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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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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宜梅连忙就要上车。黑绸衫裤跟在后面,伸手帮她开了前面的车门。她刚迈进一条腿去,突然记起来:“哎呀,我的箱子!”回头一望,陆少霖已经站到门口,懒懒地斜了身子靠在半开的铁门边上,身上偏偏着了一身白,嘴里叼着一支雪白的香烟;像是刻意用那乌触触的黑衬出他的白来,白得愈发刺眼。二十年后她见着黎冼舟给她画人头素描,头发齐齐短到了耳朵中间,垂着眼睛,纤细得几乎一折即断的脖颈上围着两道圆润的领边,下面潦草涂了几笔算作了结;头一个想起的便是当年的陆少霖。他决不适合旁的鲜艳的颜色:白西装,白皮鞋,就那么漫不经心看着这里,嘴角似有若无一勾,不晓得又在笑她什么。她大声同他说:“我要走啦,姑妈要送我去学校!”
陆少霖微微抬起下巴,挑一挑眉毛,算作听见了。
她走过去,说:“学校要寄宿的,姑妈也不住这里。我不能住在这里啦。”见他点点头,便进门去了。陆少霖抽完一支烟,刚掏出烟盒,就听见里面传来踢踢踏踏的皮鞋声音,曹宜梅头上戴了来时戴的白呢帽子,一手提了一只箱子出来,微微喘着气,脸上浮着鲜活的红晕。黑绸衫裤的过来接行李,离得近了,脸上似有一分难堪,踌躇着低低叫了一声:“陆少爷。”
陆少霖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抬手给自己点了火,一仰头,一团子白烟便扑出去了。曹宜梅将箱子交到那黑绸衫裤的手里,扭头睨着陆少霖:“你怎么不说话?”
陆少霖这才低头看她,将烟拿下来,带着笑说:“唔,你要我说什么话?”
曹宜梅奇怪道:“我要走了,你不是该说再会的么?”
陆少霖微微一笑,将她的帽子揭起来,“头发都没有干,着急戴什么帽子?”用的是夹着烟的那只手。烟头在她面前一掠而过,猩红而细瘦的一道弧,像虾的长须子,几乎烫着她的脸。那帽子丢进她怀里,“走吧。外面风大。”
她愣愣捧着帽子,只觉得陆少霖的笑高深莫测,情不自禁说:“好。”黑绸衫裤低了身子催她:“曹小姐。”她便呆呆的跟着走了。等进了车子,她才突然想起那一句再会,——什么时候还能再会?
她贴着车窗玻璃看那幢渐渐隐没的两层小楼。它同此处别的房子没有任何分别。车子向前开,旁的半圆形阳台一个接一个叠了上去,一式一样的白底子,黑栏杆,像西洋女人葬礼上穿的钟罩裙子,站在水门汀的路上,许是用了整卷的布进去,大得有些过分;下面可以跪倒数不清的男人。二楼的窗户开着,里面翻出一角白帘子来,镂着大朵的玫瑰花。她曾在那里看过平溪的日出。陆少霖还站在门口。远远的。是黑的背景里被哪个恶作剧的凑了一笔窄窄的白。她已经看不见他的脸了。
车子一路开出上桑路,曹玉秋静静坐在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曹宜梅的记忆里,自己的姑妈绝不是寡言的人,以为她是待自己先开口,便转过去兴高采烈起了话头说:“姑妈,真新奇!昨晚陆少霖请我吃了火锅,从前都没有听过……”
曹玉秋突然抬头,冷冷道:“你该称呼他陆先生。”
曹宜梅一怔,又听曹玉秋道:“火锅的钱,我改日就还他。一分不会少。”
她吓得不敢再说话。
车子七弯八绕到了学校门口,曹宜梅随姑妈下了车,只望见大铁门后面一座大教堂,黑乎乎的一排房子,中间耸出一个尖顶,上面竖着个十字架;窗户上用了数不清的彩玻璃。黑绸衫裤去寻门房说话,末了回来说,校长今日似乎不在,不过另有一位管事的嬷嬷,可以代为处理曹小姐上学的事。
曹玉秋点一点头,黑绸衫裤从车上拎了箱子出来,对曹宜梅道:“小姐,我们进去吧。”
上学之事很快便谈妥:学校是女中,除了老师里有那么几位男性,旁的一概是女的。那管事的嬷嬷便是位老修女,两鬓已有些灰白,略有些发胖,还算和气。曹玉秋答应马上就付清曹宜梅上学的款子。黑绸衫裤去银行取钱,那嬷嬷便先带姑侄两个去看宿舍。先经过那教堂,嬷嬷说:“我们在这里聆听上帝的声音。向神忏悔。对神感恩。”
曹宜梅只去过庙里的大雄宝殿,看惯了红的黄的柱子高台,再看这颜色清冷庄重的异教礼堂,觉得非常新鲜,向门里张望两眼。
教堂后面种了许多树。有些她认得,是大棵的玫瑰,已经长得比成人还高,开着拳头大的红花。有的不开花,枝干却伸展得极开,树皮均匀地裂出一道道沟壑,似老人久皱的面皮。
嬷嬷在前面走,说:“来这里的学生多是好学的。天气好时便在树下看书。我们有专门的园丁定期来修剪施肥。”
过了那一片园子才是宿舍。曹宜梅抬头看了看,不过三层砖瓦小楼,一层五间。整栋楼泛着江南人家普遍有的黑灰色,像是被烟又熏过一层,墙角爬了发黑的绿上来,有些脏兮兮的感觉。走廊里飘满了衣裳。还有人在栏杆上搭了被褥,洗得泛了白的水红棉布被单上打着个褪了色的大红补丁,上面还有半个喜字。很有些滑稽。一个穿着翠蓝衣服的短发少女快步从三楼的走廊上过去,一面抬手格开险些罩到脸上的线毯,朝前面喊着:“予金!予金!”钻进一个房间里去了。二楼又有个房间里闪出一个人来,一样是齐耳短发,翠蓝布衫,却戴了一副眼镜,手里捧着书本,扶着眼镜腿无意向楼下探了一探。嬷嬷抬头喊她:“云珍!”
那女孩子吓了一跳,说:“嬷嬷!什么事?”
嬷嬷道:“新来个小姑娘。你带她一带。我那里还有些事情。”
她立刻就下了楼。到了跟前,嬷嬷先指一指曹宜梅:“这位小姐姓曹。叫曹宜梅。”
云珍笑得有些羞涩:“哎,我叫蓝云珍。”伸出一只右手。
曹宜梅便同她握了一握。
嬷嬷接着介绍:“这是曹小姐的姑母。”
云珍又把手伸给曹玉秋。曹玉秋道:“以后麻烦你多关照。”也握了手。
嬷嬷道:“云珍,你带她们上去。友卿那屋里还有几张空床。曹小姐先安顿在那里。”
云珍点头说好,便拉起曹宜梅笑说:“我们上去罢。”
嬷嬷将曹宜梅的箱子交给蓝云珍,又吩咐几句,三人便从右边的楼梯上去。云珍打头,曹宜梅走在中间,曹玉秋殿后。走到二楼,楼上匆匆下来个少女,桃心脸,宽额头,大眼睛,一头带着卷的短发,竹布蓝衫外面罩了一件老鼠灰的绒线背心,下面一条及膝的黑色百褶裙,怒不可遏地站在拐弯的地方叉着两条伶仃细腿说:“何苦只闹这么点动静呢,干脆把屋顶掀了,大家都不要住!云珍,再不管一管那几个疯婆子,都不要活了!”
曹宜梅被那一脸怒容唬住,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楼上有人冲下面道:“真真对不住,污了你的耳朵!”紧接着传来歌声:“玫瑰花儿开,我等郎采来,郎呀郎不来,小脸儿泪满腮……”像是刻意来宣战,还伴着击掌。唱的人大约只是临时凑的杂牌军,有的荒腔走板,有的自顾自把拍子唱快了,其间又有个声音尤其的尖,仿佛是带头的。曹宜梅听着那歌唱下去,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来,只好使劲看自己的鞋尖。那少女说:“你看!你看——”
云珍有些难堪,转身对后面的姑侄俩歉然道:“真对不起,寻常倒不怎么闹……”
那少女这才看了一看被挡在后面的两人,说,“哎,你家里还有人?”
云珍侧过身子,让出后面的曹宜梅说,“新学生。嬷嬷刚刚才带来的。我现在带她去友卿那里住。”又说,“宜梅,这是二年级的董阿娣学姊。”
曹宜梅连忙鞠躬说:“阿娣学姊。”
董阿娣怒犹未消:“同她们一起住?少不得又要多一个祸害。”瞥一眼曹宜梅,转身噌噌噌上楼去了。云珍愈发难堪,艰难地笑一笑,说,“就在楼上了。”
三人上了三楼,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到了最后一个房间,那“玫瑰花儿开”便又从里面飞出来:“哎呀郎你还不来,换得我心哀,哎呀郎你还不来,小脸儿泪满腮……”里面夹杂着少女的格格笑声,有人打趣说:“哎呀,这是谁的郎还不来?”
另一个接嘴道,“还能有谁,予金的郎……”
然后便有拿枕头扑打的声音:“打死你个尖尖嘴!我打死你个尖尖嘴!”里面哎唷哎唷地大叫:“啊呀,谋财害命,邓友卿谋财害命……”
云珍往那门口一站,里面立刻寂了。曹宜梅朝屋里怯怯地一探,只见里头满满当当坐了十多个少女,清一色是学生头,竹布蓝衫和黑百褶裙,有的往外面罩了绒线衣,裹了围巾,正对门的那个细眉大眼,手里抱了一只大枕头,赤着两只脚站在地上,有些微愕。地上也蹲了一个,正抱着头,在那里唔唔哼哼的笑。
云珍放下箱子,往门里走了一步,抬一抬眼镜说:“友卿,来了个新学生,嬷嬷说先放她住你这里。”
那十多双眼睛便齐刷刷看向曹宜梅。
曹玉秋也从门外进来,环视一周,终于开口说,“一间屋子,住这么多人?”
玉珍说,“她们都是来玩的。本来够住十个,因是最后一间,只用去三张床。”伸手指一指那个抱枕头的,“这是邓友卿。”又指那个蹲在地上笑个不住的,“这是白龄书。”上铺有个罩了绿毛衣的,“这是单玉玲。”余下的竟然都是来串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