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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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金属脆响，铁灰色的电子大门终于沉沉开启。当这扇象征着与世隔绝、代表着不可逾越的巨大之门在刘之浩面前轰然开启出一道光之裂隙时，刘之浩只是微微闭了闭眼，适应着门外几乎有些刺目的光明，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了出去。
没有释放的解脱、没有自由的兴奋、甚至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刘之浩默默的走了出去，只是回头望了一眼。
终于还是回头了。
刘之浩望着窗口那些偷偷为他送行的人——十九岁的阿吉、五十多岁的老李、喜欢唠嗑的小盐巴、脾气暴躁的阿昌……嘴角不禁泛起一股苦涩的笑意。这些人见证了他这七年来的漫长岁月，陪他一路走来，早已将他当成了兄弟。
他或许对不起他们吧，刘之浩忽然这样想。
他没有依赖过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从来都是冷漠的，一个人来、一个人活、一个人走。
他不需要任何人接近他的内心，那是一个紧闭的、黑暗的、敏感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碰触的世界。
是啊，他不敢去碰触、也不愿去碰触，那是一个禁地。
最后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滑过，刘之浩抬手向他们挥了挥，然后转头再也不多看一眼，跨出了大门。
“出去以后好好做人，一切都会从头开始的。”管教张峰忽然在背后对他说。
刘之浩转头，看到张管教一向不苟言笑的脸此刻尽带着和蔼的神情，眼中闪烁的是肯定和鼓励的光芒，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震了一下。
于是他转过身，恭恭敬敬的向张管教鞠了一个躬道：“谢谢张管教，我会的。”然后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再留恋什么，洒然的离开。
监狱大门前是一条斜斜的长坡直抵山腰公路，坡很长，宛如他漫长的人生。
刘之浩慢慢的走在这条坡上，肩上背着他入狱时的那个牛仔包，如今已洗得发白，松松垮垮的挎在肩上，显然没装多少东西。属于他的东西本就不多。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那盆花——那盆初夏送给他的栀子。他已精心养了四年，每日里浇水、晒阳从不间断，如今更是长得亭亭玉立、冠盖如云。每年花开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会特别好，看着朵朵莹润如玉的花蕾也能发上半天的呆，直瞧得周围的室友大惑不已。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花的故事，可是人人都知道这盆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因为第一年花开的时候，小盐巴就受不了花香的诱惑，偷偷摘了一朵藏在口袋里，结果被他发现了。当时他就怒不可遏，当场给了小盐巴一拳，把周围的人都吓呆了。谁也没有想到那么冷静沉默又好脾气的人也会有气到揍人的时候。后来他还因此关了三天禁闭，可是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动那盆栀子花了，就是偷偷看上两眼、嗅上两口也要做贼似的躲着他。
刘之浩不禁摇头苦笑，其实他并不是小气到连一朵花都舍不得给。他只是不想室友们粗手粗脚的把他的花碰坏了，也不想就此开了先例，所以他坚决禁止任何人碰他的花。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禁忌，没人敢轻易去尝试他的拳头，所以大家也跟着把那盆花当宝贝似的对待。
又想的远了，刘之浩将思绪拉了回来。看着两旁傲然挺立的苍松劲柏向远方延伸开去，一片一片笔直森然、深沉浩瀚如绿野汪洋。冷冽的寒风送来阵阵松涛声、一浪又一浪，呜咽着绵延不断，直传到天际。
他将眼一闭，深深吸了口这带着松柏清香的寒冷空气，眉头不自禁舒展开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斜坡的尽头乍然响起，带着明快的欢跃。
“之浩哥！”
刘之浩抬眼一看，一个穿着鲜亮红色风衣的高挑女孩在远处冲他招手。她肤色很白，脸形瘦长、鼻子高而挺直、唇色带着自然的红润，典型的刘氏家族的长相。
刘之浩轻轻的皱起了眉头，如果她来了，就表示他那庞大的家族肯定来了不少人。
其实不用这么劳师动众，他宁愿他们一个都不要出现。
“之浩哥，我们等了你半天了，你怎么才下来？爸爸、奶奶和阿姨也来了，就在下面，大家都等着你呢！咦？你怎么还抱了一盆花呀？”穿着红色风衣的女孩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呼呼的喘着气，兴奋的满脸红晕。
“晶晶，连你也来了。”刘之浩没有回答红衣女孩的话，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
是的，这个女孩就是他二叔的女儿，那个小时候老欺负初夏，甚至还发生过激烈冲突的刁蛮女孩——刘晶晶。如今她也长成大姑娘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副娇纵任性的模样。
刘晶晶拖着刘之浩的手，一路小跑着往坡下而去，嘴里还“噢、噢”的叫着，犹如刚出笼的小鸟，仿佛坐了七年牢的人是她而不是刘之浩。
而刘之浩极不情愿的跟在她身后，勉强跑了几步，便甩开了她的手。
刘晶晶诧异的回头看他。他转过了脸去，口气淡漠的道：“不用拉我。”
红衣女孩有一瞬间的沮丧，转瞬又笑了起来：“之浩哥，今天是你出狱的日子，别愁眉苦脸的，高兴起来吧！大人们都在下面等着呢，来，我们快点。”说完，又过来挽刘之浩的胳臂，将他硬拖了下去。
“之浩！”最先迎上来的是二叔，那个和他父亲长得很像的人，名叫刘建宏。
“之浩，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就好啊……”二叔有些激动的抓着刘之浩的双肩，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
“之浩……”接着迎上来的是他的母亲——江兰，一个长相秀丽、打扮高贵的中年女人。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只能呆呆的瞅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打量她最宝贝的儿子。
“妈……”刘之浩的声音有些哽咽。
尽管早已习惯了冷漠沉静，习惯了隐藏情绪，可是在看到最爱他的母亲、看到她憔悴的容颜时，眼角还是忍不住的湿润了。
他抬起有力的臂膀，将个子娇小的母亲拥在了怀中。他知道这七年来，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连这次提前一年假释也是母亲辛苦奔波的结果。
是的，由于他在狱中表现不错，所以他提前一年假释了。
可是……刘之浩不禁苦笑，七年和八年又有多大区别？
这时二婶从一辆银色的小车里扶出了一个苍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向他走来。
“奶奶。”刘之浩立刻将花盆交给一旁的刘晶晶，迎了上去。
这个一向疼他入骨的老人，如今已老得连路都走不稳了，脸上又平添了许多深沟浅壑，满头银丝在寒风中颤颤飞扬。
“之浩啊……”老太太紧紧握住刘之浩的手，颤抖不停，老泪纵横。“终于出来了，奶奶挂念你啊……”
“奶奶……”刘之浩只有紧紧扶着这个老人，一时内心翻腾搅荡，不知该说什么好。
七年过去了，连他都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大男人了，更何况是他的奶奶？这位已年过八旬的老人，一心最挂念的就是他这个孙子，如今也是唯一的孙子了。
老太太又颤悠悠的伸出一双枯掌，想要抚摸刘之浩的脸。无奈刘之浩太高，他只好蹲下身去，好让老人够得着他的脸。
老人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口里喃喃的念着：“还是我的乖孙子，还是我的小阿浩……”
小阿浩？刘之浩苦闷的笑了笑。
他还小么？都已经快三十而立的人了，他还小么？
然而在奶奶眼里，他永远都是孩子吧。
“好了，这里风大，”二叔走了上来劝慰道，“妈，人都出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咱们回去再说！”
众人一致附和。
“奶奶，我扶您上车吧。”刘之浩小心的扶了老太太坐上了车。回头看了他母亲一眼。江兰冲他点点头说：“你就跟你奶奶坐吧，我和你魏叔叔坐后面那辆车。”
刘之浩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还停着一辆豪华大奔，他的继父魏全就站在车旁看着他们一行人。他冲他点点头，魏全也冲他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驶离了这山郊的监狱。
晚上的接风宴办得出奇的隆重，在城里最豪华的华芝楼包了一个大间。几乎城里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满满的坐了一大桌。席间气氛热烈，众口说笑、祝酒不断。然而刘之浩喝得不多，也未曾展颜笑过，始终淡淡的应付着这些过于热情的亲戚。
他知道他们是故意将气氛搞得热烈的，毕竟庆祝出狱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所以就用笑声和喧哗来掩盖那份隐隐的不尴不尬。而且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他们决口不提过去的事情，甚至连那两个人的名字也尽量避而不谈。然而这样做却让他更难受！就这么凭空的抹煞掉两个人，两个至亲的人的存在，是他难以忍受的。
终于再也受不了这嘈杂的纷扰，他离席而去，留下一桌的人面面相觑。
刘之浩来到酒楼的入口处，深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觉得胸中的那股烦闷和压抑才稍稍舒解了些。
远处是城市的夜景，繁华的都市气息扑面而来。璀璨的灯光将这座城市映得透亮，透出浮华而奢靡的气息。
望着那些灯红酒绿，刘之浩有些失神。
他也曾经处在那些顶级的娱乐场所，曾经感受着那种浮华与奢靡，在那最青春的岁月里，放肆的堕落着、任性的放逐自己……可如今看来一切也不过是空虚背后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游戏总有结束时，梦也总有醒的时候，然而不变的还是生活、继续的还是人生。
可是他的人生呢？
他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
他的人生中还会不会有她的参与？
他慢慢踱到酒楼对面的河边，静静的注视河中倒映的璀璨灯影，荡漾而迷离。微波荡处，映出他寂寞而憔悴的影子。那影子荡漾着、挣扎着，无数次的扯碎又无数次的聚拢，仿佛怎么也冲不出这黑夜的藩篱、冲不破这流水的禁锢。
想抽根烟，无奈身上没有。
这时一根烟突然递到了他面前。
他转头，是二叔。
此时他却有些怕见二叔的脸，那张与他父亲太过相似的脸。
他接过烟，刘建宏探手为他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了出来。
“很久没抽烟了，倒有些想念。”刘之浩看了看手中的烟，不禁想起了年少时整天烟不离手的日子。
刘建宏也点燃了手中的烟，深吸一口道：“我知道刚才那顿饭你吃得难受，可你也得体谅他们。他们这些年都挺关心你的，听说你出来，都嚷着要来替你庆贺。虽然吵了些，也不过是想让你高兴高兴，你不该就那么走掉，大家下不来台面。”
“对不起，刚才没想那么多……”刘之浩也觉得内心有愧。
刘建宏拍拍他的肩道：“算了，待会回去道个歉。”
“嗯。”刘之浩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靠着河栏杆，静静的抽烟。
“二叔……”刘之浩忽然开了口，却没有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父亲他身体还好，比以前清醒多了。在南山敬老院里过得挺不错的，结交了一大堆牌友，成天喝茶打牌，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是吗？那就好，我还担心……”
“你不用担心什么，有我们在，你还不放心？”二叔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他。
刘之浩也淡淡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趴在栏杆上俯视着被初春的寒风吹皱的一湾春水。
“你也该去看看他了，毕竟……他也是你父亲。南山敬老院你应该知道，就在南山半山腰上，那里风景好，适合疗养。过两天你就去吧。”
刘之浩没有回答，仍低着头默默抽烟。
刘建宏也不催促，他知道他迟早会去的，只是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而已。
刘建宏忽然从西装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刘之浩道：“喏，这个给你。”
刘之浩低头一看，原来是把钥匙。
“这是你家原来的钥匙，我一直保留着，现在把它交给你。回不回去你自己看着办。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七年了恐怕现在一时半会也住不了人，你就先在我家住吧，也好陪陪你奶奶。”
刘之浩接过钥匙，仔细端详了很久，仿佛又陷入了回忆中，然后才郑重的将钥匙揣到衣兜里，抬头对刘建宏道：“我明天就回去。”
“这么快？”刘建宏有些吃惊，随即又平复过来。“那这样吧，我让晶晶他们两口子去帮你收拾，再买些东西过去。你刚出来，什么都没有，好多都得再买。”
“不用麻烦他们，我自己来就行。”刘之浩摇摇头，拒绝了刘建宏的提议。
刘建宏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点点头道：“那好吧，知道你不想被人打扰，我也不会勉强你。只是，如果你一个人住不惯，可以随时到我家来。”
刘之浩淡淡的笑了笑，知道刘建宏是为他好，怕他回家后会触景生情，于是道：“没事，我迟早要回去看看。而且，我也住不长……”
“住不长？你要去哪儿？”刘建宏惊讶的看着他。
“我想去省城找份工作，总不能就这样闲呆着。”刘之浩弹了弹烟灰，又继续吸了一口。
“为什么要去省城？留在这里岂不是更好？况且我们刘家在这里还算有点人脉和势力，给你找份好的工作还不是什么难事。”刘建宏皱起眉头，不明白刘之浩为何突然提出要去省城。他和其他一些亲戚甚至早在他出狱以前就帮他联系好了几份工作，只等他来挑选了。要知道，如今下岗失业的那么多，即使在他们这种非省会的二级城市，工作也是很难找的，尤其是要一份安稳又收入不错的工作就更难了。
刘建宏刚想把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道来，然而刘之浩却抢在他前面开口：“二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在牢里也看些报纸，知道如今就业形势不好，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又坐过牢的人，呵……”刘之浩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一声，自我嘲弄之意溢于言表。
顿了一下他才接着道：“可是，我不想靠你们，不想靠任何一个人，我想独自去找工作！”
刘建宏有些急了，急切的打断他道：“之浩，你别那么傻了，如今这年头，靠自己能找到什么好工作？现在什么都靠关系、靠背景，没有关系你就是再优秀也白搭！像晶晶她老公白洪波，正牌师范大学出来的，还不是靠了我们刘家的关系才能在大宇中学里教书。寻常人想进那样的中学，比登天还难那！”
“二叔，我知道，你别再说了……”刘之浩慢慢的转过身去，遥望夜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道：“即使再难，我也想靠我自己。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就别再劝我了。”
“之浩，我知道你从小性子就高傲，不想平白无故受人好处，可是工作这事非关一般，你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们较劲。”刘建宏看着刘之浩正色道。
“二叔，我哪里是跟你们较劲？”刘之浩无奈的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已经二十八了，好歹算个大男人了，怎能再靠家里人？就算去了你们给我找的工作，我也不会安心待下去的。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未来的方向……我想自己去寻找。”
说完又拍了一下刘建宏的肩，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笑容。“好了，二叔，看我这么身强力壮的，总也养得活自己吧？难道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话说到这份上，刘建宏只有张口结舌的份。他也不好直接打击刘之浩的信心，只想着等他在外面碰了壁、吃了苦头后自会回来找他们，于是也就释然的笑道：“好！二叔尊重你，你想靠自己就靠自己吧。只是，这个你拿去。”说完抛了个黑色东西到刘之浩面前。
刘之浩只好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黑色钱夹。
刘之浩刚想拒绝，刘建宏却早已转身往酒楼而去，边走边对他道：“先拿着吧，身上没钱怎么找工作？就当二叔借你的。里面一张卡，密码是你生日。等你有了钱，再还我吧。”
刘之浩捏着钱夹的手伸在空中，退也不是、收回也不是，犹豫好了一会，终于冲着走远的刘建宏道：“我会还你的。”
刘建宏晃着脑袋而去，似乎没有听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出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