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前》唐少爷

1、第一章

　　巷子尽头是一所大宅子，院门的红漆早就剥落了，铜头门环一点光亮也没有，透着股哀怨的味道。屋檐上的雕饰都毁了，只剩下缺了角的龙，断了头的凤，常年那样立着，风吹雨打的。门廊上的彩绘仅存些斑驳的光影，颜色亦是灰黑的，像小镇的天，阴暗着，沉闷着。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在门前踌躇许久，他费力地推了推陈旧的木门，它不动，像锁着许许多多秘密似的，稳稳的，一动不动。
　　“得用力，多少年没开过了，怕是锈死喽！”一个老人在他身后指点，那少年又猛地一推，朱红的大门滑开。

　　几十年的时间的尘埃扑扑地扬起来，将时光推到那狮头的铜门环还闪亮的时候。子涓婷婷袅袅地走出来，微微一仰头，看空中掠过两只大雁。
　　“三小姐，出门哪？”吴妈捉着手中的线嘻嘻笑着。
　　“是啊”子涓微微笑笑。
　　看着她上了洋车走远。吴妈又低声与旁人说：“这标志的姑娘就是不安分，怎不见史家大姐儿，二姐儿整日地往外头跑。”
　　“史家也是有头脸的人家，史老爷又是爱面儿的人，竟不管？”
　　“管？史老爷哪里舍得？听说还与七少爷一并送了去念洋书，一个姑娘家去念洋鬼子的书，啧啧……”
　　“我听说，洋鬼子都会妖法，谁惹了，只拿个长铜管一指，这人便化了烟。这洋书教的可是这个？”
　　众婆子互相望望，又道：“这七少爷也怪，照理说一家人不该分亲疏内外，却不见他与那两个小姐这般亲厚，自小儿便与这三小姐一处疯，今儿大了也不知避讳，连声姐姐也叫，只‘子涓，子涓’地嚷。哎哟呦，益发没分寸了。”
　　“谁说不是？虽说这三姑娘只长他两个时辰，可这长幼之序乱不得不是？”
　　“只长两个时辰，怎么偏偏叫七少爷？”
　　“听说是个算命的陈瞎子说，这七少爷天格饱满，地格却薄得很，万万不可在他面前说‘四’，否则，添了煞气便活不长久。”

　　史泰生安稳地在藤椅里喝着茶，他闭着眼吐出一口气，迷糊地舒坦着。在暖茶的香气里他慢慢地想：景迁是聪明的。越发出息了，不消两年便也可以在省城里谋个职位，况又有子涓做帮衬，倘或子涓寻得个顺意的人家，又可以为景迁帮上忙，那么日后互相帮衬着，再是不必怕了的。皇帝做不稳龙庭，元帅总统都一样样的落下来，人，是不可攀得太高的，如今这样，蛮好，蛮好。”
　　史泰生自然有资格将蛮好，皇帝做不稳龙庭了，他便辞了官，做了两日的元帅统参，是个挂虚名的职位，对内里的一些人说来好听，却是从未担惊受怕过。史泰生是个真真正正的聪明人。莫管是什么掌了权，正了位，都会有史泰生一点好处，到也怪，他与谁都也只是淡淡地相交，却落得四处的好名声，知道他的人不多。如今这情势，少几个人晓得反而少些口舌，少些无妄之灾。他真正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的成功。

　　子涓看看天，北平的四角天空还是懒懒的蓝着。景迁在巷口等着她，老巷口的青灰砖磨得有点发亮，晨光缕缕地投下来，勾出景迁的轮廓，子涓看着，就像副画似的。
　　“子涓，快点，又赶不上头堂课了，先生骂你我可不管了。”一副顽皮模样。
　　“知道，知道，还不是二姐拉着我。”子涓跑过去。
　　学堂的书，子涓是听得迷迷糊糊，那时学堂的课程很多：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学、外国语、历史、地理、数学、植物、物理及化学、法制及理财、图画、体操。女子加授家事、园艺、缝纫。子涓学得好的都是些奇怪的科目，像是外国文，全班没人比她说的更好，再有便是国文，数学，地理，植物。

　　景迁同学那些少年，个个意气风发，好似都有远大抱负，强国强民，保家卫国，天天口里谈着什么政事，家国，好像不说这些就不是新式的学生，不谈国家就不配做中国人。唯独他自己，整日地迷糊着。并无心什么家国。徐家津正愤慨着什么国民内部争斗。
　　“我们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肯坐视日本人这样嚣张而不理，你说是不是，景迁？”徐家少爷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头发一丝不乱，整齐中透出些威严，虽没有景迁生得俊朗，但也向来学堂里女孩子的谈论对象。
　　“什么，你们说什么来着。”景迁一边看着老槐树底下几个刚入学的女学生，一边问。
　　“我说景迁，我们的年轻，我们的力量不是仅仅给你看漂亮女同学的好不好。”徐家津有点愤愤的。
　　“家津，不能怪我，今天真的不是个普通日子，往常入学的不是‘半月式’（由后脖颈处开始,向左右两边以半月式延伸,长度逐渐增加一点;而面部周围则保持整齐）便是一根黑长油亮的辫子，可是你看这两个……”景迁兴奋地讲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少爷相，什么家国，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倒是更关心哪里的灌汤皇饺最好吃，哪家书局何小茜更喜欢去。

　　“好了，好了，景迁，真受不了你。”
　　景迁笑笑，仍然是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徐家津也的确奈何不了景迁，谁让景迁门门学科成绩顶尖，又得老师们宠爱，总是将最新国内消息偷偷透漏给他。家津也不清楚，那些头脑精明，有着远见卓识的先锋们为何会被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虎的团团转，也并不清楚为何明明是两种人，他们却又是最好的朋友。
　　“对了，明天的会，子涓来不来？”家津忽然问。
　　“子涓？呜，等我回去问了吧，恐怕我娘是不原意让她出来的，说是要让她在家里练练缝纫，她呀，这门课成绩最低。你们不晓得”景迁突然神秘地说。
　　子涓虽不比何小茜那样出尽风头，却是宣讲会里男学生最关注的对象，至于原因，大家却都不清楚。“她呀，上次做一条对襟衫，费了两天力气，最后……”
　　“最后怎样？”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子涓婷婷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最后，做出的衣服，简直是巧夺天工”
　　“好了好了，你莫编派我，我就知足了，用不着捧我。我啊，怕跌下来，摔得太狠。”子涓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