……”付朝岳卡了半天,才忽然大声说,“那要不你来我家吃饭吧?!”
我怔住了。
上一世,我也曾去他家里玩过几次手柄游戏,但都是在他的家长不在家的情况下。可如果要去他家吃饭的话,势必会跟他的家长见面……
我一直觉得小时候的记忆是模糊的。
可重回儿时,再次看到付朝岳脸上鲜活的表情,我却总能想起许多与他有关的回忆——比如前世,他偶尔会对让我见到他家长这件事,表现出隐隐的回避和抗拒。
尽管我的父母早就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见我不说话,付朝岳急得直比划:“你看,你爸妈还有好几天才能回家,你叔叔又忙到经常见不到人。你和我奶奶还说泡面不健康,那你天天都吃的话,要是生病了怎么办?”
他是真的在关心我,不掺杂一点儿虚假的成分。
我愿意相信,现在的他将我视为好友。
我拒绝了他的提议:“没事的,我爸妈大后天就回来了,中午和晚上也有叔叔的照顾。”
其实我想笑一笑,但微笑需要考虑时间、地点、前因后果,每次意识到的时候,好像总是错过了合适的时机。
付朝岳仍然一副不太放心的表情。
男孩子的脚程很快,不知不觉我们就走到了小学门口。
学校早八点上第一节课,等到七点四十五分才会打开大门;冬令时下午二点上第一节课,一点四十五分打开学校的大门,夏令时会再晚半个小时。提前到的学生们,需要按照规定好的班级位置,乖乖在宽敞的校门口排成两队。
我经常早到,已经习惯了排队。
我和付朝岳前后站着,他一直没有再说话。
过了两分钟,学校的大门正式打开,一群孩子乌泱泱朝大门内蜂拥而去。值班的老师伸长了脖子,认真检查学生的红领巾和小黄帽,不忘大声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小孩子们轮流进入教室。
我和付朝岳的座位,位于第三排的正中间。
付朝岳摘下沉重的书包,直接放在了课桌上,然后就坐下望着桌面默默发呆。我把语文课本和铅笔盒掏出来,习惯性地将它们都整整齐齐摆在课桌上,又把昨天做好的作业放在正中间。
预备铃声响起。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王老师走进了教室。
闹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教室中转而响起掏书本和铅笔盒的声音,一旁的付朝岳也连忙掏出书本,然后将书包整个都塞进课桌兜里,过程中卡住了好几次。
“铃铃——铃铃——”
正式上课铃声响起。
王老师说了一句:“上课!”
付朝岳立刻大喊:“起立!”
然后全班同学站起来,齐声拖长了嗓音喊道:“老师好!”
王老师是一位十分负责的教师。
在三年级之前,她都没有选择班干部的打算,而是尽量给每一个孩子都分配了任务,让大家都能承担一部分的班级责任。付朝岳是班上最好动、最活泼的学生,自然就被安排了喊起立的任务。
我的任务则是收拾讲桌。
“同学们请坐。”王老师将教案和教材放在讲桌上,问,“昨天的作业都完成了吗?”
“完成了!”
“好的,那就请最后一排的同学,把语文作业收上来。”
闻言,最后一排的学生站起来,挨个儿收各自那一排的作业。王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用粉笔写下今天讲课的题目,教室里只有学生收作业的动静。
就在这时,教室里忽然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啊,我想到办法了!”付朝岳自以为小声地喊了句,“黎渡,要不我们一起做早饭吧!”
收作业的同学们都顿住了。
王老师也转过身。
付朝岳却完全没有发现,他脸上写满了兴奋和得意,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解决方法,故而神情激动地看向我,等待我的回答。
可惜我没有机会回答。
因为下一秒,王老师就单手叉腰,无奈地叫了付朝岳的名字——
“付朝岳,你站起来。”
班上的同学都笑了。
付朝岳:“……”
他尴尬地站起身,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又是你,班上就数你最淘气了。”王老师摇头笑笑,“其他老师可都跟我告状了,说你上课时间总跟同学说悄悄话,等认字认多了是不是还要传小纸条?”
付朝岳乖乖认错:“王老师,我错了。”
汪老师问:“错哪儿了?”
付朝岳的眼里漾着笑,得心应手地发表自我检讨:“我错了,我不应该上课时间跟同学说小话。”
轻车熟路的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被点名,也不是第一次被询问。
见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王老师故作严厉地批评道:“你自己淘气就算了,还去打扰身边其他要学习的同学,这种行为非常不好。要是下一次,我再发现或者再从其他老师那儿听到你打扰黎渡,我可就要给你换座位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下意识眨了眨眼。
王老师朝我慈爱一笑。
“不行!”提到换座位,付朝岳终于急了,“王老师,座位可不能换!”
王老师来了兴致。
她没有训斥付朝岳的反驳,而是把粉笔放在讲桌上,手臂撑着桌面,问:“为什么不能换?”
付朝岳垂头丧气:“我、我好不容易才跟黎渡成了朋友……”
王老师挑眉:“你们现在是朋友了?”
付朝岳重重点头。
他动作的幅度夸张,像要把上半身都甩过去似的。
王老师笑了笑,视线转向我,轻声问:“黎渡,这是真的吗?”
其他同学都好奇地看过来。
付朝岳也侧头看我,干净的双眸中闪烁期待的光亮。
又是和上一世不同的情况。
现在的付朝岳调皮、闹腾又真诚,时常惹得各科老师又爱又恨。可两年后,他的性格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老师们只有恨铁不成钢的份儿。
在我童年记忆的后半段,他似乎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模仿大人将双手蹩脚地插进口袋里,走路故意含胸驼背。他甚至会跟马家实去城中村的小网吧,说从网络上学会的奇怪词语,聊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游戏。
淘气成了惹人生厌。
热情成了选择性的嘴硬寡言。
老师拿这些男孩子毫无办法,他们的家长也不怎么上心。
他们后来是否改掉了那些坏习惯,转学后的我无从得知,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了解。但至少在我转学之前,这些小孩子丝毫没有改变的征兆,性情变得越来越乖张,行事也越发肆无忌惮。
王老师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黎渡,你跟付朝岳真的成为朋友了吗?”
付朝岳比谁都心急:“真的,王老师!”
我不懂付朝岳为什么会缠着我。
但至少这一世,我不想他失去原本令我钦羡的品质——那些热情、勇敢和诚挚。
我站起身,小声而认真地回答老师的问题。
“是的,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