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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冻绿篇(7)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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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翎的骑术是随着名师练出来的,此时虽然身负重伤,驾御起战马来依旧纹丝不乱。
道路两旁的景色迅速向身后倒退,苏翎只捡一些小路往山里逃去。精神极度的紧张中,身上的伤痛反倒不觉得了,然而冻绿的毒性却随着他的勉强提气愈演愈烈,昏沉和无力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苏翎的嘴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完全咬破,可惟有鲜血能够让他的神志勉强保持清醒,让他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身后,追捕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跟得上苏翎的人越来越少。苏翎用途中折来的树枝狠狠地抽着战马,那匹上等的骏马已经被他抽得鲜血淋漓。此时的他忽然有些庆幸,眼下随着他奔命的不是那匹心爱的乌云盖雪,否则,他不确定经过这样的一路狂奔,它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
北方苦寒之地的山亦是荒凉,干枯的树枝在被冰雪冻住的山路上纵横交错,所以苏翎必须极其小心才不会让马绊到。
他心下焦急,惟恐身后有追兵追来,这些山路不比平地,燕国人平时都走惯了的,可冰国人到这里就吃亏得很——何况,眼下他身上还受着伤,再怎么逞强,也已经到了极限。
身后,渐渐有马蹄声隐隐传来,是燕国的追兵又追上来了。
苏翎心中一紧,也顾不上回头看,又狠命地抽打起跨下的战马,全力前进。
身后的一人一骑很熟练地穿越着障碍,仿佛这条枯枝交错的道路对他们没有半点影响。
那是一匹通体血红的战马,马上的人有着一张冰雕般俊美的五官和一双深碧色的眸子,他背负着弓箭,紧紧地追逐着前方负伤之人,然而,那张世所罕见的俊美容颜上却流露出矛盾和痛楚的神色。
……凤轲。
燕国的大亲王,曾经化名为司徒怀仞的凤轲。
他远远地望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艰难地操纵着马,极完美的技巧配合着极勉强的动作,虽然隔得并不算近,可他依然觉得那个人的身体极其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摇摇欲坠似的。凤轲的眼睛微微闭了闭。苏翎……
凤轲操纵着自己的坐骑紧追了几步,将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随后,他的手搭上了弓箭。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拉住弓弦的那一瞬,似乎有着轻微的颤抖,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拉满弓弦——瞄准目标——放箭,动作完美凝定如预先演练过无数次。
离弦的金色长箭没入苏翎所骑的战马腿部,只露出外面的箭翎。
那匹原本就已经到了极限的马促不及防,后退一屈就倒了下去,而马上的人也被它掀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在一旁的林地上。
“苏翎……!”
凤轲眼见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幕,一时只觉得呼吸都要凝滞了。他在原地静了一瞬,这才想到要走上前去,查看苏翎的伤势。被惊马甩落的时候,苏翎仿佛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可是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剧烈的损伤让他的身体再也负荷不住,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凤轲纵马来到他的面前,轻轻抱起他。
苏翎的脸色是纸一般的苍白,身上的盔甲已经残缺不全了,随处可见狰狞的伤口。
凤轲连点了他的几处大穴,止住他不断涌出的鲜血,接着轻柔地解开他破损的盔甲,觅了一处泉水洗净他身上的伤口,又上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撕了几块随布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之后,凤轲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仔细地裹在苏翎赤裸的身子上。
俯身拥住他,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惊动了。
苏翎断裂的肋骨怕是插到了肺里,方才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有一点咳血。凤轲不敢就这样带他下山去,山路崎岖,马背颠簸,他怕走不了一半就会要了他的命。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山中的夜晚是极其寒冷的。凤轲解开自己的衣物,用体温温暖着苏翎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他现在唯一的庆幸就是苏翎一直都没有醒来,否则,一见到他,苏翎一定会急痛攻心……也许,就永远没有办法活着下山去了。
“翎……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我,……”
凤轲抱着苏翎,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却始终不曾出口,凤轲说不出口,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又怎能够抵消他深重的罪孽?
天边的繁星,一点一点地燃了起来。
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幽深的森林,偶尔有风呜咽而过,除此之外,一切安静得诡异。凤轲把马放了回去,期待那匹伶俐的骏马能够把耶律他们带来,苏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中夜的时候更是发起了高烧,这让凤轲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冻绿是一种很奇异的毒,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毒发的一瞬,而在于毒发之后持续不断的折磨。冻绿毒发的那一瞬,只是使人全身瘫软,若中毒之人静止不动则暂时无事,否则,若是勉强提气的话,则会气血逆行,难以收拾。
凤轲知道苏翎的脾气,毒发之后恐怕还是要勉力支撑的。所以他在营帐里准备了很齐全的药和热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救得回来。然而,他什么都算到了,惟独没有算到苏翎居然还能突破重围逃到这里,在这个荒凉寂静的深山中,即使凤轲的医术再高超,也只能是叫天天不应了。
“翎……何苦……”
凤轲低声叹了口气,将浸了凉水的布搭在苏翎额头。
可苏翎脸上的潮红却越来越厉害,温度一直降不下来,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凤轲心下焦急,借着星光四处寻觅,终于在一株枯死的老树下找到一种紫色的艾草。凤轲认得,那是燕国的穷苦人家用来解毒治病的药草。
凤轲把那些紫色的艾草悉数采了,将它们嚼碎了喂苏翎服下。
昏迷中的苏翎下意识地抗拒着,凤轲喂得很艰难。他小心地撬开苏翎的牙关,用舌尖将药草一点一点地送进去。苏翎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清香,那是冻绿在中毒之人身上留下的味道,只有贴得很近了,才能隐约闻到。
凤轲一点一点地喂着苏翎,他知道,那种香气将会随着苏翎一生一世。
冻绿的毒能够令人成瘾,是无药可解的。
清晨时分,耶律带领一队人马找到了他们。
凤轲吩咐他们回去抬了担架来,这才护着苏翎下山,回到军中的营地。
苏翎的烧仍旧未退,浑身都烫得像火一样。他的身上不仅带着冻绿的毒,也受了许多内伤和外伤,几种严重的伤势纠缠在一起,情况十分不妙。
凤轲把他安顿在军营里,一连好几个夜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房间里面始终燃着冻绿的暗香,这种香气虽然能够加重苏翎对冻绿成瘾,但眼下却可以安抚他体内的毒性,让它们暂时不再发作。凤轲使出平生的医术,与死亡争夺着眼前的人,他的右手始终握着苏翎的左手,源源不断地将真气渡给他,引导苏翎体内的真气走向顺途。
苏翎是在第七天上睁开眼睛的。
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他就看到了床边的男子。
凤轲握住他的手,伏在他的床边睡得正沉,可有一股真气从凤轲的手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支撑起苏翎虚弱无比的身子。苏翎望着那个人的侧脸,回想起这些天来的一切,忽然之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凤轲,那一瞬间,内心的绝望和震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就这样久久地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安静得如同一个已经死去的木偶。
凤轲睁开眼来,有些迷朦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苏翎的身影。
当他的视线与苏翎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时候,忽然定住了。他……什么时候醒的?
凤轲想说什么,可喉咙干涩无比,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他望着那个曾经被自己捧在手心上呵护的人,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眼神,忽然觉得很是畏缩。
苏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苍白的美人就这样望了他许久,幽深的眸子一开始时是望着他的眼睛,随后却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渐渐变得空洞,悲凉。苏翎想起了他二十余年短暂的生命,想起了他最初的爱恋和它带给他的伤害,随即他想起了那个碧眸的男子。他原以为自己不爱他,可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苏翎发现自己错了。
那一瞬间的震惊,不信和绝望,正如多年之前,当他得知昭明要动苏家时那样。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是爱着他的。
而爱情与破灭同时来临。
苏翎望着凤轲,那种苍白无力的眼神让凤轲感到恐惧。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苏翎,……”随后,就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从那个苍白美人的眼角流下来,极安静的。凤轲的心颤了一下,想要握紧苏翎的手,可苏翎却缓缓地、极费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抽回自己的手,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凤轲在他的床边站了许久,终于,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