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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一个寂寞的早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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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大当家,你站在我身边,却眉皱嘴斜,心事沉沉,状如歪瓜裂枣,形似凶神恶煞,你在想什么?”
往扬州城去的时候,顾惜朝忽然说了这些话,戚少商噎到了今天的第一口气。
清晨的山路有很多美景,戚少商幽幽地叹了一声:“我在想你。”
顾惜朝扬眉一笑:“这是自然。”
于是戚少商噎到了今天的第二口气。
昨晚,顾惜朝收留他过了一夜。两间房,他住在雁伤的房间里,隔着一扇门,他问了问关于雁伤的事。
两个人的对话不冷不热,顾惜朝爱理不理,只淡漠地将雁伤的情况说了说,便再一夜无话。
是啊,这样的两个人,又有什么话可说?
如果不是要救人,如果不是已过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时光可以埋没、消融掉很多东西,这样的两个人,必定不会如现在般安稳地处在同一屋檐下。
这是一个令人烦闷的夜晚,喘不上来的气憋在胸肺里,堵塞得厉害。
就在这沉闷得几欲让人睡过去的夜晚,戚少商忽然听到了琴声。
耳边传来的,是那样清越、空灵的琴音,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势不可挡,直直攻城掠地,攻破心防。
三年之前的冬天,某一个冷风刺骨却酒酣耳热的深夜,也是这样的一曲,拆毁了他心中的疏离之感,却未曾想到掉入了一个陷阱。
这样的一支曲子,这样弹着曲子的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汪洋恣肆。
那一年的那一夜,永不能忘。
他说人生幸运,不必恨无知音赏。
这一年的这一夜,同样的曲子。
轻轻抚着腰侧的佩剑,戚少商从未有过这么深的寂寞。
他的人很寂寞,剑也很寂寞。寂寞的剑想要出鞘,想要随着琴声起舞。
这柄剑通灵性,它一直记得什么时候的剑法最酣畅淋漓,他一直记得主人在什么时候与它最心意相通。
戚少商深深叹息,却终究没有与那年那夜一样,再去舞一场精彩绝伦的剑。
这剑,一定也记得染在它身上的鲜血,血让剑缀满沉重,它已不再可能那样轻快、豪迈地扬空起舞了。
这一夜,空旷的山林里,只有琴声孤独地奏着。
戚少商在琴声中沉沉闭上了眼睛,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顾惜朝弹琴的样子。
脊背挺直,手指苍白,眼睛亮亮地睁着,每一个音,每一个动作,他都可以想象得十分清楚。
他甚至很想隔着一道门,轻轻地问一问那边的那个人:顾惜朝,你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弹着这支曲子,弹了整整一夜?
他在表达什么?或者也在等着什么?他很想知道,顾惜朝也会忘不了那一晚?这几年他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有过怎样的经历?一直都在江南么?
这一刻戚少商终于了解,自己排斥来江南的原因,因为在他的意识里,江南,是顾惜朝的江南。
犹记得那一年的连云寨,在旗亭酒肆的那几天,如知音一般彻夜深谈时,那个青衫书生低头望了望一片青碧之色的衣衫,静静地告诉他,自己是江南人氏。
所以,后来,真是怕了江南。怕来江南,却又在听到丝毫有关于他的消息时迅速赶来——顾惜朝,还真是自己的梦魇。
慢慢地回想着昨晚,却听到顾惜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戚少商,你可已想完在下了?”
戚少商窘了一下:“想……想完了……不……不曾想完……”
顾惜朝那薄而有棱角的唇角又轻轻地弯起一个弧度:“哦?那么大当家就继续想吧。”
戚少商便噎到了今天的第三口气:“顾惜朝,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想你,却是都想了什么?”
微微颔首,顾惜朝的笑容渐渐退却,冷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如无风的平原上暧昧的暗影:“不用问,大当家在想什么,在下自然清楚得很。”
戚少商皱了皱眉,眼角微微垂下,他知道,顾惜朝的话不假,他们才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都说最了解一个人的,是他的敌人,或者是他的知己。他们是敌人,可在那之前,他们也是知音。
像这样并肩走在一起,很多年前似乎有过一段日子。后来,不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是倒转过来,历史重现,只换角色扮演。
一晃这些年,流光容易把人抛,天上人间,原来都敌不过流年。
岁月里,淡看拍岸惊涛。
终是问了一句:“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顾惜朝望了望他,眼神慢慢地在他脸上逡巡过去,像是要把这几年的时光一年一年地都数过来。
“从汴梁到扬州,然后住了下来,收了一个徒弟,就是这样。”
“晚晴葬在哪里?”
戚少商问了之后,才觉得自己问错了。他看到那个人清亮的眼睛里忽然就暗了下去,睫毛下即刻溢满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影。
戚少商知道,也许终其一生,顾惜朝都会被缠绕进那个影子里,不死不休。
“她就在葬在扬州,她最喜欢的,便是这扬州的琼花。”
所以他才选择在扬州安顿下来么?戚少商想起那个温婉而坚毅的女子,心里也有钝厚的痛感——更何况是顾惜朝了。
他便换了话题:“你是怎么收雁伤做徒弟的?”
“偶然。他受伤了,我救了他。”
“这一次,雁伤得罪的是蔡京的亲信,恐怕得想个万全之策。”
“蔡京又如何。”说了这句话的顾惜朝,眼里是如血的杀气。
戚少商的心里忽然凉了一下,是的,这才是顾惜朝。这个敢逼宫的书生,无论拿不拿剑,都足以掀起万顷风浪。
“可我知道,顾惜朝做事,总是用脑子的。”
愣了愣,顾惜朝微微扬了扬唇角:“戚少商,久入庙堂,说起话来也不一般了。”
戚少商便也愣住,“你也知道……”
“戚大当家的事,在下即便隐居山野,却也还是知道的。”顾惜朝仍是那样,不带任何表情。
忽然,戚少商停住脚步,挡在顾惜朝前面,用很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不,我还没变。”
那一刻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陈述什么,确认什么,又为什么要面对着顾惜朝说这样的一句话。
多年之后他细细回忆的时候,终于明白,那时的自己,说那样的一句话,只是因为戚少商曾经的岁月里,见证人的名字,一直都叫顾惜朝。
他和他不仅仅只是在同一个时代,同一场战役,走过同一座山,同一条水,他和他到底是什么,还要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他才答得出来,答得全面。
而此刻,这样的一个清晨,两个多年未见终相见的仇人,在并肩前行的山路上,一个认认真真地望着另一个,说,我还没变。
顾惜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戚少商,盯了很久。
终于,他换了一种说不出含义的眼神,用极淡极淡的口气说:“是么。”
这一刹,戚少商似乎闻得到空气里时光在悠悠流过的味道。
他也学着顾惜朝,用极淡极淡的口气说:“我却知道,你最喜欢的诗,一定还是那两句。”
顾惜朝愣在原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里突然就涌上来一束那么强烈的光:“你还记得?”
“自然。”
曾经黄沙漫天的边关里,年轻的书生,眼睛里是怀才不遇的激愤与誓不罢休的壮志,腾空扬起的片片纸屑如碎翼蝴蝶般落地,再从自己手中获得重生。
那一刻的书生眼里,感情真实得让人珍惜。
即便到如今,戚少商也仍然坚信,自己收拾起那本呕心沥血才著成的《七略》残片的那一刻,顾惜朝定是从未如那时一般,心透亮得如同边关最辽阔的旷野。
他忘不了,那时的书生朗声吟了两句诗,掷地有声,告诉他,这是他最爱的诗。
念着那两句诗的书生,虽宽服广袖,却毫无半点文弱之气,铿锵声中,他仿佛看到了执剑于万千兵马中的威武将军,那是怎样的豪气,怎样的志向?
这一刻,他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一年的两个人。他用那年这个书生铿锵豪迈得不像话的声音,在隔了这么多年之后,替他,再念了一遍:
“拟攀飞云抱明月,欲踏海门观怒涛!”
那一瞬的顾惜朝忽然心里痛了一下,纷涌而至的太多情绪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们就这样对视,久久地,望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终于决定说些什么:“你知道,这是谁的诗么……”
沉默了一会儿,“……呃,难道不是你写的么……”戚少商摸了摸额头。
“……”顾惜朝翻了翻白眼,拂袖离开。
只看到戚少商急急跟上:“那是谁?我一直以为是你写的,很有气势。不是你写的?那么,是李白?还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