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井如是》昭垣

18、Chapter 17

　　“吱呀——”我全身湿透地推开门，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
　　我低头，丝毫不在乎地去换鞋。母亲很快迎上来，把早就摆在一旁的浴巾搭在我肩上，我头也没抬，“谢谢，妈。”
　　我绕过母亲，往前走去，微微愣了一刻——父亲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又跟堀田家的混小子一起？”他坐在沙发，没有看我，一张脸黑得跟刚刚外面的天空一样，说着，重重拍了一下沙发扶手。
　　我无谓地耸了耸肩，“德男现在很厉害的。”
　　“哼！”父亲冷笑，“你究竟在搞什么！早就和你说过了，别整天跟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
　　我脖子一缩，把两手一摊，飞快地扭头朝四周看了看，而后一脸无辜地望向他，“谁啊？谁啊谁啊？”
　　这次的父亲没有像以前一样气的说，“我不管你了。”而是抬眼掠了我一眼，那是种冷静地省视的目光，父亲大人这种无比睿智的眼神，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嘿嘿。父亲，我上去了。”
　　“哼！”我走上楼梯，背后又响起一声嗤声。家里明明还有客人，却这样训我——我望着屋顶——到底这个屋子里的人知不知道我是他们的儿子啊……
　　也许我是捡来的……
　　我去盥洗室洗了澡，正在穿衣服，母亲来敲门，“阿寿。”
　　“门没锁——进来。”我把T恤套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望向盥洗室的门，“什么事，母亲。”
　　“你洗完，把东西收拾好，就下来吧。赤井和清水已经好了，你父亲送你们去静冈。”
　　我应下，“我知道了。”
　　“还有……”母亲在门外，犹豫着，半天没说下一句。
　　“妈，有话讲吧。”我换好了衣服，一开门走出来，母亲微微地吃了一惊，“这么快？”
　　我眯了眯眼，“你要讲什么？”
　　“这孩子，被你一吓，我倒忘掉了。”
　　“啊？”我转身进卧室收东西，其实也没什么，简简单单一个运动用的筒包，我把落在外面的几样东西甩进去，拉上拉链，“这就下去。”
　　把包甩到肩上，一直身，望见母亲还看着我，我对她做了个鬼脸，“妈，有什么话快讲。”
　　母亲走近，“阿寿——”
　　“嗯？”
　　母亲像往常一样微笑，她缓缓伸手拥住我，我微微弓了腰。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温柔却有力量，“不管你和父亲有什么矛盾，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我愣了一刻，而后一挑眉毛，“那是肯定了，我比父亲英俊。”
　　这回轮到母亲愕然了，她回过神，笑着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死小子！”她空出的一只手一下打在我后脑上，“还不是我的遗传！”
　　“妈——”我努力站直身子，结果被母亲一下搂住头，“别这样！！！”你知不知道这对长这么高的我是一种煎熬……
　　“真是个好孩子——”
　　我愤怒，抗议，“我不是！”这是侮辱！！！
　　母亲还是自顾自地抱着我的头，“我说你是你就是……”

　　下了楼，三人撑着伞，拎着各自的东西，父亲走在前面，母亲跟着送我们出来。
　　父亲是自己从公司开车回来的，我开门上去，摇下车窗，隔着车窗和撑伞站在铁门前的母亲道别，她在门边站了一刻，最后还是走到车前，手伸进车窗，在我头发上按了按，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看得我心里烦乱，“妈——”
　　驾驶座上的父亲咳嗽了一声，母亲收回手，微微弓腰，目光穿过车厢，直望父亲，“修一，路上小心。”
　　赤井和清水还没有上车，撑伞站在瓢泼的大雨之中，赤井一手执伞将两人都容住，清水等到母亲说完话回身，颔首垂目，鞠了一躬，“这两日承蒙您的照顾，十分感谢。”
　　我抬起手肘压在车窗上，手托着下颌，望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客套，打了个呵欠。于是抬起目光，看着雨水落下，一丝一丝地闪着微弱的光。
　　终于两人上了车，我转过视线，凝视母亲，“母亲，再见。”
　　母亲点头，“各位，再见了。”
　　车子逐渐启动，房子在两旁被慢慢地拉远，我望着窗外，“你们俩的行李怎么办？”我本来就是收拾好了出来的，那两个可是临时蹭上车来的。
　　“我昨晚打电话到旅馆，让工藤帮我收拾了带回去，清水，”他侧头对着清水，“你的行李我请远藤帮你收拾了。”
　　清水微笑，“谢谢学长。”
　　我不冷不热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这分明是滥用队长的职权嘛！这种吊儿郎当的事情除了赤井，只有仙道才能干得出来。
　　我懒得再管那两人，转目望向窗外，骤雨一阵忽而又停歇，天色依旧极暗，深黑的云霾沉沉如坠，可是我并不知道，是因为天黑还是要下雨。
　　刚刚在篮球场那样大的雨，投球的弧线自然是有偏差，没有调整过手感，投不进也说得过去，可是……偏偏好似中邪似的，跟自己赌气地投……
　　我明明不是那么蠢的人……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在那个人眼中，自己还是肯定像一个傻瓜一样吧……
　　被他当做傻瓜还真是不甘心的呢。
　　因为那我就堕落到樱木那个级别。这才是耻辱。
　　我想到在篮球场碰到那个人，零零碎碎的片段充斥在脑海里，凌乱而激烈，却真真切切地让我十分的无奈，想叹气却又继续沉默下去。我撑起手臂压在车窗上，垂下眼神，望向窗外。
　　湘北的大门在眼前一闪而过，门口的樱花树已经绿叶满枝，被雨洗的翠意盎然。那个人曾经无数次用他松下的自行车，不要命地撞过了校里校外任何位于地面上的东西——我们私下里都说他家是卖自行车的——连门口那几棵树也不能幸免，尽管据说他撞上樱花树的瞬间漫天樱花飞舞，被随身携带相机的女生照了下来，翻洗了数百张并且被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销售一空。据木暮的消息，就是一张照片的流传让那个人在县内的人气排行榜瞬间超过了仙道和藤真，久居榜首长达数月。
　　然后我们蹲在篮球馆的角落里议论说，那个把万千女生迷得神魂颠倒，在粉红得透明的樱花雨中明媚而忧伤的眼神，只是他刚被撞醒的惺忪的睡眼。结果就是一众流川命抄了各种书本文具甚至钱包对着我们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差点把我们几个大男人给活埋了。
　　我勾起嘴角笑了几声，笑完却觉得鼻子很酸，唔，大概是刚才淋了雨，有点感冒。
　　父亲原本望着前方的目光扫过我，也许是刚才莫名其妙笑出声的缘故。我察觉到父亲的目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顺着一些下去，看到了坐在后排的清水和赤井，他们都淡淡地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凌乱还带着微许愉快的心情刹那间平静了下去，我收回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
　　父亲的车渐渐往城外驶去，依旧还在下雨，天色仍暗。
　　我拖住下巴，有些怔忡地看着窗外——离开神奈川，走出记忆的城，开往静冈的路途上是陌生又熟悉的风景，窗外到底还是自己的生活。不管有多么不情愿，那是生活的方向。

　　静冈这边没有在下雨，夕阳射进车窗很暖人。父亲先将赤井送回住所，然后再把送到我和清水送回租住的地方。
　　他跟在我们后面上楼，清水看到我俩之间气氛凝重，审时度势一番决定不凑这个热闹，决定回家避灾。于是换了一副乖巧的嘴脸，笑得秀雅清纯，说，三井叔叔感谢您送我回来我就不打扰您了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再拜访贵府。
　　天知道她此刻心里不是在说，叔叔我跟你们进去你把我当隐形人就行了我就是想听八卦。
　　清水说完就回我隔壁的房间了。进去后关门，她的目光落在我眼睛上，就是在说，我好奇啊我好奇啊我好奇的不得了啊，记得待会儿说话的时候声音大一点啊～～～
　　父亲趁我开房门的时候，四周查看，我低头开门，受不了地叹气，至于这样吗？潜入敌营观察地形呢？
　　我推开门，“父亲，请进。”
　　父亲目不斜视走我面前过，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真是捡来的吧。
　　我合上门，跟着进去，在玄关换了鞋，父亲还在打量我的房子，从里到外看了一圈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宝矿力，一罐递给父亲，一罐握在手中，叩开拉环，一口气饮下半罐。
　　“这是什么玩意儿。”父亲皱眉看着手中的易拉罐。他从来不喝易拉罐装的饮品。
　　“我刚回来，还没烧水。”我斜靠着厨房的吧台，面对着父亲。
　　父亲终于接受了现实，一拉拉环，还是很有仪态地喝了一口，“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和你母亲的对话，你听到了多少。但是，你也应该明白，我送你回静冈，是有话跟你谈。”
　　我点了点头，算听进去了。
　　父亲放下手中的易拉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面前的沙发座椅，让我坐过去。我直起身，走过去坐下，“嗯，请说吧。”
　　父亲沉思了半刻，转而抬头直视我，“我要你转院，转到商学院。然后继承我的公司。你从现在开始，必须为了这个目标奋斗。”
　　我低头看我攥在手中的宝矿力，轻轻地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父亲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沉稳有力，“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想要看到他的眼睛深处，让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的意愿，“我不会那么做的。”
　　我在父亲眼中看到了微许的愤怒，但他忍住了，“你再说一遍。”
　　我举起宝矿力仰头喝了一口，“我想你听清楚了。”
　　他却笑出来，但那眼神依然是冷静的、审视的，“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了想，居然很认真，“好好打球。”
　　父亲的目光凝住了，停在我的脸上，像看到了怪物，半响，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一哂，“你真让我失望。”
　　我也笑，“不然呢，总不能让我自己失望。”
　　父亲哼了一声，“你的膝盖情况你自己也清楚，你打球能有多少前途？”他的声音还是很稳，“更何况，你能打一辈子的球吗？”
　　我往椅背上一靠，“打不动就做教练。”
　　父亲的十指在膝上缓缓地收紧，“那我的公司怎么办？”
　　我站起来，最后灌了一口宝矿力，走过去将空罐扔进厨房吧台后的垃圾桶，“你也说，那是‘你’的公司。”我望着他摇摇头，“不是我的。”
　　父亲霍然起身，冷冷瞪着我，“你就是欠管教！”
　　我矮下身，又从冰箱里拿了罐宝矿力打开喝，转过身坐在我那个小型冰箱上,“这个问题，你很有发言权。”
　　父亲站在房间中央，提高了音量，“我早就想要管你，可是你母亲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止我，你、你真是不肖！”
　　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平静，淡淡抬眼看他，他终于发火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要和我来谈生意的，冷静成那样，“三年前，你忙着扩大公司规模，自己都忙不过来，还有时间管我？”
　　“你——”父亲指着我，我皱眉看着他指着我的指尖，“对对对，我是没管你，让你整天跟那些流氓混在一起，让你跑去打篮球跌断了腿，让你母亲一次又一次纵容你！让你变成现在这副不三不四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非要打篮球？本来就只是社团活动，你非要把它发展成终身职业？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你知道吗？你只知道抱着你那个不切实接的梦想，浪费你的青春，浪费你的时间！”
　　“日本国手才几个？你觉得你的篮球打得有多好？全国大赛连八强都没进，冬季预选赛连全国大赛的门票都没拿到，更何况你在队中连王牌都不是！你说你打下去有什么意思！你放着我提供给你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非要你以后过得穷困潦倒的时候，才能明白自己错得一塌糊涂吗？”
　　我撇着脸，手臂压在腿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饮料，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但其实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清清楚楚地听进去了。
　　一句句苛责，说明了在父亲眼中，我是多么的无能。连我唯一的特长，都被他贬得那么一钱不值。
　　父亲一口气说完了，思维接不上，于是停顿在那里。
　　我没有看父亲，只是望着窗外，把手中易拉罐捏得凹了进去，“父亲，你为什么要我去接管你的事业？”
　　“你是我的儿子，我不给你给谁？”父亲质问我，“难道你想要拿着基金和股份，让一个外人来管理我的公司吗？”
　　我觉得胸口很闷，闷得我想找个人打架，不耐烦地反问，“不可以么。”
　　“你怎么那么蠢！”父亲大跨两步，疾走到我面前，“成功的机会我已经提供给你了，你为什么不要！”
　　我一下从冰箱上站起来，“我不觉得！那是你的观点。”我迎上父亲的目光，“如果爷爷觉得当□□老大是成功，你会去当流氓吗？”
　　父亲气结，怒极反笑，沉默了一会儿，“你别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讽笑着，“你以为生存在这个社会很容易？”
　　我看着他，我不想再听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我看了一眼门口，我真的很想立刻走出去，父亲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人。
　　父亲顺了顺气，用了威胁的口气，“反正你必须回来继承我的事业，不然我再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不！”我将手中的罐子往地上一掼，液体四处飞溅，父亲即刻往后一退，还是躲避不及，西装革履如今却是满身狼狈，抬头怒视我，“你！！！”
　　“不给就不给。”我清晰地说下去，“我还要打篮球，一定。”
　　父亲这次真的被气着了，面色铁青，回身拿过沙发上的文件包，就往门外走，出门时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好，你就好好感受一下生活是什么吧。”
　　我定定看过去，“我不知道生活什么样，但是它只有我自己手中，我才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回答我的是一声很难听的关门声。

　　我看了那门一会儿，去把地上水渍收拾了，又抓了两罐宝矿力，坐到南面的阳台上。
　　这时已经迟暮，鸭蛋黄的夕阳渐渐自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沉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夕阳要比朝阳大。
　　我一口一口喝着饮料，看着高楼上的玻璃反射着夕阳，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温暖的夕光之中，一派宁静。
　　看着父亲后来那么暴怒的模样，觉得那时候他才是我父亲。可是，并不代表他说的那些做的那些，是为了他的儿子。
　　他只知道我爱打篮球。
　　父亲，你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爱上一个人。
　　你不明白爱不起这么人。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不明白我只有打篮球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仿佛这个人还在身边。
　　我抬脚翘在阳台栏杆上，椅背向后一下敲在墙壁上，“咣”的一声。我一仰头，一下接一下大口灌下宝矿力，那冰凉的液体笔直地涌进我的胃，毫不客气地将它从里冷到外。
　　忍不住战栗。闭上眼睛。
　　我真的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抱着一个模糊的目标生活。打篮球，不求结果地爱一个人，简简单单地生活，偶尔装装傻，不必太上道。
　　父亲——我……不是你未完梦想的承担者，我不想————我微微弯了弯嘴角——背负你的希冀——
　　也许我的梦想和目标在你眼中是很白痴，可是不管它白痴到怎样可笑的地步，我都不会放弃它。
　　所以，我会很任性。很任性地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不用你们理解。也不求你们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