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殇》向随然

1、第一章

　　铁闸大门缓缓打开，车子掠进去，停在一幢白色的三层小楼前面。
　　车门打开，走下来两个人。“慕之，这里就是我们长大的地方。”
　　被唤“慕之”的男子站在庭院中，视线慢慢扫过。这对他来说，就是个庄园。有草坪，有花园，有郁郁葱葱各种各样的高大或低矮的植物。可他漠然得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只有双眼透出一丝迷茫。这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倪琰带着倪慕之进门，那宽阔豪华的客厅让后者心里一怔。那感觉……不是羡艳，而是寒意。那酷似寒冬的气息，浇灌着他空荡荡的心灵。倪慕之不由愣住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慕之？”
　　“呃？”倪慕之收回神思，转头看着站在身侧的男人。
　　“我们上去吧。”
　　倪慕之点头，跟着男人上楼，台阶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无声无息。倪慕之小心翼翼地走着，心神恍惚。
　　“这是你的房间。”男人带他来到三楼，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间，“这是你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白色房门缓缓推开，迎面而来的光线让他闭了一下眼睛，纱曼在微风中拂动，倪慕之原本以为是窗户没有关，待到回神才看清是通往阳台的门没有关。房间很简单，床铺家具，洗漱间，并没有楼下大厅的豪华阔气。
　　“你先洗澡休息一下，我一会过来叫你吃饭？”
　　倪慕之无声点头，这个房间，是不是能找到一些什么？

　　中午的菜色很丰盛，可倪慕之没胃口。
　　“慕之，”男人看他吃得心不在焉，给他夹了块菜，“不合胃口么？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倪慕之视线扫了一圈，自己爱吃的？失忆的话，不是说某些身体本能并不会失去么？那喜好呢？喜好这种东西是否属于本能还是后天培育？只是自己对着满桌子菜肴，却毫无兴趣。倪慕之抬头看着对面的人，“我到底是谁？”
　　“慕之，你怎么了？”男人诧异的抬头望他，眉头微蹙。
　　“为什么我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证件，毕业证书，相册，电脑里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倪慕之放下碗筷，“我到底是谁？你又是谁？你带我来有什么目的？”
　　男人顿了一下，“先吃饭好吗？吃完饭我带你去看你想要的东西。”
　　倪慕之抿了抿唇，不置可否。一个人忽然在某天醒来，却发现头脑一片空白，犹如被格式化一般，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他该如何接受，又该如何面对？那些失去的记忆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现在才明白，记忆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如此宝贵，不管是伤心颓废还是激烈高兴，都是经历了时间的沉淀，是宝贵的财富。但现在却“砰”得一声，说没有就没有了。那么轻易，那么简单。
　　那种孤独和惶恐，无时无刻不会冒出头来，冷不丁咬上你一口。痛不可挡，无力抗拒。
　　“慕之，我知道你着急，”男人声音低沉，节奏缓慢，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安心，倪慕之垂下视线，忽然有些懊恼。这个人在自己住院期间可谓无微不至，即便他虚情假意，但能做到这个程度，自己无论如何都该感激。更何况自己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那种茫然令人焦虑。他忍耐着，压抑着，却不代表真能坦然接受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实。
　　“医生也说了，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的，放松心情，才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我……”倪慕之舔了舔唇，却什么都说不下去。他说的都是事实，自己无力反驳。
　　“既来之则安之。”男人笑，“无论如何，先把饭吃了。”
　　“嗯，”倪慕之扯出嘴角，勉强笑了，端起碗默默吃完了整碗饭。

　　吃过饭，男人带着倪慕之上到二楼，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这原来是爸爸的书房，他们过世以后，你就打通了隔壁的房间，做了个图书室，当然，这里也是你的书房。你的东西，如果不是在自己房间，那就应该放在这里。”
　　房间很大，整排的落地窗户，光线充足，视野良好。深棕色的落地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推满了各色书籍。转开视线，落地窗前头是一个巨大的书桌，这里比自己的房间凌乱多了。地上甚至还有打印好的纸张以及揉成一团的废纸。
　　“你不喜欢别人进你的书房，一般都是我在打扫，但自从你住院，我就没有再进来过，秦妈有时会来拖拖地，但绝不会碰这里的东西。”
　　倪慕之点头，他忽然在想，以前的自己是不是脾气很差？不然为何都不要别人动自己书房的东西，还是这里有什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他缓缓走到书桌前面坐下，桌上只有一些文件和一台电脑，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比如相框之类。他一层层拉开抽屉，却发现最后一个是锁上的。开着的第一个抽屉里面合着一个相框，他心念一动，抬手拿起来，上面有四个人，他一眼就看出站在左侧的那个是自己。
　　“这是全家福。”男人道。
　　“这是……爸妈？”那两个字他说的有些拗口，原本该是最亲密的人，现在看来只有陌生。倪慕之指着照片上年纪略大的男女，他们笑容灿烂，自己更是，当时似乎年纪还小，穿着球服，站在一侧。少年发育中的身体有些单薄，但已十分修长。“这是你？”站在自己身旁的赫然就是此时站在身旁的男人，只是那时候稍显稚嫩，而现在，已蜕变为成熟。
　　“嗯。这张照片一直摆在爸的书桌上，他们出事以后，你就放进了抽屉……”
　　大概是不想触景伤情，慕之心想。
　　下面两个抽屉的东西就比较普通，都是各式证书奖状之类的东西，倪慕之一个个翻看，却没有任何印象，好像看的只是个跟自己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他抬头看着男人，缓缓摇了摇头。
　　男人笑了一下，“你读书的时候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又是篮球队的主力，那张照片就是你参加篮球联赛的时候照的，当时你们学校打进了决赛，却因为你受伤而失利。你懊恼了很久，然后就退出了球队。”
　　“伤？什么伤？”
　　“背部，医生当时说，即便你好了，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打球了，所以……”
　　男人欲言又止，倪慕之笑了一下，接着道：“我自暴自弃？”
　　“也不算吧，你那时候马上就要毕业了，也没那么多时间放在篮球上。”
　　“但还是会有遗憾吧……”倪慕之轻声说。为了某些不可预计的外因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那是否所谓失去与得到之间的平衡？那自己会得到什么，用失去记忆这样惨烈的代价？
　　男人长久的静默让倪慕之忍不住转头看他，那人盯着自己，眼神幽深。
　　“怎么了？”倪慕之忍不住问。
　　“你以前……”男人笑了一下，“以前的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呃？”
　　男人顿了一下，视线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你那时……十分倔强，说一不二，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认输不低头。” 男人笑了，黑亮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光彩，放佛看到记忆中美好的画面，令人向往。
　　倪慕之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笑容。仿佛天寒地冻中，忽然就春暖花开了。然后，他听见他说：“我是你哥，倪琰。”
　　倪慕之低下头看着照片上的少年，那帅气眉眼爽朗笑容展示出的热情与真挚，引人入胜，令人过目不忘。他不得不承认，照片上的少年，有让人一见钟情的本事。
　　但自己，并不是他。
　　倪慕之把相架打开，放在书桌上，阳光照射进来，吹动着纱帘。他转过头，阳光迷了眼。

　　倪慕之一早起来就觉得头疼。脑颅发胀，太阳穴一跳一跳“突突”得痛。
　　“睡得不好？”倪慕之坐下，倪琰给他倒了杯牛奶。
　　“我大概有点认床……”医院住惯了，回家反而不适应。
　　“你以前并不认床，”倪琰思索道：“吃完饭你再回去躺一会。”
　　“没事，”倪慕之摇头，再睡下去也不见得有效果。不如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倪琰见他摇头，并不说话，低下头默默吃饭。
　　偌大餐厅安静下来，只有轻微餐具的擦撞声，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让人浑身不自在。倪慕之慢慢吃着，偶尔抬起视线看着对面的男人。
　　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无论按照什么标准，都不输给此刻当红的明星。只是，面对面坐着吃饭的两个人长得并不太相像。倪琰说，因为他是领养的。
　　慕之的父母结婚许久都没有孩子，无奈之下，就领养了自己，却没想到，没过多久，他们就有了慕之。他们一直认为这是倪琰带来的好运气，所以一直他视他为亲子，从来不曾亏待过他。
　　但不知道为何，倪慕之总觉得这个领养的哥哥对自己有点奇怪。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忽近忽远的感受。
　　是因为他的眼神么？
　　倪慕之忽然想到在医院的那些日子，自己睡在病床上，总能感觉到一股灼热视线在自己身上流连，但每当他睁开眼睛，却总看到那人戴着耳机，背对自己看电视或者处理公事。
　　是自己敏感么？
　　倪慕之不知道，只是倪琰说的那些事情，实在对自己回复记忆没有太大的帮助。
　　“慕之？”
　　“呃？”倪慕之听到倪琰喊他，便抬头看他，后者眼神闪烁，似乎有些犹豫，但过了会却只是说：“要不要上楼再休息一下？你黑眼圈很厉害。”
　　“不用，”倪慕之微微一笑，“不如你再说爸妈的事情给我听？”
　　倪琰点了点头，“那我们去花园走走。”
　　“好。”倪慕之起身，跟着倪琰一起走到庭院。

　　倪琰带着倪慕之走到前院的葡萄架子下面，在秋千上坐下。
　　“过来坐吧。”倪琰招呼他，倪慕之顿了一下，才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小时候很喜欢在这里乘凉……”倪琰说，倪慕之转头看他，近距离的注视让慕之心里一跳，他别开视线，低下头。
　　住院的时候倪琰并没有说很多，他说怕自己累着，倪慕之也就没有勉强。这些日子的相处，慕之发现，倪琰其实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说话，他下意识觉得，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几乎就没有妥协的余地。可这个认识是通过细微的观察还是记忆的残留？
　　倪琰低沉的声音很有磁性，说话的频率和节奏也掌握的很好，听他说话就跟听故事一样。而倪琰说的那些内容，对于倪慕之来说，确实就是故事。
　　他说爸妈的恋爱史，说自己是怎么才会被倪家收养，说自己小时候多么的漂亮多么的调皮。说妈妈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买女装把自己打扮成个小姑娘。
　　倪慕之笑，“我当时是不是很生气？”
　　“你那时候太小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妈做的那些，只觉得漂亮就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这段经历有关……你一直觉得自己……”
　　倪琰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觉得什么？”慕之问。
　　倪琰却只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倪琰刻意的回避让慕之心生疑问，既然只是无关紧要，又为什么不能说？
　　倪琰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淡然一笑，“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我只是怕你听了尴尬。”
　　“呃？”
　　“你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女孩……一样漂亮。”后面的句子是倪琰自己加上去的，他不敢说倪慕之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尤其是在人人都夸他漂亮的情况之下。
　　倪慕之听他这么说倒是愣了一下，自己居然还有这么荒唐的童年？
　　“那我是不是脾气很坏？”
　　“有一点吧……”倪琰垂下视线，“家里人都比较宠你，也有那么一段时间无法无天，也就爸能治得了你。”
　　“那我有没有欺负你？”倪慕之小心翼翼的问。
　　一个富家子弟。一个脾气恶劣的富家子弟，在知道哥哥原来不是父母亲生之后，会不会排斥？这样的桥段电视里常常有吧？
　　倪琰抬头看着头顶，一串串紫绿相间的葡萄挂满了藤蔓，“不，你没有欺负我，你对我很好。”倪琰说完，转头看着倪慕之，一眼不眨。
　　对上那视线，倪慕之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倪琰收起视线，转过身朝着院子另一头走去，倪慕之怔了一下才跟上去。
　　“这里以前种了很多玫瑰，白色的玫瑰。妈妈喜欢……”倪琰穿过小径，走到小楼后头的庭院。这个别墅区有相当的年头，建筑全是三四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环境幽静，也有特色。庭院里头的绿化植被因为年头的关系异常茂盛，望过去郁郁葱葱一片。
　　但倪慕之并不感兴趣。
　　“现在怎么不种了？”倪慕之问。
　　倪琰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人打理。”
　　“倪琰……”两人沉默着，倪慕之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倪琰转头看他。倪慕之站在倪琰身后，倪琰这么一转头，半边脸庞隐进了阴影，只剩下灼热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倪慕之愣愣看着他，竟然忘记了反应。
　　“怎么了？”倪琰问。
　　“我们进去吧。”慕之转身朝大门走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即便站在树荫下，还是觉得热。浑身燥热。那种感觉让慕之不安。
　　但他并不知道，跟在身后的视线，比阳光更加炽烈。

　　找不到。
　　倪慕之翻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能够打开抽屉的钥匙。他颓然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盯着那锁着的抽屉，眉头紧蹙，目光飘忽，里面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竟然还要上锁？
　　公司文件？日记？相册？信件？
　　或者，是秘密？
　　只是，如果是真正贵重的东西，像这样的有钱人家不是会放在保险箱么？锁在这里的……应该是私人物品？
　　倪慕之眼神一闪，直觉的认为，这里面有的东西，可以让他知道“真相”。譬如，自己为何会发生车祸，或者这个家族中有什么威胁……
　　“咄咄”是敲门的声音，倪慕之抬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这么晚大概也只有倪琰才会来敲门。
　　“门没有锁。”他说。
　　房门被推开，倪琰走进来，“怎么还没睡？”那人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灰色的西裤，衬衣下摆塞在西裤里，诚如自己看到的一丝不苟。
　　房间唯一的照明就是书桌上的台灯，倪慕之望着倪琰走过来，身影慢慢清晰，“睡不着。”他说。
　　倪琰在对面坐下，仿佛笑了一下，声音轻柔，“还是认床？”
　　“大概吧……”倪慕之想了想，他无法形容那种失眠的感觉，他总觉得关灯之后的黑暗房间中藏着什么让他心惊肉跳的东西，在某个角落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让他浑身发冷。可是他总不能说自己怕黑吧？所以他只能尴尬的笑。
　　倪琰看着他，表情隐在阴暗中，看不真切，“不然你换个房间睡，也许能好一些。”
　　“不用。”倪慕之摇头。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同样的陌生，同样的不知所措。不是说即便失去记忆，嗅觉的记忆也是牢固而深刻的，可他从来没有那样的感觉。在这里住了短短几天，似乎自己表现出的生活习惯跟他们印象中的那个人有太多出入。难道失忆真会让人性情大变？
　　“你脸色不太好。”倪琰说，“我去给你倒杯热牛奶。”
　　倪慕之的“不用”卡在喉咙，倪琰没有等他拒绝就已经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倪慕之看着他，心头忽然涌起熟悉感觉，似乎曾经无数个夜晚都是这样。
　　他说—我给你倒杯牛奶吧，晚上会睡得好一些。
　　那自己呢？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脑海里隐隐戳戳似是而非的场景不停晃动，倪慕之闭上眼想看得更清晰一些，灰色白色，一团混乱……
　　痛！
　　脑袋里撕裂般的疼痛，倪慕之死死咬着牙，止痛药呢？他放在了哪里。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上滑下，沿着锁骨滑进胸口，背部很快湿得通透，衬衣紧紧黏在背脊。他想站起身，但全身的力气全都用来抵抗痛楚，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支撑他起身。
　　“阿慕，你怎么了？”耳边响起的是倪琰焦急的声音，身体被揽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你又头痛了？你把药放哪里了？”
　　“房间……”倪慕之艰难的说完这两个字，紧紧闭着双目。
　　“你等一下，我去拿。”接着就是咚咚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
　　果然是很快啊……倪慕之吞下药，不知道是心理的作用还是身后那人的怀抱令人安心，他竟然就觉得没那么疼了。
　　估计还是心理作用比较多一些吧。倪慕之自嘲的笑，若是自己真的想到什么就这样疼，那不是一辈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倪琰把他抱到沙发上，让那人靠在自己怀里。这样的情景不是第一次了，在医院的时候就出现过，似乎只要他想到什么关于“从前”，就会头痛。
　　“确实想到了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想起来，就开始头痛了。”倪慕之淡淡说。
　　倪琰伸手给他按着太阳穴，“慢慢来吧，也许哪天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也许就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我明天必须开始上班了，”倪琰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倪慕之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集团的“董事长”，这样的称谓对他来说过于遥远，所以他摇头，“我想再休息一下。”
　　“那好吧。”听得出倪琰有些无奈，倪慕之有些好笑，他知道倪琰是他的助理，其实也就是在董事长不在的时候全权处理一切事务，他应该做的很好，那又何不一直让他做下去？倪慕之现在在意的不是什么集团，不是什么身家，而不过是他的身份。
　　他只想把自己找回来。

　　倪慕之撑着下巴，愣愣望着外头，视线穿过那大片的落地玻璃遥遥落在了远处。他起得晚，倪琰已经不在。
　　昨晚，他睡得很好。因为有他身旁。不再失眠，没有梦魇。
　　他竟然可以治好自己的失眠？
　　不，不，倪慕之忽然有些烦躁，那不过是巧合。不过是因为自己太累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失眠这样的毛病，只不过是神经紧张，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不过短短一刻，倪慕之就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他大大舒了口气，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一回头，秦妈走过来，把托盘里的瓷碗放下，“二少爷，你先吃着，不够再叫我，厨房还有呢。”
　　“秦妈，”倪慕之指着旁边的椅子，“您坐吧，我想跟你聊聊天。”
　　“跟我这个老婆子有什么好聊的啊……”秦妈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坐了下来。
　　倪慕之端起瓷碗，搅动间深深吸气，“好香啊。”
　　“你以前才不会喜欢这些，”秦妈似乎有些感慨，“老爱那些快餐，说是效率高，这些文火炖出来的东西你都嫌麻烦，也不肯好好吃东西，瘦得就剩一把排骨……”
　　“是么？”倪慕之觉得自己听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他们口里的那个人真与自己有关？他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鲜甜可口，细腻柔滑，这样的美食以前的自己竟然会不喜欢？那不是太不可思议了？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啊，你胃口又小，动不动就不愿意吃东西，大少爷为了这个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你是说倪琰为了让我吃饭花了很多心思？”倪慕之有些不可思议，他究竟是自己兄长还是自己爸爸？
　　“是啊，那时候也不知道你们闹什么矛盾，你脾气大着呢，有时候大少爷忙了一下午做的东西，你看都不看就……”秦妈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吞吞吐吐不再说下去。倪慕之宽慰的笑，“我是不是一扬手全打翻了？”
　　秦妈别过视线似乎有些尴尬，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爷，再不好也是手心里的肉，尤其是他这次出了车祸，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更是小心翼翼，包容呵护，唯恐伺候不周。
　　“秦妈，”倪慕之柔声唤，“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我需要你告诉我以前的事情，好让我尽快回复记忆。”倪慕之有那么一刻在心底佩服自己的胆量。面对这样的事情，他竟然可以平静如此，如果不是胆识过人，估计就是天生的凉薄。那自己呢？自己是属于哪一种？或者说，以前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会不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还是坚持诚信为本？
　　倪慕之不知道，他甚至无法确定旁人告诉他的那些是不是真实可信。
　　秦妈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慈爱和怜悯，倪慕之垂下视线，默默喝粥，听着秦妈开始讲述那些她说知道的“从前”。
　　倪慕之吃的很慢，秦妈说完，他也正好吃完。
　　“秦妈，粥很好喝，谢谢。”秦妈说的那些跟倪琰说的大同小异，也就是说，倪琰没有骗自己。只是许多的细节秦妈不了解，而倪琰却是在故意隐瞒。是的，倪慕之几乎可以肯定，倪琰对着自己隐瞒了什么。
　　秦妈一愣，看着倪慕之的目光带着些不可思议，却无法掩饰那迸出的光彩，嘴唇颤了颤，秦妈眼角泪光一闪，“少爷，看来你这趟失忆还是值得的，你以前从来没有跟我们下人说过‘谢谢’。”
　　倪慕之没有接话，他看着秦妈站起身，带着瓷碗和托盘离开。他转过视线望着外头，正午的时光，阳光灼热了起来。

　　倪慕之早饭吃的晚，中午那顿就省了，他靠着躺椅，闭起眼睛，神思开始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倪慕之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电话响起。
　　“大少爷……”电话声停止，然后是秦妈的声音，“嗯，十点多才起的，喝了碗粥，现在睡着呢……嗯，好，我知道了。大少爷你回来吃晚饭么？哦，好，那我多准备一些。”
　　然后是电话挂上的声音，倪慕之迷迷糊糊的想，他怎么没有叫自己接电话呢？
　　倪慕之还以为自己会睡到太阳下山，所以他放纵自己，不去强迫自己要奋发要自强要如何如何，他此时此刻只想听从自己意愿，在想睡觉的时候闭上眼睛。可是天不遂人愿，他意识朦胧着觉得有个人向他走了过来。不是熟悉的感觉，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站在自己面前，那人盯着自己，似笑非笑。
　　“醒了。”她说。
　　倪慕之睁开眼，竭力的保持清醒，“你是……”他坐起身，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身利落的装扮，牛仔裤和T恤，简洁却显得英气勃发，头发在脑后束起，略施脂粉的脸庞显得很年轻，咋一看就像个大学新鲜人。
　　女子撑着膝盖弯下腰，圆睁着眼睛盯着倪慕之，一眼不眨，嘴唇微微嘟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倪慕之扯着嘴角，身体微微向后倾斜，“抱歉……”
　　女子点头，撇了撇嘴，眼神黯然，“我叫邢露，你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