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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流年过尽,韶华去了 ...

  •   直到二十五岁我才明白,再浓艳鲜红的胭脂也有掩不过脸色黯淡、神情颓丧的那一天。
      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每一朵花都会老去。凋谢,从来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是在此以前,究竟是胭脂骗了我,还是我利用它欺骗自己,都已经无从得知。

      你也不会不知道,烟花是靠牺牲了无尽的黑暗作为衬底,才能绽放夺目光彩的妖物。就像玉腰楼夜间的繁华热闹也是以白昼时的死寂作为代价的——虽然她像杭州其他的青楼一样,静静伫立在杭州城繁华的街巷。芯子里却是一朵不见天日、夜开朝合的毒花,丝丝缕缕的媚香浮动于不动声色间,一不留神,就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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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短,夜长。
      屋内不曾点灯,我斜靠在琉璃榻上,侧耳静听窗外众人歌舞喧哗。屋外灯火通明,烟花升空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荧荧的光焰映得银红窗纱鲜艳通透,梦境一样灼灼欲燃。然而偏偏,人只有在梦中才活得最是得意畅快。
      玉腰楼就是这样一个把能梦境化为真实的温柔乡。只要你大把的银子抛出来,不管这场梦你要做多久,哪怕是沉醉到地老天荒,都全随你意。男人原始的梦想无非是关于女人的:美丽妖娆的女人,总希望越多越好,最好能日日翻新,环肥燕瘦,永远没个餍足。
      我叫风细细,我住在玉腰楼,也曾经,住在一些人的梦里。

      我今年二十五岁。这在普通人家还算得上青春鼎盛的年纪,但在玉腰楼,每一点的老去都分外不可原谅:男人上勾栏院寻欢,心里多少都盼望着能再续少年时的梦,豆蔻年华的少女才是他们的爱宠。
      自然,也只有这样的娇嫩才能哄得他们不记年月流逝如梭,忘了自己再不是那青年才俊,如今不外脑满肠肥,个个蠢笨臃肿如猪。
      但也总有些客人喜欢在半醉半醒之间与我追思陈年旧事,一开口,动辄就是十年前如何如何。这自然已无关风月,他只是在回忆悼念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毕竟,我是伴着他们,看着他们,在欢欢喜喜中一夜夜的老去。
      于是后来就有人说,易变的是年月,不变的,是玉腰楼,还有风细细。

      十九岁那年我也曾离开过玉腰楼,那时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只可惜,很快我就食言而肥。许多年来都是这样,我一次次立下誓言,却又一次次亲手违背。已经说不清,我究竟是在欺骗别人,或是在欺骗着自己。
      终于,到我真正想要离开玉腰楼的时候,除了琉璃榻,我什么也不想带走。究竟有谁知道呢,我这样做背后不可告人,甚至连自己都不要知道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这一走,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去了又回来。来去似乎只是冥冥之中的早有注定,摆弄着自己,由不得自己。
      至于那些花钿珠钏,翠羽薄衫,古董清玩……罢了罢了,我又不是杜十娘,糊里糊涂欢欢喜喜,巴巴的抱定了怀中皮肉钱,就以为从此可跟李郎双宿双栖恩爱一生。到头来还不是伤心破财,连同自己一股脑投进大江,白白便宜了江中鱼虾一顿饱食。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但凡有一点精明又怎么肯做。还不如留给院里别的姑娘们,多少也算姐妹缘分一场。
      我十三岁□□,十五岁就做了花魁,施手段弄机巧,占尽众人宠爱,得了玉腰楼十年风头。神女生涯原是梦,但总要拔得一个头筹,才不枉我陷落烟花一场。虽说难免有日色衰爱弛。自古而今,却总是笑贫不笑娼。
      只余下这琉璃榻,晶莹剔透,玲珑妖娆,镶嵌七宝,以金坠脚,玉为雕花,如意枕,银铃铛,琴瑟幕,碧纱冰丝幛,四角垂香囊。这一番繁华,连同那人,只怕都是今生命里注定。
      爱不得恨不得舍不得抛不下离不开……

      清晨将新鲜玫瑰花瓣带露采下,另选洁净处子数名,素手将花瓣以冰纱包裹,拧出殷红汁子,澄净后盛于三寸高的水晶瓶内。这等成色的玫瑰露在城东胭脂坊要卖到十两银子一瓶,虽说养颜护肤有奇效,可官家千金也不见得能日日服用——我却将其倾入银盆,把头发在里头浸上小半个时辰,以白玉梳慢慢梳理后,再汲山泉水洗净。那七尺长发委实光可鉴人,玫瑰香气更是浑如天生一般。
      人都说香艳香艳,若是无香,这艳又从哪里提起。

      服珍珠衫,着烟罗裙,披狐白裘,玉钏金步摇,珍珠玳瑁簪,翡翠金钗十二行……杭州城的风细细,素来就是这样大的手笔。只是难免招人诟病:前世不修才沦落烟花,却仍穷奢极欲,连来世的孽一并造下。可她们哪里懂得,天下最难是花行,名声身价全靠客人抬举,只有做到极致,才得艳帜高张,不致让人轻贱了去,年纪轻轻便烟花困顿,沦落的如同城门客栈里贱价出卖的贫娼。
      我深深吸口气,好香的味道。普天之下,只有玫瑰破碎后才会散发出这样血腥的味道,甜蜜却隐含绝望。如同那一回,我与段沁,虽笑尤泪,血色嫣然。这么多年,我以为只要我不想,总有一天我会慢慢忘了。可这琉璃榻仍在,我还未死,说什么忘却前尘,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

      玉腰楼风氏细细,年廿五,今欲归于钱塘宁府,谨奉公婆,服侍丈夫,尊敬主母,凡事必谨言慎行,行动皆不可逾矩。
      从良是好事,人人都知道。只是好事就注定多磨。
      怪我命薄,奈何。

      宁钦春末启程去京城采办货物,原说中秋前赶回杭州好接我家去团圆。顺道拜见公婆主母,奉上清茶一杯,也算从此正了名分。哪知他竟被琐事耽搁在外,派人传书说道:赶年下必回,叫我在此安心等待,不必担忧。
      可惜可惜,白白兴师动众整顿行装,打点送出去的物件又没有索回的道理。

      想临去时,他亦曾紧握我手:“细细,你尽可安心,我定不负你!”我笑,哪有什么可不安心呢?宁钦不计较我邵华已逝,肯救我于烟花困顿中,总算是情至意尽.何况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性子,千年如是万年不移,区区半年等待,比起那被弃别庄的宁家正妻总好过千倍万倍。
      但终还是需美目含情,泪光点点:“宁郎,速去速回,妾身盼你早日归来为贱妾做主。”
      说罢盈盈一拜,我一生,从不曾堕了玉腰楼声名。但心头隐隐作痛,贱妾贱妾,烟花女子,如何不贱,况又是做妾,这一个贱字,怕是要背在身上,永世不得超生。

      幼时曾读诗书,看见《汉乐府》里说:“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便浮想联翩,以为如花美眷,定不会辜负这似水流年。不知可是让脂粉蒙住了心,偏偏不曾瞧见后头有句“心中常悲苦”。
      烟花是苦,谁知从良后又会不会另有一番委屈。
      不去管它,我且高卧琉璃榻。

      毕竟做了十年花魁女,今虽立意从良,花名尤香。宁钦既然未归,嬷嬷又怎舍得我就去。次日便下花笺聘我做歌舞教习,仍住在玉腰楼。镇日清闲,除在榻上看书赏花外无所事事。不过每日午后两个时辰,领一班红香绿玉既歌且舞,扮抵死缠绵之态,唱尽卿卿我我。
      时日一长,竟成别样风景。有些客人偏偏专挑这时候来饮酒——看花。
      只是那花再不是我,是我身后的这群年轻明媚。

      少年江湖老,何况身处这烟花阵间,十二年风华过后,风细细,也不过是一捧往事前尘。
      曾记当年,美人红妆色正鲜。歌那“又过莺花阵,宽尽缕金衣”,声如裂帛。纵舞席间,有若天魔之态。那时哪知要有今日,拟歌先敛,欲笑还颦,小心需小心,加意复加意……
      ——唯恐尊前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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