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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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不妙啊。
秦广王在听到新拜访的亡者的脚步声时，就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一般来说，亡者在死亡后的第一时间会由地狱迎接课的夺魂鬼、夺精鬼和缚魄鬼处理，三人分别负责抽离亡者的灵魂，夺走亡者精气，保证亡者的身躯开始腐烂。随后亡者会化作普通人看不到的漂浮着的鬼火进入现世与地狱之间的通道，亡者会在进入通道后化为生前的模样，通道内部有牛头马面把守，指引亡者前往秦広厅。若此期间有亡者逃亡，那么牛头马面的执法过程就是他们在地狱接受的第一次试炼。
这个过程在亡者的视角看来，他们会在死亡的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尸体和看不清面容的三名地狱工作人员，随后会身体不受控制地飘向一个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等到可以控制身体了，又会被牛头马面这两位一看就不是人类的女士欢迎来到地狱并且建议往前直走，而牛头马面手中巨大沉重到可以另通道颤抖的武器会帮助亡者更好的接受这份建议，最终亡者们抵达了秦広厅，也是他们接受第一次审判的地方。
亡者往往在抵达秦広厅后才会有时间开始思考关于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以及深陷地狱的绝境。
这导致在秦広厅痛哭算是亡者的基本操作了。
多数亡者涕泗横流走进秦広厅，大呼着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不甘，往往需要被秦广王震慑住之后才能开始审判流程。素质好一点的亡者，即使对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接受良好，也会对自己在地狱的未来生活感到绝望。
部分亡者甚至会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并且会在地狱接受惩罚后，掉头就跑，试图逃回刚刚走完的通道，重返现世。如果遇到这样的亡者，就需要辅佐官小野篁上了——不用怀疑，虽然一厅辅佐官的工作任务多为文书工作，但小野篁好歹也是一位鬼神，武力值虽然与五厅和十厅的辅佐官没法比，但追上逃跑的亡者并把亡者敲个半死还是做得到的。
所以，像眼前这位质度翩翩的男人般，面对自己的死后落入地狱的结局反应如此平淡的，不能说没有遇到过，但罕见程度也真的是百年一见。
也正因如此，秦广王的直觉给予事情不妙的预警。
这种糟糕的预感，是审判必然不会顺利的预兆。
英俊的亡者自来到地狱秦広厅后，神情淡漠，一点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的痛苦后又初访真正的森罗地狱该有的模样。带着那双没有畏惧的眼睛，就这样径直走到审判桌前，遵守现世参拜天皇的礼仪行礼后，便在一旁等待，不曾出言询问，也不曾试图反抗。
仿佛是一位温顺的，普通的，与地狱来来往往的每一个灵魂没有任何区别的亡者。
就是这份奇怪的顺从，让秦广王对其棘手程度已经有所预感。
上一次秦广王的直觉给予类似的警示，还是在平安时代的小野篁真正通过死亡的方式正常地再次拜访地狱的时候。
而那一次的审判中，小野篁被赦免一切罪行，并成功接替秦広厅当时的辅佐官的工作，成为了秦広厅新任辅佐官，并一直从平安时代工作到如今的战国时代。
我不会又要换辅佐官了吧……虽然说小野篁个人能力很强的同时惹麻烦的程度也是上一任辅佐官的数倍，平时也脱线了点，但这么多年的配合了，我不想换啊。秦广王心想。
秦广王重新将视线放到眼前的亡者的身上。
秦广王担任十厅阎王已有千年，期间审判亡者以亿计数，可谓是经验丰富。秦广王不敢说自己识人功夫已经磨练到能一眼就知道亡者该判某某地狱多少年，但仅一眼就知道对方该去哪个地狱呆着的水平还是有的。
眼前的亡者让秦广王嗅到了血的味道。
那是生前必曾如地狱恶鬼般，吞噬了、践踏了无数生命的家伙才有的味道，秦广王望着那张似乎纯洁高洁如皎月般的脸庞，他知道，这脸庞必然曾在出现在现世某个夜晚的山林月光下，沾染着同类温热的鲜血，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仿佛不曾沾染人世间污浊的高雅。
“篁，呈上卷轴。”
“是！”小野篁将记录课整理的记录着亡者竹中半兵卫生平的卷轴呈上。
秦广王翻看手头的卷轴，上面记载着等待审判的亡者一生中所行善事与罪孽。他负责判断亡者善事与罪孽的比例，功过两半者，仍投入世间，男转为女，女转为男。恶多善少者，随即批解第二厅接受审判，必下地狱。
小野篁出于好奇，站在秦广王身侧，侧身偷瞄起卷轴上的记录来。
「竹中半兵卫重治，美浓国不破郡菩提山城竹中重元子也。容貌绝异，为人严毅。」
卷轴上对于亡者竹中半兵卫重治的记录让小野篁多少有点惊讶。城主之子这种出身，也许在现世的平民看来已经是攀不上的贵族了，但在出身是历史悠久的平安京贵族世家小野——就是那个遣隋使小野妹子的小野——的小野篁看来，这种连大名也算不上，拜见朝廷的资格都没有的人，与平民百姓没有差别。
那这位亡者能有这番气度真是难得了。小野篁心想。
「永禄七年，属织田信长战于稻叶山城。忿主家之遘祸兮，憎权臣之擅骄，焉破城。皆杀之。归城，隐于栗原山。人称，美浓麒麟。」
「后出仕侍奉美浓织田信长。善于谋略，然无兵卒。」
小野篁看到这里，眉毛无法控制地挑动。
足智多谋，心中有志，却手下无兵无卒……这不由得让小野篁想起自己尚在人世时，那坎坷不平到被流放到仕途，以及到死也没有实现的抱负。这份壮志难酬的痛苦实在过分苦闷，令小野篁直至今日也难以释怀难消怨恨，可以说这是这份死亡也难以消解的怨恨才让小野篁死后拥有了留在地狱的资格——毕竟，只有心怀怨恨的人才可以留在地狱——此时此刻，小野篁竟觉得这位鬓发如云的俊朗青年与自己同病相怜，看竹中重治的眼神已经不自觉带上几分怜惜。
正在小野篁感慨自己生前命运之波折与此亡者不相上下之际，秦广王已经一目十行看完了竹中重治的生平记录，并且心里已经有了身为一厅审判官应作出的一轮审判的结果：
这个亡者，罪孽深重，大焦热大地狱！
但如果仅仅是一个罪行不过是沦落大焦热大地狱的亡者，哪里值得秦广王升起不妙的直觉。
“亡者竹中重治，你可知罪。”秦广王放下卷轴，开始审判，虽然嘴上按照流程来，不过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接下来会被亡者反驳，转而当堂对峙的准备。
日本地狱百年来这样的亡者并不少见。
大多数亡者会出于对鬼神的恐惧，而服从审判官作出的审判，但也有小部分亡者会完全缺乏对鬼神的敬畏，从未遵从本性，做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反抗行为，比如拒绝承认罪行，巧舌如簧的狡辩，还有的试图逃跑。
不过那种程度的小打小闹，秦广王甚至不需要移动屁股，辅佐官小野篁就会帮助他解决一切。例如使用孽镜台展示亡者生前犯下罪行的画面，使亡者的任何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再或者召唤五厅辅佐官鬼灯，直接对亡者进行人道毁灭。
所以，秦广王俯视着安静的竹中半兵卫——亡者竹中重治，你会是哪一类人。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审判异常顺利。
“知罪。”竹中半兵卫没有任何辩驳，在接下来的审判中，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曾犯下的所有罪责，并且从容地接受了落入大焦热大地狱的审判结果。
审判进行的如此顺利，顺利到让秦广王感到不可思议。但秦广王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那种不安的感觉甚至越来越强烈。
正所谓，咬人的狗不叫。
“判决！亡者竹中重治，坠入大焦热地狱，受苦痛辛酸之苦百年！”
竹中半兵卫的一审结果是前往大焦热地狱接受惩罚百年，但这并不代表竹中半兵卫的结局已经注定。实际上，秦広厅的审判不过是第一次审判，而每一位亡者都需要经过十厅阎罗的分别审判，才能确定最终的审判结果。
而且说起来，这家伙出身不错，又是现世里如日中天的织田信长的家臣，想必祭品必然是丰厚，那大概率是不用去大焦热大地狱接受惩罚的。估计会在拔舌地狱接受一次拔舌惩罚，之后就可以直接转世投胎了。
嗯，你问为什么一个应该坠入地狱第七层大焦热地狱的罪人能够直接转世投胎？
这是因为，这里是地狱啊。
即使是竹中半兵卫这样，一生都浸染着鲜血的罪人，应该在大焦热地狱被灼烧百年的罪人，只要祭品丰厚，或者说，只要贿赂地狱的贡品足够的话，可以直接免除惩罚这样的结果是直接被写入地狱规章制度的。
地狱可不是一个在意公平的地方呢。
“我接受审判结果。”竹中半兵卫平静地说，秦广王为他的配合点头，深感欣慰，然而下一秒竹中半兵卫话锋一转，“只是，在下有一个请求。”
来了啊……
竹中半兵卫说出这句话，秦广王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因为预感终于实现反而有几分解脱感。
果然，该来的终究是会来的。
这种家伙真是的，要搞事至少不要在秦広厅这边，有什么问题就去阎魔殿找阎魔大人不好吗。
对这份请求同样有不出所料之感的还有小野篁。
小野篁也在心中预判，竹中半兵卫究竟会发出怎样的悲鸣——是愤然自己英年早逝，命运不公，还是控诉自己一生的郁郁不得志，为那些还来不及实现的抱负哀伤……就像自己曾经做过的那般。
竹中半兵卫抬起自来到秦広厅后便一直低垂的头，眼神平静，声音沉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在下自刎，并无怨恨。凭此病躯，难再为殿下尽力。”
竹中半兵卫在羽柴秀长的追击下，为了掩盖真正带着消息奔往殿下身边的探子的踪迹，不得不选在在飘荡于水面的渔船上自刎，不过却意外的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遗憾的心情，只觉得死前看的那场天正七年的初雪真是美。
让他想起曾经在尾张织田宅的悠闲日子——那时候，殿下总喜欢在下雪天泡澡。
竹中半兵卫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在他决定跟随羽柴秀吉进攻山阳道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回不来了。
能够最大限度利用的自己死亡，已经是竹中半兵卫最后可以做的事情了。
他已经，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
本应该是这样的。
“只是——”
没有想到，地狱这种东西，居然是真的存在的。
现世佛教盛行，寺庙强大，竹中半兵卫自然对佛教宣传的六道轮回地狱天国有所了解，只是人活着的时候只需要顾及活着的事情就够了，他的心里只有紧紧追随殿下的脚步，哪怕这每一步的追逐都是万骨枯为代价，以至于此刻需在地狱等待审判结果，他也心甘情愿。
既然自己死后竟然来到了地狱，那么……
殿下……
竹中半兵卫眨了一下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跟着颤抖，往日并不卷翘的浓密睫毛的阴影所遮掩的情绪第一次这样坦荡地展露，他的声音依然冷静沉着，只是谁都可以看到，那双眼中无法被遮掩的流光。
那是他生前拼命忍耐的渴望，是只有在死后、在确信绝对不会拖累自己在意的人后才敢放纵的任性。经历过死亡的竹中半兵卫，似乎有些变化。
“在下自刎之际，本以为此生再与殿下相见已是不可能的事。”
竹中半兵卫虽是自刎而死，但这不得已而为之的自刎缘于羽柴秀长的追逐，即使如此，竹中半兵卫对羽柴秀长并无怨恨。甚至临死前与羽柴秀长最后的交谈，心，深受触动。
竹中半兵卫知道，他与羽柴秀长虽性情行事截然不同，但他们两个绝对是同一类人。
「战役的胜败，天下的走向，随便怎么样都行。」
「在战场上努力获取战功和名声，由此抬升自己的地位和权利，这些在我们眼里没有一点价值。」
羽柴秀长是这样说的，也是如此想的，也这样做了。
正如竹中半兵卫也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了。
羽柴秀长追逐着羽柴秀吉，愿意在这个初雪的夜晚于岸边赤身潜入水底无声泳至深处暗杀竹中半兵卫，正如竹中半兵卫追逐着织田信长，愿意用命掩盖探子前往织田信长身边传递利于其天下人大业的消息。
正是如此，权势、地位、名声那些无聊的东西从来都无法在竹中半兵卫心中激起半点涟漪，从他人生的开始，到他人生的结束都是如此。
最初的人生，竹中半兵卫只是遵守着自幼被教导的礼仪规矩，做着美浓国不破郡菩提山城继承人该做的事情。
竹中半兵卫本以为他天性如此，无欲无求，对快乐与痛苦感知过分迟钝，或者说，是冷漠——这正是他的父亲选择他成为继承人的理由——此生追求不过是如自幼被教导的那般完成他侍奉斋藤家的责任，过着一成不变望得到尽头的生活，然后随着这位早已被竹中半兵卫看穿无能本质的斋藤家继承人斋藤龙兴一同泯灭在战火中。
稻叶山城夺城，又还城。引诱着斋藤家父子反目织田家屡次入侵的稻叶山城，于竹中半兵卫而言，只是他履行家臣义务的一个工具，即使这个工具代表着可以在战火纷飞的日本迅速崛起的巨大权利，竹中半兵卫也无法产生动摇，无法感受到权利的魅力又何来引诱与动摇。
战国乱世之根源的权势于竹中半兵卫而言，寡淡无味。
这份对外物的蠢钝使其心境古井无波，冷静沉稳，却因此常人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快乐与激情，成为他人生中缺失的那部分。
但有人轻易扰乱了他不曾有波澜的心境，让他知道了尝到了快乐的滋味，从此便再也无法割舍，上了瘾了，着魔痴狂。
等竹中半兵卫注意到自己与往日不同的脉搏与心跳时，他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由那个男人牵引，平静不复的心随男人的一字一句被肆意玩弄，仅仅是注视着庭院中那身影，听到对方声音中的快乐，被那双过分澄澈的双眼直视，甚至在午夜仅仅是回忆着这一切……他的神经便开始颤抖，灵魂开始战栗。
那是如潮水般冲刷着大脑的无尽的快乐，幸福，兴奋，癫狂，让他在深夜感恩神明的偏爱，能够在乱世遇到这样独特的存在，找到自己搏杀的意义。
「这个世上唯一有意义的——就是能让自己心跳不止、振奋起来的人。」
「为了这个人自己愿意粉身碎骨。」
「不！」
「应该说，这条命只因为此人而存在。」
是的，正是如此。
竹中半兵卫与羽柴秀长，是一样的。
竹中半兵卫愿意为了那个男人做任何事，正如羽柴秀长愿意为了羽柴秀吉做任何事一样——即使，连那个男人真正的姓名都不知道。
就像现在，当死亡已经是无法避免的结局时，竹中半兵卫选择利用好自己的死亡，掩盖真正负责传递信息的探子的踪迹，这是他能为织田信长做的最后的事情。
但当死亡不是最终的结局时，竹中半兵卫的心中升起新的波澜，也许他还拥有追随殿下侍奉殿下的机会，死亡来临前的渴望开始沸腾，那是他一点点接近死亡时心中唯一的念头。
想要再次见到殿下。
我想要，再次见到殿下。
想要被殿下再次注视，想看到殿下那双如镜如梦如幻的眼睛，倒影着自己的身影。
想要听到殿下的肯定，想要得到殿下的夸奖。
想要殿下说，半兵卫的消息帮上忙了。
“在下。”
“想要再见殿下一面。”
……好想直接拒绝啊，但是事情绝对会变得更麻烦的。
秦广王再次翻看卷轴，能被竹中半兵卫称为殿下的人应该是织田家的家主……织田信长……吗。
没想到居然能够拥有这样的家臣的绝对忠诚，真是让人感慨啊。
但是这家伙说想要再见一面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想返回现世吗。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啊。
“阎魔大人，在下，想在地狱等待殿下。”
说完，竹中半兵卫郑重行礼。
“不……”
“阎魔大人，在下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哪怕再无转世为人的机会。”竹中半兵卫态度坚决，一副此事不成誓不罢休的架势。
“不——我倒不是在拒绝。”秦广王头疼的按摩眉间，抬手表示拒绝，“只是，我其实是秦广王。”
“这样吗。”竹中半兵卫听后神情不变，看不出惊讶，反而微微侧头，望向站在审判桌前的小野篁，若有所思。
片刻后，竹中半兵卫再次开口道：“在下生前听闻过十厅阎王的传说，也是知道一厅秦広厅审判官是秦广王大人的。”
“秦广王大人与阎魔雕像着实相似，一时间错认，还请恕罪。”
“嗯？阎魔雕像？”秦广王听到雕像后皱了皱眉，似乎从来没听说过现世阎魔雕像与自己十分相似的话语，也想起最近发生了好几次被亡者错认为阎魔大人的事情，不由得又几分好奇。
竹中半兵卫也察觉到秦广王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现世的阎魔雕像但模样上，于是移开聚集在小野篁身上的视线，正视秦广王，开口。
“阎魔雕像由来以久，古时还需亲自前往藤原京才能见得，不过现在阎魔雕像倒是比较常见，多为藤原京款式，据说藤原京最初的阎魔雕像是由京官小——”
“嘛嘛，啊哈哈哈。”小野篁听到阎魔雕像的火快烧到自己身上了，连忙站出来打岔，“这件事看样子还需要询问阎魔大人那边的意见，虽然说这种事听起来很为难的样子，不过最近鬼灯大人对狱卒不足的很是头疼，兴许这件事多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竹中半兵卫看了小野篁一眼。
秦广王皱眉，心里还在想刚才竹中半兵卫提到的雕像。
看样子，那雕像与自己实在相似，才会发生亡者将自己错认为阎魔大人。
要不要去现世重新做一下啊。
“而且这种有特殊要求的亡者，怎么想都是交由鬼灯大人来处理的比较好。”小野篁即使制止秦广王继续在雕像的问题上深思下去，此时说出一句话中有话，给予顶头上司秦广王充分的暗示。
若棘手的亡者对地狱存在利用价值，那么相信鬼灯大人会最高效率的帮助亡者在地狱发挥余热，如果亡者没有任何价值还胆敢提出额外要求，那么由鬼灯大人直接人道毁灭，地狱里的大家都没有反对意见。
秦广王点点头，显然是听懂了小野篁的暗示。说起来，小野篁不愧是在平安时代任职朝廷官员的贵族，考虑事情果然很是周到妥帖。
“也好。那么，篁，你便带亡者前往阎魔殿，将此事交由阎魔殿处理。”
“是。”小野篁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了上司的命令。
这是让他通过胧车直接带亡者去五厅阎魔殿，不需要一一拜访其他的审判厅，也就意味着，不需要带亡者走「归西的试炼」了。
亡者来到地狱后要依次接受十厅的审判，然而最折磨亡者的并非是审判长的审判过程，最艰难的其实是亡者需要自行前往审判厅，而路途往往险阻，很多亡者连完成十次审判前往地狱接受惩罚都无法做到，永远的停在了半路上，比如从七厅太山厅前往八厅平等厅的路途中需要穿过冰山，这段路途的著名风景是美轮美奂的冰山和冰山中被冻住无法动弹无法死亡的亡者。
如果在前往审判厅的路上试图逃跑，则会罪加一等，地狱刑期延长。
亡者在路途中受的折磨并不是「审判」，只是「归西的试炼」罢了。
竹中半兵卫自然不用受这番折磨，对于小野篁来说，从秦広厅前往阎魔殿要简单多了，只需要向天空伸出手，就会有胧车询问客人要去哪里。
小野篁招手，喊来一辆胧车。
一直等胧车再次起飞，融入地狱的昏黄天空，小野篁才开口讲话。
“竹中重治，是吗？”小野篁微笑着地询问，倒也不是真的在确定竹中半兵卫的身份，只是开口的客套话罢了，“在下小野篁，是地狱秦広厅秦广王的辅佐官。”
小野篁对竹中半兵卫如此热心并不是因为他关心此事，而是因为竹中半兵卫快要把雕像的事情说出来，自己必须要自救一下。
不过小野篁对竹中半兵卫观感蛮好的，虽让刚才因为这家伙差点暴露了，超高的好感度并不全是因为脸，就是单纯的感觉，竹中半兵卫这个人是个不错的家伙。不要小看鬼神的直觉哦。
竹中半兵卫点点头，这是表达对小野篁询问自己名字的肯定态度，“生前听闻过小野篁大人的轶事。不过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竹中半兵卫指的自然就是小野篁白天是平安时代的朝廷官员，夜晚则通过死之六道的水井前往地狱，辅佐阎魔大人进行审判的趣闻。
“啊～这件事是真的哦。”小野篁抬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天然卷马尾，“不过这件事讲起来很复杂哦，鉴于我要带你去见鬼灯大人，现在还是先给你讲讲鬼灯大人的相关注意事项比较好。”
“那么就麻烦小野篁大人了。”
“鬼灯大人是阎魔大人的辅佐官，地狱第一辅佐官。”小野篁讲到这里抬眼望向竹中半兵卫，观察竹中半兵卫有没有仅凭这种程度的描述，就能理解他想要表达鬼灯大人的权利之大的含义。
竹中半兵卫神色不变，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小野篁的意思，这番姿态倒让小野篁想起平安时代的几位有名的贵族公子，似乎也是这般翩翩姿态。
小野篁对竹中半兵卫的机敏非常满意，不愧是现世一方大名的家臣，在这种事上非常上道。
“幸运的话，你应该可以在地狱一边工作一边等你的主公了。但是如果鬼灯大人觉得不可以的话，你要老老实实跟我去第二厅接受审判哦。”
“反抗的后果会很惨的。”小野篁说到这里，那张有些天然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只是那种故作老成的严肃失败后还带有几分孩童的天真，用这幅神情说话，反而因此增加一种诡异恐怖感觉，“你会完全消失的。”
竹中半兵卫望向胧车窗外，对小野篁直白的威胁毫不在意。
“鬼灯大人会同意此事。因为小野篁大人会帮我。”
“嗯？”小野篁愣了一下，惊讶于竹中半兵卫理所应当的语气，“我为什么帮你？”
“小野篁大人曾为阎魔大人建立雕像，后传播于世。我也见过，阎魔大人雕像的模样，与秦广王的模样很是相似。”竹中半兵卫开头话语委婉含蓄，小野篁察觉到这话语绵里藏针，心生不妙，果然竹中半兵卫下一句直接的可怕。
“阎魔雕像，小野篁大人是故意将其雕刻成秦广王大人的模样。”
小野篁听到这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初，表情带有几分被误会后的苦恼。
“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哦！”
“阎魔大人本人有点慈眉善目，不太符合世人对阎魔的印象，所以我稍稍做了点艺术加工，谁想到，那样子居然和秦广王大人意外的相似……真是苦恼啊。”
“你等会见过阎魔大人就知道了。”
竹中半兵卫点了点头。
小野篁以为竹中半兵卫接受了他的说辞，毕竟，这样的说法才更符合逻辑。谁会认为，曾作为阎魔大人的辅佐官的小野篁，会在现世故意雕刻与秦广王的形象更为接近的阎魔雕像。
“原来如此，因为秦广王与阎魔有相似之处，所以才会那样大胆，直接将石像雕刻成与秦广王更为相似的模样了吗。”
很好，竹中半兵卫丝毫没有改变自己观点的意思。
小野篁沉默。
竹中半兵卫也没有说话。
两人的视线相对，对峙，然后是妥协。
小野篁虽然性格脱线，但他能在平安时代的官场上混迹，并且在被剥夺官位配流后，仍然能够得到赦免回到平安京，重回官场，凭借的也是真本事。
事已至此，小野篁明白，竹中半兵卫自然是清楚自己做了这样的事，也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理由，那么已经没有再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现，我是故意将石像雕刻成更接近秦广王大人的模样。
“因为小野篁大人是秦广王的辅佐官。”
“啊，这样啊。”小野篁笑笑，又恢复天然又脱线的模样。
小野篁曾经在地狱代替鬼灯大人担任阎魔大人身边的辅佐官，审判亡者生死，感受过那样的权利，小野篁自然是不甘心死后老老实实成为这些接受审判的亡者中的一员，他想搏一搏，获得一次成为辅佐官的机会。
地狱第一辅佐官鬼灯的位置，小野篁很清楚，他不可能得到。阎魔大人与鬼灯大人之间的羁绊，并不是自己可以轻易取代的。
那么，成为秦广王的辅佐官就是最好的选择。
有时候，现世中人们所相信的事情，会为两人加上无形的羁绊。
就比如说，在世人眼中，小野篁本就是“阎魔大人”的辅佐官，那么小野篁就会成为“阎魔大人”的辅佐官。
“那么，鬼灯大人会同意你的要求的。”小野篁许诺道。
小野篁也不是第一次干给亡者说情的事了。活着时候通过夸赞友人的人品劝阎魔放自己的友人重回现世，死了的时候通过夸赞《源氏物语》的文学性劝秦广王对紫式部的审判从轻发落，以至于凭个人之力使紫式部最终审判结果与最初审判结果大相径庭。
鬼灯将小野篁带来的卷轴重新卷起，这上面完整而简洁地记录了竹中半兵卫一生的罪与过。
“嘛，大体情况我了解了。”鬼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似乎这件事很好搞定的样子。
“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的。你以为自己来的是天国吗，居然希望地狱帮助你实现愿望，真是可笑。”
“既然死后还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当初还活着的时候就应该更努力一点。将愿望破灭看作你的第一个惩罚吧，痛苦吧！”鬼灯说着说着，狼牙棒已经抽出来了，完全是一副已经做好了暴力解决问题的准备。
“鬼灯大人！其实我是考虑到竹中重治先生对地狱的工作其实也是有帮助的，你看，就是文书处理什么的，而且战争年代的亡者应该更适应地狱的工作。”小野篁连忙出场救场。
“仔细算一下的话织田信长也已经年近五十了，想必几十年后寿终正寝，竹中重治先生滞留的时间也不算久。”
“在地狱滞留期间可以帮地狱工作，很合适哦鬼灯大人！”
鬼灯听到小野篁的劝阻后，倒也开始思考，摸索几下下巴，似乎想到了合适的职位。
“你刚才说，你侍奉的主公是织田信长，对吧。”
竹中半兵卫愣了一下，刚才鬼灯听说自己的事情后，还需要特别查阅卷轴后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想到鬼灯居然会知道织田信长的名字。难道地狱也会关注现世的势力情况吗。
“是的。”竹中半兵卫秉承少言原则，简短回应。
鬼灯之所以记得织田信长，原因自然不是因为竹中半兵卫所想的那样，只是前些日子比睿山河上渡三途川时，鬼灯正在跟夺衣婆讨论租金的问题，正面迎接了三千光头的冲击，所以下意识问一下造成这个局面的家伙的名字是应该的。
“这样吗…那我先查一下竹中重治的祭品的情况。”鬼灯开始翻阅地狱记录的
“亡者竹中重治，你不用去大焦热地狱接受惩罚，织田信长给你举办的葬礼很隆重，祭品丰厚，你去拔舌地狱剪一次舌头就可以去投胎了。”
战国时代，大名征伐，天下大乱，地狱设置了可以根据收到的亡者祭品的数量，减少亡者的惩罚的规定。甚至在祭品足够的情况下，就会像竹中半兵卫这样的情况，只需要在拔舌地狱接受一次拔舌惩罚就可以转世投胎。
小野篁想起在秦广王审判时听闻的关于竹中半兵卫的累累罪行——这种程度的罪行，也是侧面证明了竹中半兵卫身为乱世中大名的家臣是非常尽职尽责的——不由得咋舌，这得多少祭品才能把如此深厚的罪孽磨平。
竹中半兵卫点头。
“在下，仍想要再见殿下一面。”
“见过殿下后，转世为人或魂飞魄散，在下都不在乎。”
鬼灯挑眉。
战乱年代，资源匮乏，很少有亡者能从现世的亲朋好友处得到足以免除百年惩罚的祭品，因此拔舌地狱很是清闲。
现在好不容易发生了一次亡者因祭品丰厚而被赦免的事件，谁能想到事件当事人居然不想去投胎。
“在下并不认为，再世为人，还能再遇到像殿下这样的存在了。”
“即使遇到了，那个我也不是我。”
“原来如此吗。”鬼灯似乎已经明白竹中半兵卫拒绝投胎的主要理由了，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样。
所以说是个疯狂迷恋主公的家伙吗。
这个家伙对主公的迷恋程度真是让人咂舌，不过另一方面，那个让家臣迷恋到这种程度的织田信长也真是让人好奇的存在。
“我有些好奇了，织田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殿下，是个非常有趣的男人。”竹中半兵卫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勾起，剑眉星眸随即染上温柔。
那转瞬即逝的笑容，让周围不少围观的狱卒瞬间安静下来。
刚、刚刚，有天国的圣光洒下来了……
鬼灯在思考。
鬼灯与竹中半兵卫相隔一米隔空对视，竹中半兵卫丝毫没有退缩，两人就这样凝视着对方，在那瞬间，小野篁隐约间看到了产生了蛇与鹤相争的幻视。
“既然你坚持，那你就在地狱等待织田信长吧。”
刚刚被竹中半兵卫的美貌恍了神的围观狱卒们，不由得为竹中半兵卫松了一口气。不得不说，长得好看就是人心所向。
“只是，地狱的规定就是如此，你不想按照规矩拔舌投胎的话，就再也没有转世为人的机会了。”但很明显，鬼灯不属于会因美貌而动摇的人群，冷酷无情地宣判了竹中半兵卫最终的结局。
竹中半兵卫点点头，似乎就此魂飞魄散，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结局。
鬼灯点点头。
双方达成共识。
以后就是同在地狱工作的同事了。
“竹中先生在地狱等待主公的时候，顺便在地狱兼职一下狱卒，报酬就是赎罪减刑了。正好有非常适合你的职位。”鬼灯毫不掩饰他真正愿意同意竹中半兵卫的要求的真正理由，“善谋略吗，果然非常适合啊，相信你一定可以胜任的。”
鬼灯同意留下竹中半兵卫的主要原因还是临时想起了这个非常适合竹中半兵卫去做的工作，在织田信长尚且活在人世的时候，暂时由竹中半兵卫负责，等找到合适的接班人后，还能让竹中半兵卫先带一下新人，然后再人道毁灭竹中半兵卫也不迟。
榨干最后一滴价值也不过如此了。
“地狱现在因为你们这些家伙在现世到处打架，正一片混乱。”鬼灯说到这里眉头一皱，啧了一声，倒不是针对竹中半兵卫，而是针对整个乱世。
小野篁相信，如果可以的话，鬼灯大人完全有能为了地狱的稳定发展，直接冲到现世凭借鬼神的一己之力平息乱世。不过就像是刚才说的“如果可以”的前提，这种事是不被高天原允许的，真的做了反而会对现世影响糟糕。
“鬼灯大人，在下的罪孽不是已经因为殿下的恩赐，一笔购销了吗。”竹中半兵卫虽是询问，语气却无变化，仍是平和的陈述句。
“你自己提出要在地狱等待织田信长，那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你的殿下，将来肯定是要来地狱的。”
“织田信长其他的罪孽我们不提，就单说火烧比睿山这件事。”
“阿鼻地狱。”
竹中半兵卫的眉头渐渐皱起。虽不知道地狱的阿鼻地狱究竟是何模样，可生前他也称得上是博览群书，在现世流传的传说中阿鼻地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织田信长要在阿鼻地狱受罚五百年左右。”
“织田信长现在可是还活着，依旧在努力征伐天下，那受罚时间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我可以告诉你，亡者单是坠入阿鼻地狱就要花费两千年之久，期间要穿过七层地狱，受尽烤灼之苦。”
竹中半兵卫听到这里眉眼间已只剩担忧。
“兼职狱卒的话，你每工作一年，我可以给织田信长减去一年的惩罚。如果任职期间有特殊功劳，比如抓捕滞留现世的亡者或者恶灵，或者为帮助地狱增加狱卒人手，另外结算。”
“如果在地狱工作的话，织田信长来到地狱也可以第一时间得到通知。”
竹中半兵卫没有任何犹豫，飞快地同意了鬼灯。
观看完整个过程的小野篁，只想说，地狱最可怕的存在，果然还是鬼灯大人啊……
果然当初我没有选择竞争阎魔大人的辅佐官，而是转攻秦广王辅佐官，是这第二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竹中半兵卫就这样成为了地狱公务员的一员。
不得不说，竹中半兵卫的工作质量是非常有保障的，特别是在鬼灯将额外减免织田信长一年的刑罚作为年终奖金发放后，竹中半兵卫的生活就只剩工作了。
期间，对竹中半兵卫颇感兴趣的小野篁常前往其家中做客。虽说小野篁是个很脱线的家伙，但毕竟也是平安时代的朝廷大臣，与竹中半兵卫相处很是融洽。小野篁偶尔也会拉上鬼灯一起。
按照预想，时间渐渐流失，等到织田信长来到地狱，与竹中半兵卫再见一面满足其心愿后，织田信长前往阿鼻地狱接受惩罚，竹中半兵卫魂飞魄散，这件事也就此结束。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
日本天正10年6月2日。
一个对于竹中半兵卫来说仿若晴天霹雳的事件发生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