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桐·断愁簪》柳青兮

2、第 2 章

　　夕阳落定，扬州的天泛着暗淡的昏黄。

　　永宁街上那条小巷此时热闹起来，出去摆摊串售的小商贩都回来了，数十家人摆凳一同在巷子里聊天吃饭，粗犷却有趣。唯有巷尾那间木品铺被小小的遗落，灯暗无人声，“聼風”二字被浓重的影子压住，显得格外落寞。

　　慕桐早已将四盏清烛灭了三盏，只剩一盏孤单地燃着，在她困乏的脸上投下苍白的光亮。

　　“呼……”

　　她轻轻叹气。她早该想到，在那样的环境里总是会耳濡目染的，当初天真无邪的初晴已经变成了艳栖居的头牌艺妓凤晚，神情姿态中不由得都透着暗藏的风流。依稀记得儿时初晴那灵动的眼眸、简单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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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七年前。

　　慕桐为了寻瘦西湖底一株灵珊树回了阔别十年的扬州。那日，阳光似锦挥洒在夏日的西湖上，泛着的点点鳞光漫溢温暖。她乘兴在西湖白堤下漫步，看见残荷湾里有一芥小舟，好奇之下便趟水而入，看到了卧舟剥莲蓬的初晴。

　　“小妹妹，你在这儿做甚？”她环顾四周早早凋零的荷叶，恬然问道。这里没有可摘的莲子，大家都会去东边的莲池，为何她却在此呢？

　　初晴小小的凤眼转向她，带一点浅笑。“在东莲池剥莲蓬的话，会被哥哥姐姐们抢走的。”

　　慕桐黯然。多懂事的孩子呢，可惜，看她的命运不太顺呢。

　　女孩没有注意到眼前白衣大姐姐脸色的古怪，又转过身去，“而且，这里可以听到筝声……不过，为什么那曲调这么悲伤呢……”

　　慕桐只是笑笑，随便回答了一句你太小还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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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那时候竟没有看出来，那个小女孩居然是湘灵的女儿。如今想来，还是她的修为太浅了罢。不过，尚好当时将断愁簪送与她了，好歹也对得起湘灵一些。

　　若当时她不理初晴的想法，直接带她走就好了……

　　慕桐摇摇头。自己竟然也糊涂了，事已如此，只能道天尚比我更胜一筹。

　　方才捕风络已告诉了她如何做，应该能帮到她吧，只愿她好好用那断愁簪，万万不要自作主张便好。

　　她又喝一口桑露，眼神恢复如初。

　　明日之事，谁又知晓呢？她遥视窗外的天空，浅浅一笑。天，恐怕你也不甚了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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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

　　一声冷哼断住了翠儿微弱的哭噎，正是翘腿坐在太师椅上吸烟的林妈妈。

　　翠儿头发散乱地半身跪在花厅里，眼睛已哭得红肿带痛，一袭粉红的衣裙上裂开了数十道口子，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咬住嘴唇干干地抽噎，清秀的脸上惨白着。

　　“把这个没用的丫头关到暗室！才出去一次，就把明日的正角儿丢了，留着你这条狗命有什么用！”林妈妈狠狠地吐出一口烟气，用铁烟杆猛的敲打着翠儿的头。

　　翠儿任上来的龟奴拖了下去，只发出了哼哼的抽搐声。她的嗓子早已哭沙哑了，哪还唤得一句出。

　　“哼，料她也逃不远。刘大，带人去城门口守着。”林妈妈又抽一口，见刘大点头去了，又森森然道，“这个小丫头片子跑了十来次了，竟然还敢逃？！看来，得好好教训教训她……”

　　“你犯不着教训我。”萧瑟的绵绵之声直愣愣地穿进花厅，一缕浅绿随之飘然而入，“我没跑。”

　　“所以，把翠儿放了！”她一字一顿，直视老鸨莫测的眼神。

　　“唷，怎么，凤晚姑娘又起了菩萨心肠？”老鸨又森森笑起，浊烟弥漫在空气中，“你可知道，暗室里面的人，再没有出来过的……”

　　“把翠儿放了，她没错。”凤晚凝眉。

　　“呵呵……”老鸨抖动着赘肉横生的肩，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可是因为你啊，你来教训我？哈哈……”

　　凤晚眼中燃起火焰，咬牙切齿道：“你别忘了，你还要靠我拿花魁！如果没有我，艳栖居和秦月楼的竞争完全没有可比性。所以，放了翠儿！”

　　老鸨挑动嘴角，悠悠地嗅着烟云。“你不说我差点还忘了……那么，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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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黄的灯光为黑夜调了一分诡秘，凤晚蜷缩在床角，紧紧抱住身上的被子。

　　就这么，答应了……她眼里透着不安与愤懑。

　　从袖中掏出那支木簪，轻叹了一声。应着微光，它上面雕着的玫瑰花藤还是栩栩如生的绽开着，小嗅一下，溢着幽幽清香。

　　断愁簪，果是件不凡的物什，在淤泥里泡了四年竟还丝毫未变。

　　幸而慕姑娘七年前赠与她这支簪子，四年前那天晚上她才没被张九那个畜牲玷污。抚摸着凉沉沉的簪身，她添了一分安心。有这断愁簪与慕姑娘相助，她一定可以逃离这里吧！只是，她不忍抛下翠儿……

　　老鸨说得对，是自己害了翠儿。所以，她答应了老鸨，用明日的花魁换翠儿的命，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事情有影响呢？在“聼風”里，那声音告诉她，先败花魁，在乘机用簪自尽，到那时，慕姑娘自然会将她带走再而救活。

　　于是，离开“聼風”后，她去了当初遗弃张九尸身的残荷池，在淤泥中摸索到了四年前一同扔下的“凶器”——断愁簪。

　　她再也不要杀人了……想起池里黑黝黝的张九的遗骸，她心中一阵悸痛。虽然她是被迫的，但、但那是一条人命啊！当初她拔簪是为了自卫，却没有想到簪子一下，他就一命呜呼了……如今想来，还是一阵强烈的后怕。

　　她心乱如麻，索性解发躺下。明日，得花魁，见翠儿安然后就自尽吧……

　　闭上的眼眸中浮现出一缕温暖如春的微笑，轻轻一嗅，是那青玫瑰和水龙香洋溢的香气。凤晚心头一安，甜甜地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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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花魁楼。

　　花魁楼下是一片人山人海，男男伴女女。花魁赛乃扬州一最，古今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由此伊始，选出来的歌舞伎有二者最佳，顶者为花魁，次者为花媚，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更何况花魁赛不仅是选花魁，更是吟诗作对等雅事的集聚时。故无论大家富贾还是官宦子弟都会来“热闹”一番，每每都会将花魁楼周围两围街楼挤得水泄不通。

　　今年的花魁赛有十九家秦楼楚馆共二十六位歌姬舞女参赛，其中不乏前两届的花魁、花媚，而上届花魁秦月楼的吟荷和艳栖居的新人凤晚是焦点所在。据传，吟荷的气质如白莲般清洁高傲，其舞姿缦若天仙；而凤晚则是幽怨不拘，尚是处子之身，一手哀筝动人心弦。

　　备受关注的凤晚今日着一身白青纱裙，点着妃红的膏唇，及腰青丝止绾起鬓角，忧郁的眉眼光波轮转，举手投足处泛着西子的气质。她高高地站在楼台上，同微凉的阳光普照大地，湖风轻拂着她散漫的发，光华微澜。

　　凤晚迎着楼下各色的眼光，不理会那些贪婪、艳羡、嫉妒的情感，只是寻觅着一袭脱俗的白衣。然而花魁赛已开始了半个时辰，她却始终没有在人群中见到那个令她安神的身影。

　　慕姑娘为何不来……我的打算还未与她商量，该怎么办？凤晚暗下忧心。

　　楼下一阵掌声雷动。凤晚微怔了一会儿，俯首望去：一女子冠步摇冠，佩珠睽洛，著五色羽服，珠围翠绕，蝉纱薄饰，如仙女临凡。那不是吟荷是谁！那一曲《霓裳羽衣舞》被她跳得活了起来，一幅豪奢风华的唐时景象慢慢在观众眼前展开。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不知是台下谁人，缓缓跟着舞调清唱，其清音雅调惹得旁人侧目。凤晚凤眼一瞟，还道是什么年轻才俊，只是一个富态的不惑男子，虽是依旧清秀，却掩不去眼神里的贪婪与罪恶。凤晚轻轻将视野挪开，敛步下楼：

　　吟荷已尽，下一个便是我了吧。

　　花魁赛，赛去赛来，还不是赛了女子的年华、女子的一生！她忽而有一丝忧伤，望望不远的西湖白堤，一片柳莺。

　　握紧袖中的木簪，她对自己浅浅一笑。可惜，花魁偏偏能换翠儿的命呢。

　　殊不知她那一点颜色的笑靥，惹起了一片涟漪，人心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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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悠然的滑弦倏尔溢出，满座的喧闹嬉笑此时竟都凝住，只余下悠然愁婉的筝声回旋飞舞。

　　凤晚低头抚弦，正是那首《暗香》。多少年前，她曾日日听湖上画船里传来此曲，只是她尚不懂。

　　今日一曲，她竟落泪。

　　慕桐，她至此还是没有来……奋力一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