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克苏鲁]》乌鞘

1、1

　　倘若程音身无分文的境况比贫穷的尊严多上哪怕一点，她也不会冒险接受这份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

　　世故的中介职员从她湿漉漉冒雨进门的那刻起就看出她无可救药的穷酸，终于将最难介绍的工作脱手，闷雷炸破细碎的雨声，透过雨幕横流的磨砂玻璃，他拼命忍住窃喜将未来工作的方向指给程音，“沿着这条街往西，出城后再走一会儿就能看见，很大的房子，又高又瘦，像电影里的城堡……”职员边说边将两个食指靠近，“他们愿意出很高的薪水来找你这样的家教，可能……是因为比较偏僻吧……”

　　才不是这样。

　　程音清楚得很，几个月前，这座郊区豪宅里死掉了主人雇佣的一名家庭教师，警察抓住了附近一个铁路养护工人，并掌握他多次进入豪宅偷盗与杀人灭口的证据，但这位凶手最终却因为精神问题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如今被关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这个故事刊登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门口摊位上贩卖的所有没有发行号的猎奇杂志里，人尽皆知。程音看这条新闻时正躺在医院里，隔壁床大惊小怪的女人用尖细的语调念完报道，她想不知道都难。

　　刚发生了不幸的宅邸，但凡稍有戒心的人都不愿意踏足。可她没有选择，招待所的老板娘在一个小时前把她和她的行李一同扫地出门，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一场大病让她丢掉出校门后的第一份工作，医药费结清后，她连最肮脏的招待所都无力支付。幼年逝世的父母让程音过早饱尝人世冰冷生硬的艰辛，找到工作后，她本以为命运的折磨就此告一段落，却不成想人生的苦难堪比海潮，一浪一浪，永无止息。

　　程音点点头，在职员的注视下收好介绍信，推门走进阴冷的雨幕，她的伞有一根金属丝在下公交车时折断了，撑起后垂落摇晃，雨水沾湿她瘦削的左肩，在八月里，不合时宜的寒意以潮湿黏腻的方式挣扎着钻进她的身体。

　　在这座沿海城市最偏远的郊区，后半段路途公共汽车也无法抵达，沿着道路几乎走到海边，黝黑的建筑才在灰冷的雨中隐隐浮现。

　　程音无法形容这栋建筑给她的任何感觉。这几年无数口袋里收入叮当作响的人开始购买地皮，按照自己的想象建造不入流的别墅，每一个都是仿造明信片和画册里的欧洲建筑，但每一个都粗陋得仿佛在侮辱原作，形似神似两不相关，仿佛只是主人有限智识创造的拙劣臆想。

　　但眼前隐蔽在树林里的建筑，像是某段暗沉历史留下的真实遗产，却虚幻得令人恍惚。被藤蔓紧缚的铁门阻断道路却没阻断视线，绿得发黑的榆树一排排严阵以待，仿佛身后就是陈腐的秘密，值得它们用沉默守护——其实那只是古朴纤细的梁柱，托起楔形的苍灰屋顶，古老暗沉的浮雕蜷曲在窗沿下，而每一扇窗都像一只狭长的眼睛，注视着陌生不安的来客。

　　整座建筑丝毫没有仿造的尴尬，可正是这份格格不入的真实，令程音本就寒冷的身躯瑟缩着想要退却。

　　她慌张时手总是往口袋里伸，这次也不例外，发凉的指尖碰到了几个硬币和卷起的潮湿纸币，那是她身上最后的钱了。程音深吸一口气，苔藓和树根同归于尽的腐朽气息充斥肺腑，她往前走一步，禁止自己联想一切阴森惶恐的字眼，再走下一步时便不会那样艰难。

　　按下门铃后，来接待她的是个年纪轻轻的本地女孩，十七八岁，口音颇重，一开口便叫她程老师，说是中介打了电话，主人正在等候。

　　女孩只是附近渔村的住户，偶尔来这里做些打扫的工作赚取可观的额外收入，从她的叙述里程音得知了有限的关于宅邸的故事。

　　这座老宅建于民国时期，租界内教堂主祭的传教士为安置家眷照着家中旧邸仿建，后来战争爆发，传教士与家人落荒而走，隐秘偏僻的宅院就这样一直留存逃过几场毁灭性的摧残。几年前宅邸的新主人在恰当的时候南下赚到第一桶金发迹，而后生意越做越大，从政府手中买下这里的土地，连带建筑留作自用。这户夏姓的人家如今已凋零大半，主人夫妇病死后他们的弟弟便来此居住，照顾遗留下的久病长子与年幼的女儿。

　　穿过荒冷潮湿的院落进入宅内并没让程音感到些许放松，她的手始终在口袋里揉搓那些硬币。在没有阳光的阴暗日子，屋内也没有点灯，旧地毯上满是半干的褐色泥脚印，可就算是这个颜色，也比地毯腐旧的锈红要鲜艳一些。旧式的家具大多数斑驳掉漆，却诡异的在地毯的衬托下仿佛崭新。

　　走上楼梯时，屋外忽疾的雨激动地拍打着窗户，像寻求避难般声嘶力竭地吵闹。

　　带她来到二楼后，本地女孩便走了，孤零零的程音抿紧嘴唇，敲了敲面前的门，门内透出的闷声让她进入，她等了一会儿才转动门把手，屋内的灯照射她的眼睛，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屋里的沙发上，彩色的电视正在播着新闻。

　　女人用不耐烦的严苛目光打量程音，又重复问出一些程音早就登记在中介的信息，她说自己的丈夫如今是这座宅子的所有者，程音要教得是他们哥哥的女儿，一个有着尖细嗓音让人厌烦的十二岁小女孩，这个孩子不去上学，成天闷在家里，不管怎么说，程音都是个难得的大学生，甚至比许多小学的老师更有资本传授知识，他们给的价格非常慷慨，程音要做的也不只是教书，还得让这女孩老老实实，少惹麻烦。

　　说完，女人皱着眉看向程音的身后，“蓝蓝！”

　　程音惊慌回头，一个比任何她见过的十二岁人类都要瘦小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就是她。”夏蓝的婶婶不知道是在对程音说还是在对小女孩说话，随后便被电视的内容吸引，再没转过头。

　　夏蓝瘦小，但眼睛却大得令人不安，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尖尖的下颚上沾着几滴褐色的汤汁。

　　程音并不擅长于孩子打交道，她努力想用微笑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友善，但却功亏一篑只能低着头走过去，女孩出乎意料的没有厌弃她初次见面就展露出的沉闷和无趣，主动拉住了她的手，沉默着带她往屋外，往走廊更深的地方走去。

　　“我叫程音。”她自我介绍得也如此死板，好像她之前二十三年平淡干瘪的人生只用四个字就能说完。

　　“我知道。”奇怪的是，女孩的声音并不尖细，轻软得像一阵薄雾，“我听到了他们的电话，程老师。”

　　夏蓝抬头看她，笑了笑，这是目前为止最殷勤的欢迎，程音终于感到一丝松弛，也算是用并不勉强的微笑回敬了她未来的学生。

　　“老师，你和我睡在一起吧。”女孩出乎意料的用平淡的语气表达出热切的欢迎和邀请，程音只好说道：“你一个人睡害怕么？”

　　女孩摇了摇头，认真的黑色瞳仁望着程音垂落向自己的目光，柔软地说道：“老师，我是担心你一个人睡会害怕。”

　　写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