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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冻绿篇(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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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以后,苏翎就一直住在凤轲的帐篷里。
他的手脚上依旧戴着沉重的精钢镣铐,可凤轲用白纱将苏翎的手腕脚腕都包住了,又在镣铐上细细地包了一层,是以已经不用担心苏翎会被伤到。苏翎依旧不肯吃凤轲做的食物,也拒绝他的一切关怀,可凤轲把精致的饭食嚼碎了用嘴度给他,苏翎畏惧这样的亲昵,几次之后也就学得乖了。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往往是凤轲说着什么,苏翎蜷缩在床上安静地听。不过,即使只是这样,凤轲已经非常满足了,他看着苏翎一天一天地变得温顺——尽管那只是表面现象,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许久未曾出现的笑意有出现在凤轲脸上。
数日之后,燕王凤蹊下令撤兵。
萧然的失败并没有换来燕军的乘胜追击,这让苏翎觉得讶异和不安。
可他从来不问什么,也知道不可能问出什么——凤轲知道一切,可他绝对不会告诉自己,何况,苏翎的自尊也不容许他向眼前欺骗和囚禁他的敌人探问。
这一场战役折损了不少人马,五十万的燕军如今只剩下不足二十万,耶律每次见到苏翎都恨得牙痒痒的,可回程的一路上,凤轲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苏翎,这让耶律见到苏翎的机会很少。
回到燕京的那一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
苏翎第一次看到如此纯净苍茫的大雪,白色的街道,白色的树木和白色的宫墙……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仿佛它们就是整个世界。苏翎有些失神地望着,这个美丽而又寒冷的地方就是凤轲的故乡,这里是凤轲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时候,苏翎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在想什么?”
凤轲的话在耳边轻轻响起。
他没有指望苏翎的回答,把他抱下马车,直接抱回自己的亲王府邸。
苏翎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此时的他原本是可以勉强行走的。可凤轲执意一路抱着他,这让周围的许多人感到惊异,也让苏翎咀嚼到一丝复杂的心酸。
凤轲把苏翎抱回自己的房间,吩咐下人准备了人参鸡汤,一口一口地喂他。
苏翎重伤初愈,凤轲执意不让他自己吃饭,苏翎也无可奈何。苏翎的食欲不算好,凤轲也就耐着性子哄他,恍惚之中,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过去,在冰国韶京监国府那间小小的内室里,这样的情景曾经无数次地上演。若不是此时苏翎手脚上的镣铐,凤轲几乎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房间外面静静地落着,房间内的碳火烧得通红。
柔和的火光映着苏翎精致的容颜,衬得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也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凤轲握着银色的汤勺,把苏翎抱在怀里耐心地喂着,苏翎长长的发丝落在雪貂的裘衣外面,在柔软厚实的毯子上散落一地。凤轲一边喂着他一边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苏翎也不接腔,时光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流逝。
偶有侍女从回廊上路过,瞥见房内的情景,都忍不住掩口而笑——她们的大亲王,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么?……只是,那个蜷缩在大亲王怀中的美人,究竟是谁呢?
人参鸡汤做得很有韶京风味,那是只有冰国最古老的贵族门第才做得出的味道。
如果这味道是出自凤轲之手,苏翎也不会有所疑虑,可这碗鸡汤是凤轲吩咐下人做的,能做得如此地道,不由让苏翎有些疑惑。苏翎表面上不说,可神色间却让凤轲察觉到什么,凤轲轻笑一下,开始向他解释。
“我的母亲,是冰国一户贵族人家的女儿。”
凤轲一边喂苏翎喝鸡汤,一边低声地说,“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司徒展颜,听说她娘家的祖上是冰国最古老的贵族司徒一脉。司徒一家在如今的冰国已经没落了,她是司徒家唯一的后裔,是在民间遇到我的父皇的。她出嫁的时候并不隆重,可却带来了司徒家全部的财产,也包括那些忠心耿耿的奴仆。在她死后,她的财产以及奴仆全部给了我,其中包括现在在亲王府内供职的厨子,他们做出来的菜都是最地道的冰国口味。”
凤轲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话让苏翎想起了什么,当年追查凤轲身世之时,的确曾经查到他是司徒一支的后裔。是以苏翎当时并未很怀疑凤轲的身份,然而却没有想到,凤轲的父亲就是燕国至高无上的君王。
苏翎的脸色不是很好,凤轲察觉到了,也就住了口。
他将最后一口人参鸡汤喂苏翎喝下,又拿过清茶给他漱了口。
“等你身体再好些,我就陪你去外面看雪。燕国的雪景很漂亮,一到冬天,湖面上都结起一层蓝色的冰,冰里冻着晶莹的气泡,冰下是游鱼……这样的情景,在韶京是绝对无法看到的。”
他替苏翎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早些养好身体吧……翎,放开那些东西,不要再折磨自己。”
苏翎没有回应,事实上对于这样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回应。
凤轲亦只是自嘲地一笑,转过头时,却在门口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优雅俊美的年轻人,有着冰一样的眼神和鹰一样的高傲。
凤轲望见他,微微怔了一下,接着却笑起来,“小蹊。”
凤蹊站在门边没有动,他冷冷地望着屋内的两人。
苏翎的单薄是显而易见的,可凤轲对他的关怀同样显而易见。
他想起前段时间在韶京时,苏翎与凤轲之间是怎样亲昵的情景;想起在战场之上,凤轲又是怎样违背他的命令阻止耶律杀死苏翎;他想起从前,凤轲每次回京都会第一时间进宫来看自己,可这次却耽误了如此之久……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每想到一件事,刺痛和愤怒就在心里多累积一分。他容不得凤轲的眼睛注视着别人,容不得自己的哥哥不再把自己放在首位。
他恨苏翎,恨得无以复加,这种恨意从凤轲为了那个人拖延留在韶京的时日起就开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挽回。
他的目光冷得如同在冰水里浸过,明明是倔强而又受伤的眼神,却偏偏要伪装成高傲。
凤蹊朝着两人一步步地走过来,霍然抽剑,对准苏翎刺了过去!“小蹊!”凤轲低呼一声,凤蹊的剑法迅捷而狠辣,凤轲来不及阻隔,只好挡在苏翎身前,生生地用手臂受了这一剑。
“你!”凤轲一怔,一怔之后却更为愤怒,他待再刺,可凤轲此时已经放开了苏翎抽出自己的剑,千年玄铁制成的沉水剑散发出满室幽寒的气息。“小蹊,别任性。”凤轲的语气很温和,可是其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手臂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望在凤蹊的眼中,使得那年轻君王的眼神变幻无数。“你要为了一个外人与我为敌吗,哥哥!你甚至不惜为他受伤!”凤蹊的语气中是愤怒和震惊,他的话音森寒如冰雪,“哥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迷惑你的人!”
凤轲的剑依旧护着身后的苏翎,也依旧只有一句话,“小蹊,别任性。”
然而,这句话却彻底地激怒了凤蹊,他的长剑再次刺来,不顾凤轲的阻拦,疯狂地向苏翎刺去!面对着剑刃上散发出来的近在咫尺的杀意,苏翎并未闪避。他抬起头来,望着这张与凤轲极为相似的脸,眼中尽是冰冷讥刺的光芒。这光芒,不仅在讥刺凤蹊,也是在讥刺他自己。
可凤蹊却被苏翎眼中的光芒激怒了,他的剑法愈加凌厉。
凤轲手中的沉水剑舞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护住身后的苏翎。
凤蹊虽是燕国最年轻的霸主,铁血而冷酷,可当他面对自己的哥哥是却永远是个孩子,他的剑法远不及凤轲,镇定心神的能力也远不如他,几个回合下来,凤轲已经将他毫发无伤地制住。
“小蹊,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
大亲王府的闻雪厅里。
凤轲与他之间向来是随便的,私下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君臣礼仪。
凤蹊把厅内的器具能摔的都摔了,发完一通脾气,这才回过头去看凤轲。
凤轲坐在靠近回廊的一张檀木雕花椅上,正不紧不慢地用白纱包扎自己手臂上的剑伤。
凤蹊望着银制的盆子中满盆的血水,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和内疚。“自己去御医那里拿点千年雪山灵芝,上个月刚挖出来的新鲜灵芝,对伤口很好。”凤蹊的语气很差。
凤轲微微笑了笑,“不妨事,倒是小蹊的剑法又进步了。”
凤蹊为着这句话沉默了一下,接着却穿过满地的碎片,走到凤轲面前。
“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他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是我们的战俘,即使你不让我杀他,也必须把他送他天牢!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没有资格留在你的亲王府里!”
“小蹊……”凤轲停止了包扎伤口,望着这个高傲凌厉的弟弟,叹息。“我知道他是燕国的敌人,可是,他不是我的敌人。我曾经发过誓要助你取得胜利,在燕国取得完全的胜利之后,我就可以得到自由……你知道我不愿意留在这里的,到时候,我想带他一起走。”
“不可以!”凤蹊想也没想就叫了起来,旋即冷笑,“那只是你一相情愿的想法,哥哥。苏翎恨你,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他会像只毒蝎子那样害死你,所以在那之前,你最好先下手杀了他!”
“我做不到,小蹊,我做不到。”凤轲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越过凤蹊的肩望向苍茫的远方,“即使他不会原谅我,我也会用我的一生去补偿他,……”他的目光迷离起来,良久,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弟弟,微微一笑,“小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
“我不允许!”凤蹊叫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仿佛他的哥哥即将被别人夺走。
凤蹊冰雪一般的眼神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哥哥,随后却抱住了他,“哥哥……我的哥哥……我不会允许你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你是我一个人的,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小蹊……”凤轲犹豫了许久,最终伸出手去,扳开抱住自己的凤蹊,直视他的眼睛。
对于这个弟弟,他心中所拥有的只是柔软。他们两人是皇族唯一的后裔,从小就一起长大。凤轲自小就很疼爱这个弟弟,也很照顾他,这养成了凤蹊独断专行的性格和对这个唯一哥哥的依赖。凤轲明白自己在这个弟弟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可他却毕竟不是属于他的。在冰国的几年时光中,凤轲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人,尽管他出于迫不得已伤害了他,尽管他们之间几乎已无可能,尽管不杀苏翎对于燕国是莫大的隐患……可凤轲还是希望能够与他在一起,用一辈子的时间照料他,补偿他。所以,小蹊,对不起……
凤轲望着凤蹊,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小蹊,你永远是哥哥最疼爱的弟弟。可是你要明白,翎,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亦是十分重要。”“小蹊,不要让我为难。”
闻雪厅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凤蹊琉璃色的眸子久久地注视着哥哥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暗夜里闪闪发光的星辰。“……我恨他。哥哥,我恨他。”半晌,凤蹊冷冷地说。
\"抱歉,让你受惊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凤蹊,凤轲回到卧房之内,对苏翎说道。
淡黄色的烛光下,苏翎正在寝台的一侧坐着,他将一只手腕搭在身前的矮几上,有些出神地摆弄着腕上的镣铐。精钢制成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碎响。
见到凤轲进来,苏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还是觉得不舒服么?我看看。\"
凤轲明知苏翎摆弄镣铐的原因,却也不点破,只微微笑了一下,走到苏翎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苏翎的手托在掌心,细心地拆开裹住镣铐的白纱,重新替苏翎上了药,这才用新的纱布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苏翎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也不动,也不说话。
他说不清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感觉,他应该恨他的,可是,在看到凤轲为了保护自己与弟弟起了冲突,甚至受伤之后,苏翎的内心忽然闪过一种柔软。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他,无可自拔。可他同时也知道他们绝对不能走到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双方对立的身份,更是因为,他从来无法原谅背叛自己的人。他要的爱,是完整的爱,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杂质。他曾经试图原谅他,正如他曾试图原谅昭明那样,可惜他永远无法原谅一个背叛自己的人,即使他再爱他……这种抗拒和排斥,是一种出自内心深处的本能,这种本能护卫着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他永远也无力改变,也不愿改变。
苏翎……你真是一个可悲的人。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即使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应该啊……
苏翎低垂着眼帘,细白的牙齿深深咬住没有血色的唇。
凤轲的手臂轻轻缠绕了上来,带着淡淡清香的温暖气息包围了苏翎。\"翎,不要想得那么多,有些事情你我都无力改变,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好吗?\"凤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
他把苏翎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肩上,而苏翎没有拒绝,安静地闭起了眼睛。
\"凤轲,我不能原谅你……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不能原谅你……\"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活得很艰辛,可是我无法帮你……\"
凤轲低声地说着,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苏翎府邸里的那场对话。如果当时苏翎答应了自己离开这片是非的土地,那么如今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凤轲……你还记得那次么?你说你要带我离开……\"苏翎的声音淡淡的,懒懒的,带着一点疲倦和梦幻,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也想起了那时的言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翎将那首远古的诗句低低吟出,他的手安静地搁在凤轲的掌心,凤轲不由自主地握得紧了一些。
\"原来,都是骗人的……\"苏翎轻轻地说道。
那一天,在韶京城内的监国府里,那个权倾天下的苏翎也如此说道。
所不同是,那时的他是那么意气飞扬,可如今,那个美丽骄傲的人只剩下一具空壳。
破碎的声音在烛光中散去,碧眸的男子一下子抱紧了他,紧得仿佛要把他揉碎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