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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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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裴文德的恩宠一日胜过一日,缉妖司地位也逐步拔高,从个见不得人、说不清编制、处处受冷遇和排挤的衙门,到超然于锦衣卫之外、分支遍布全国的庞然大物。
朱厚照其实没给缉妖司加什么司职,唯独缉妖司统领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皇帝也格外肯听这一点,便叫人人都不敢小觑。
朱厚照缠人得紧,裴文德不知不觉便养成了许多与过去迥异的习惯,譬如夜晚出动捉妖,结束之后,无论多晚,都会回豹房,散掉身上的寒气或者暑气,无声无息地躺到沉睡的皇帝身边。
有时候朱厚照还没睡,他一回来便会散掉宫人,一起安歇。有时候朱厚照睡得浅,迷迷糊糊被他扰醒,向他讨一个吻才继续睡去。
裴文德在皇帝身边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除了外出除妖和动咒法的时候需要去缉妖司本部,基本就呆在豹房,几个月都难回一趟裴府。
离京时间太长的任务,裴文德尽量都交给属下,他资历深了些,不代表力量更强,往日他事事亲力亲为,也不是因为非他不可。剩下需要缉妖司首领出面的往往极为棘手,裴文德离京数月,回来朱厚照就不依不饶,非要寸步不离地黏他几天。
裴文德试着安抚:“臣会快马加鞭,尽量节省时间……”
朱厚照警惕起来:“不可!”他斩钉截铁地说,“裴卿做正事,朕不会拦你,你路上谨慎慢行,绝不许图快冒进。”
原本把裴文德当软垫靠的朱厚照直起身,握着他的手臂,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裴卿既然来要求我,自己也不要让我担心。”
裴文德没应声,朱厚照是在说废话,他会收敛一二、增加侍卫,但要他不再犯险,难比登天,而裴文德身在缉妖司,绝无善终,也不存在什么担心不担心。
前半句裴文德不想多提,显得像个言官一样追着皇帝喋喋不休,后半句他也从来不想说,多年前就注定的事情,何必多言。
朱厚照见裴文德不回答,微微挑眉,而后笑道:“裴卿要是疼我独守空房,不如每次回来都带一件东西给我。”
裴文德愣了愣,才说:“皇上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没有。”
他的手臂还被朱厚照握在手里,朱厚照不置可否:“朕想要的都有了,所以裴卿带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给我吧。”
朱厚照睫毛低垂,没有看裴文德的眼睛,目光的落点似乎是裴文德的唇,也似乎是咽喉:“哪怕是一包茶叶、一柄刀,甚至是裴卿随手从路边折的一根树枝,”他声音放低,有种刻意的轻柔,“我要一件你喜欢的东西。”
朱厚照舔了舔嘴唇,抬起眼冲裴文德粲然一笑。
以往裴文德赶去除妖,都是行色匆匆,心无旁骛,唯独这次因为朱厚照的话,他开始关注路边的商铺和摊贩,甚至路途上的花木。
每看到一件东西裴文德都在想,这是他喜欢的吗?
他练了这么多年武,泡了这么多年茶,武功是他手中仪仗,茶能让他心情宁静,可他不觉得那算喜欢。
裴文德知道其实他给朱厚照什么都能交代,可他不想随便敷衍皇帝的要求。
正德皇帝当年游冶章台、强宿民女、搜罗男宠,一桩桩都被大臣弹劾过,荒淫无道的名声不是白来的,说是世人误解,未免太冤枉世人。
裴文德以往没有注意过朱厚照身边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很清楚,豹房里那些漂亮英俊的男子,就真的只是陪皇帝骑射走猎,美丽动人的女子,就真的只是侍奉皇帝歌舞酒宴。
皇帝对他,未免太长情了些。
裴文德在豹房的吃穿用度,无一处不合意,哪怕他再怎么克己,难免会有偏好,不需他说,满宫的宫女侍人就能观察入微,伺候得妥妥帖帖,以至于裴文德在裴府或者缉妖司都有时会感到不习惯。
这种无微不至又不会强烈到令人不适的恰当距离显然不会天然存在,但所有试探都在裴文德察觉不到的地方悄然完成。
在后宫,皇帝的喜好就是风标,所有宫人的行为都要向其靠拢。
裴文德从来没见过朱厚照动真火,以为朱厚照暴戾之名言过其实,时常觉得朱厚照的内臣待他太轻慢。
其实皇上动怒,何必亲自出手,甚至不用开口,只要他身边有人揣摩上意,替皇上解决了烦心的人,他轻飘飘地褒奖一二,余下的人为了争宠自然会有学有样,一来二去,这些代天子执掌宫规刑罚的人就被调|教得越来越懂事。
朱厚照用司礼监来调|教朝臣,成功令自己逍遥自在,没道理在后宫就不会用这一套。大明一朝锦衣卫与东厂令人谈之色变,在正德皇帝手中也不是吃白饭的。
裴文德直来直去惯了,看不出这些明争暗斗背后的血雨腥风,也看不穿这些争宠夺权之人,全是皇帝手里的玩具。
裴文德第一日到豹房,朱厚照便下令“待裴卿如待朕”。因为皇帝明确无误的表示,满宫的人都知道,讨好了裴文德就等于讨好了皇帝,让裴文德不舒服就是戳皇上的心窝子。比起不拘形迹的皇帝,宫人内臣甚至更不敢冒犯裴文德,朱厚照绝不容许在他的离宫里面有任何对裴文德不敬的言行,连东厂提督和锦衣卫指挥使面对裴文德都要笑脸相迎。
朝堂上,七老八十的阁臣被当庭脱裤子打庭杖,英名丧尽,斯文扫地;内宫中,权擅天下的刘瑾最终凌迟而死,一度掌管司礼监的王岳都已经被充军,又被皇命追杀于途中。所有这些与皇帝作对之人的下场,都在证明,皇帝的威严不容冒犯。
朱厚照的威严,就是他的喜好有没有得到贯彻。
裴文德不知道他见到朱厚照之前的几年里,年少的新君是如何培养心腹、确立威严,但能感觉到自己在豹房的地位。
人们说位极人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裴文德在豹房是“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这些年朱厚照一句重话都没对裴文德说过,可是日常总有些矛盾藏在不起眼的小事里。早上皇帝赖床,还拖着裴文德不肯让他走,窝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任性命令:“不准给他开门。”皇帝身边总有取之不尽的瓜果点心,有时候连着几天没有一餐在正点上,裴文德看不下去,不客气地道:“把果盘撤下去。”
裴文德很长时间都没感觉到他和朱厚照有过冲突,因为每一次宫人内侍都乖乖遵循了他的话。甚至不用请示一下,就能违逆皇帝明明白白的命令。
除了掌管缉妖司,前朝后宫,裴文德无一人亲信,无丝毫势力,这些侍人用不着对他这么俯首帖耳,他们安身立命的基础在于皇帝,胆敢让裴文德的意愿凌驾于皇命之上,那只能是皇帝给的胆子。
裴文德入缉妖司入得太早,红尘俗世都懂得少,闲人的眼光他不大在乎,旁人的心意也不大容易明白。可是,人非草木。
他一颗在血与铁里面浸得冷冰冰的心,被朱厚照捂得慢慢暖了起来。
自八岁后,裴文德心中就只有杀妖一件事,从来没有这么思绪繁多,何况还是在公务途中,他甚至弄不清是在想皇上还是在想自己,分心太过以至于让他觉得有些恼怒。
最终裴文德也没有空着手回豹房,“皇上恕罪,臣想了一路,实在想不到臣喜欢什么,”裴文德相当坦然,“所以臣还是带了一件觉得适合皇上的东西。”
他把一盒胭脂放在桌上,向着朱厚照推过去。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在经过身旁的货郎的担子里一眼看见那盒胭脂,忽然想起朱厚照唇红齿白,眉目秀丽。
他不但当时买下来了,回京后还重新买了一盒上好的,就是现在送给皇帝的这盒。
后头侍立的内侍脸色微变,踮着脚无声无息地退开,招手让宫人全部随他出去,只留下朱厚照和裴文德在屋里,这事儿往重里说是皇帝受辱,往轻里说是闺房之乐,都没有让下人看着的道理。
惊讶的神色慢慢化在朱厚照的眉眼里,皇帝用指背蹭了蹭下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听说上好的胭脂,都是可以吃的?”
裴文德真的不想立刻明白,朱厚照脑子里在想什么场景,会让他把把涂抹用的胭脂吃进口里。
朱厚照一看裴文德的表情就知道人已经被他调|教出来了,笑得张扬得意,攥着那盒胭脂撑住椅子两侧的扶手,把裴文德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裴文德仰头去承受一个吻,这才注意到屋里已经没别人。唯一能让他把朱厚照和传言中荒淫无度的评价联系起来的,就是朱厚照半点不在乎白日宣淫。
朱厚照细细地吻完了唇,顺着往上亲吻裴文德的鼻梁,眉眼,手也不闲着,摘下帽子还好好放在桌上,解开发带来缠在手指上,再摸到腰间,解下短剑,就往地上扔。
裴文德看朱厚照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这么干已经很久了,裴文德脱下来的服饰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放着,有时间还会叠好,皇帝偏喜欢到处乱丢。
裴文德顾不得解救自己的兵器,朱厚照的手已经抓住他的腰带,另一只手攥着胭脂盒抵在他肩上,似乎想把他留在椅子里,这对裴文德来说就太过了,裴文德就着这个姿势站起,直接把皇帝打横抱起来。
朱厚照跟他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高,抱在怀里就把视线挡住大半。裴文德对这屋子万分熟悉,看不清也能准确地往床榻走,朱厚照在他耳边吃吃地笑,手上利落地剥他的衣裳,裴文德走到床边,零碎已经全被摘掉了,外衫挂在手臂上,亵衣大敞。
不等他弯腰把皇帝放下,朱厚照攀着他的肩在他颈侧咬了一口,裴文德顿时脊椎一软,被朱厚照一把按在床上。
白日青天,薄薄的橙黄纱帐拦不住穿透的光亮,裴文德羞赧得无以复加,朱厚照把指间的发带送到他口中让他咬住,红衫和白色亵衣被连着手腕一起推到头顶,裴文德的手腕小臂埋在袖子里,那根本算不上束缚,困住他的是皇帝的目光。
有时裴文德见朱厚照看奏折,垂着头抬起眼,那神情显得阴戾又凌厉,可他用类似的角度看裴文德,总是说不尽的欢欣喜悦,还有不容忽视的渴盼。
朱厚照手指沾了胭脂抹在唇上,亲吻裴文德的身体,唇贴着皮肤擦过去,留下一道蜿蜒的红痕。
他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这东西也很适合裴卿,是不是?”
裴文德是自作孽不可活,咬着发带打定主意一声不吭,朱厚照就自顾自地慢慢来,他在裴文德身上一向很有耐心。
胸前,腰腹,大腿,一道道糜艳的红痕,被相互的接触和摩擦揉开,在两人的皮肤上晕成一团。
裴文德对朱厚照的预感并没有错,正德皇帝显然从没有放弃过离京的努力,一次看似轻狂地试探后,朱厚照乔装改扮且迅若闪电地跑到宣府,紧接着命令朝官不准出关,大大方方地在宣府安顿下来。
裴文德离京的时候,朱厚照跟不去,朱厚照离京,裴文德就不得不护卫左右了。京中有传承多年、耗材巨大的伏妖法阵,宣府这头仓促之间根本布置不出来,何况宣府是边关,死的人多,阴气和煞气重,妖也多几分狠戾。朱厚照自封的那个“大庆法王西觉道圆明自在大定丰盛佛”可护不了他,裴文德不得已,日夜贴身守卫皇上,一步都不敢稍离。
朱厚照见裴文德紧张过头,连晚上睡在他身边都不敢合眼,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他不能回转京城,也不能把豹房连着伏妖法阵一同带上,于是写了一份罪己诏——与其说是罪己诏,不如说是遗诏,自陈违反祖制擅临边关以身犯险,若不幸伤亡于妖魔鬼怪,皆是一己之过,非缉妖司护卫不力,缉妖司统领裴文德及麾下众人一概无罪。
枕边人日夜不安,朱厚照也不能睡得多好,把圣旨扔给裴文德就像了却心头一件大事,颇为轻松地笑道:“这几天裴卿消瘦得厉害,岂不是我的过错。”
裴文德接下这份圣旨,慢慢地读完了,觉得一笔一划都化作小刀,轻飘飘地从心头滚过。
他知道朱厚照最恨“祖制”这两个字,从小到大这两个字是大臣是世人批判他最好的借口,朱厚照跟他抱怨过,他刚登基那会儿应付不了朝臣,被气得吃不下饭,气得在寝殿里摔东西跺脚,气得一个人背过去默默地哭。
朱厚照说得轻描淡写,裴文德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成熟皇帝当年的青涩模样。
可是这么恨别人说他违反祖制的朱厚照,自己用这个词写了一封罪己诏,就是为了万一他身死,给裴文德脱罪。
朱厚照要把这道圣旨拿给内侍去留档,裴文德握着不放手:“臣想请皇上改几个字。”
朱厚照眼睛微微睁圆,有点不好的预感:“裴卿说说看。”
“缉妖司统领裴文德,”裴文德一字一句地说,“这几个字,请皇上去掉。”
朱厚照脱口而出:“裴文德!”
“自入缉妖司之日起,”裴文德一口截断朱厚照未出口的话,“臣便立誓,一为皇恩,二为天下苍生,”他没有跪下,站得笔挺,低头俯视朱厚照,语气堪称咄咄逼人,“臣不愿背誓苟活。”
朱厚照抬头看着他片刻,大概觉得太累,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半靠下去,紧皱着眉:“朕就不明白了,裴卿是一直想寻死吗?”
裴文德没料到从朱厚照口中得到这么个评价,气势一挫。
朱厚照低下头,眉间皱得越发紧,一只手抵着额头:“你一个首辅之子,稚龄便到缉妖司那种地方,也就罢了,如今要给朕陪葬。”
他哼笑一声,“裴卿,文德,你应该最明白不过的,九五至尊是什么玩意儿,凡人一个。话本里面总是说什么,龙气,龙血,龙威……龙须还能入药呢,全都是假的。”
裴文德沉默不语,正德皇帝好怪力乱神,不但重用藏僧,兴建寺院,还自封法王,他也曾担心过不问苍生问鬼神,不过朱厚照从来都没问过他,他还以为皇上嫌妖魔之流低贱污秽,没想到皇上心里什么都清楚。
朱厚照几乎整个人都窝在宽大的椅子里,就一只脚垂在椅子外轻轻晃着,“你们要保护皇帝,不如说是保护那个皇位,皇位上头坐着谁,都一个样。我没子嗣,要是突然死了,新君得从宗室里头选,不论选中谁,总不会像儿子死了老子一样伤心难过非要拿你们泄愤,说不定还暗暗感激你们呢。到时候我的遗诏其实顶不了什么用,不过是一个台阶,没有杀心的人顺势就下去了。”
朱厚照睁大眼睛看着裴文德,眼尾微挑,显得有几分天真无辜,又一点说不出的艳:“你找死干什么?”
裴文德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为了‘朕’,”他觉得声音干涩而压抑,“我是为了……”
他想起那天,京城的街道上,朱厚照问他:“文德,看到这些人你不觉得高兴吗?”
皇上对他来说,不一样。他父亲历经三朝,宪宗在位时就在朝中,三个皇帝对他父亲来说,或许某个贤明一些,某个昏庸一些,但都是皇帝,没什么不同。对于其他那些一辈子只见过一位皇帝、甚至连皇帝的衣角都见不到的人,朱厚照也只是一个名为天子的象征。但是对裴文德而言,这是他的皇上。
裴文德转开脸,没有再去看朱厚照的眼睛,“皇上没必要额外开释我,”他声音很轻,仍旧哑得厉害,里面含着不容错辨的坚决,“皇上绝不会死在我前面。”
他看不到朱厚照如何凝视着他,年轻帝王姣好的面容上,往日里常见的阴郁、桀骜和轻浮没有一丝一毫显现,全是纯挚和满足,那种神情已经可以称作是幸福了。
朱厚照看得太专注,不自觉就笑起来:“好。”
他走下椅子,挽住裴文德的手,让裴文德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笑:“我相信裴卿的本事。”
直到蒙古扣关前夕,镇国公府绘刻好新的伏妖法阵,数月来皇帝身边确实险象环生。裴文德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妖,他没让一个妖伤到皇帝毫发,也没让一滴妖血再沾上朱厚照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