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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弱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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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弱水
一望无际的天池中,破碎的浮冰随波荡漾,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撞击声。
萧史仰天躺在水面上,任由身体在浮冰间飘荡浮沉,眼中却干涸空洞得如同戈壁,没有一丝生命的色彩。
“王孙——”龙女踏波而来,惶急地四下张望,待见到那袭黯然的黑衣,心猛地沉下去。
一把抱住那枯木一般僵硬的身体,龙女身子一晃,险些滑到水中。“王孙,你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呼唤着,拍打他苍白得可怕的脸——与她每晚梦中出现的脸是那么相似。
没有回答。萧史的表情,仿佛已被冻结,黑洞洞的眼眸呆滞地望着前方,手上却牢牢地抓着盛放冰龙灵魅的水袋。
“你若死了,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龙女的泪一滴一滴地打在萧史的脸上,仿佛看见那潇洒得略微有些轻佻的王子夜,拉着她的手隐入晚霞背后,为她铺开一地柔软的夜幕。久已埋葬的柔情刹那间从坟墓中发出芽来,龙女俯下身,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从萧史的泥丸宫中输入,然而那魂魄却仿佛仍在死亡的无底洞中越陷越深。
“夜,你不能死……”龙女的呼唤,越来越低。
很久以后,萧史的眼睛终于渐渐点亮,而丧失了大量灵力的龙女却匍匐在波浪上,疲倦地喘息。
“龙姨,你对我真好。”萧史站在浮冰上,神采奕奕的脸上闪过满不在乎的微笑,“要是把取霰衣的钥匙给我就更好了。”
“你……”龙女不可思议地看着黑衣招摇的英俊青年,忽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在骗我——你和你父亲都是骗子,说什么最爱的人是我,都是谎言!”
“你不给就别怪我无礼了。”萧史歉意地一笑,盯着龙女不知不觉间露出的半截龙尾,“我知道你现在元气大伤,已经无法阻止我取到霰衣了。”说着走上几步,俯身来取龙女腰间的钥匙。
“那你试试看。”龙女头颈一晃,索性现出了雪白的龙身,咆哮着腾空而起,向远处飞去。
萧史叹息了一声,解开手中水袋的系绳,轻轻一拍,一股细细的水线如同蜘蛛吐出的银丝,轻而易举地黏上了白龙。白龙恼怒地扭动着身体,然而水线却如同活物,一圈圈地缠绕上去,终于结成厚厚的茧,拖动着不断挣扎的白龙,摔落在水面上。
“龙姨,你逃不掉的。”萧史静静地看着被水线紧缚着的白龙,“冰龙虽然融化了,可它的灵魅还足以支撑一时,况且你一个人幽居天池,没人能来救你。”
白龙一声长吟,口中喷出一团火球,把萧史脚下的浮冰瞬间融成水雾,然而萧史却早已轻轻飞到了她的身边,取下了钥匙。
“我诚心待你,你却这样不择手段地对付我。王孙的心,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白龙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伏在水面上,然而恶毒的怨恨却冲天而起,“折磨所有爱你的人,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会死的。”萧史冷冷地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把我的生命看得比她自己的更重要。”
“那是她一时糊涂!”白龙诅咒道,“总有一天,她也会恨你,咒你,你终将孤单地死去!”
“没有那一天了。”萧史苦笑着摇摇头,潜入了水中,“她已经死了。”
弄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昆仑山。
从坠满星辰的九华帐中坐起,弄玉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无比宽敞的大殿中。一根根巨大的石柱,泛着柔和的荧光,照亮了从遥远的重门阴影中飞进来的青鸟。
“你是来带我见夏开的吗?”弄玉轻轻抚摸着乖巧的鸟儿。此刻她的心中无比空明,很多事情不用人说,就仿佛已经自然而然地知晓。
青鸟瞪着黑玉一般晶莹的眼睛,忽然叼起弄玉的披帛,朝外飞去,而弄玉的身体,也随之轻盈地飘起,纸鸢一般穿越了层层叠叠的楼台,飞过了金光粲然的山脉。原来自己已经羽化成仙了吗?漂浮在美仑美奂的仙境中,弄玉不由惬意地舒展着身子,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青鸟停下来的时候,弄玉已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
深蓝色的水流在金色的山峰间切开了一道深渊,奔腾着向东方流去。弄玉知道,这就是天下三千水系的源头——弱水渊了。
“你来了。”有个声音笑着说,“这点小小的要求,他们还是会慷慨答应的。”
弄玉茫然地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过去,猛然怔住了。悬崖对面的石壁上,垂下粗大的铁链,凌空锁着白衣如雪的神人。“夏开……”不顾一切地想纵身向他飞过去,然而一种无形的力量把她重重地推回了崖顶。
“你过不来的。”夏开微微地摇了摇头,“这是神界的禁地,弱水的力量可以克制一切法力。我要见你,只是想说几句话。”他充满爱意的眼光轻轻拂过弄玉惊惶失措的脸,继续说下去,“你从天上摔落的时候,身体已经死了。我无法救活你,只好擅自把避火珠封印到你体内,靠它聚拢了你即将离散的魂魄。现在你已经安然无恙地成仙,我也就放心了。”
“他们到底要怎样处罚你?”弄玉急切地追问。
“还好,西帝只是罚我沉入弱水三千年。”夏开盯着脚底咆哮的波涛,避开了女孩哀恸的眼睛,故作轻松地笑着,“我求之不得呢,终于有机会可以安安静静地构思我的曲谱了,我最怕有人来打扰……”
“夏开,你没必要这么做的。”弄玉安静地叹了一口气。她倒宁可在天穆之野就永远地死了,否则萧史更有理由认为连她的死也不过是故作的姿态。
“我必须这么做。”夏开不笑了,却有一种殷殷的希望穿过弱水上空的禁制,落在弄玉心上。“避火珠已封印在你体内,以后你见到王孙的时候,就可以帮助他了。他千方百计想得到的,就是这颗珠子的灵力。”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因为我不敢。”夏开仰起他唯一可以活动的脖子,无奈地笑了笑,“记得我拉着你从彩虹跃下的时候,问你怕不怕,你说你什么都不怕。我那个时候就想,真好啊,我终于找到一个不是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了。”
“可你是神啊,你害怕什么呢?”
夏开的眼光向广袤的昆仑仙境扫去,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却现出洞察一切的苦涩:“神与人不同的是神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神不会死。一旦心死了,神也会像凡人一样魂飞魄散,所以他们往往都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你不要怪王孙,自从他亲手斩杀了他的父亲,他的性情就完全变了。他总是生活在恐惧和怀疑中,其实神界里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沉入弱水固然是惩罚,可比起另外的刑罚已经是很轻了。”
“天帝也会恐惧吗?”弄玉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天帝也恐惧啊。”夏开像萧史一样恣肆地笑了起来,“他们设计了一切,但他们也害怕事情并不总是像他们所料想的那样发展。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才会殚精竭虑地要杀死一切叛逆。王孙很快就会来盗取他父亲的力量了,虽然他的恐惧比我更深,他还是会来的。”
“我会让他救你的!”弄玉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要浪费他的法力了。”夏开有些难为情地说,“就算他救了我,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和他一起反抗天帝。一千年的懦弱已经无法抹去,所以我才心甘情愿地沉入弱水去逃避一切。可是你——”他微笑着向弄玉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弄玉定定地望着他,隔着弱水渊上蒸腾的水雾,伸手抚摸着他羞赧的微笑。这个凌空悬吊的身体,她以前甚至没有像现在这样专心地观察过,当她迷醉于另一个人冰雪般的冷酷和孤傲,就忘记了眼前这个人牵着她飞向太阳时全心的托付。
忽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对面的半扇石壁顷刻从中断裂,夹杂着巨石泥土,轰然向深不可测的弱水渊中倾倒而下!
“夏开——”弄玉跪在悬崖边,徒劳地向那袭坠落的白衣伸出手去。然而巨大的轰鸣声随着烟尘一起飘散,弥漫了她所能感受的世界,混淆了她所有的感激和愧疚。
很快,弱水渊又恢复如常,让弄玉怀疑是否真有一个夏开沉在湛蓝的水底,为了他一时的勇敢付出三千年的代价。她捧起身边的泥土,向弱水渊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