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花雨》傅尘瑶

4、四

　　当离江来到催花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他满身的血污已经消失无踪了，看来是使用了仙疗术愈合了伤口，但脸上却是一脸的倦意，疾奔进来的步履也有些蹒跚。
　　聆花慌忙从花树上跃身下来，掠身过去扶住他。
　　“聆花，镜秋呢，镜秋有没有在你这里？”离江抬眼见是聆花，劈头便问。
　　“镜――镜秋――”聆花被问得措手不及，只是连连摇头道，“没，没有。”
　　“没在你这里？”离江的脸色一骇，“难道被困在魔蓝了。不行，我得去救他。”说罢，便欲回身往外而去。
　　“离江。”聆花匆匆跟上两步拉住他，“你伤成这样，不能再去了。”
　　“但是镜秋是为了救我才身陷魔蓝，我非去不可。而且，他是嫣然的王子，一旦落入魔蓝手中，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聆花道，“那我――”她本想说“那我跟你一起去”，便一转念间又思及她本是魔蓝之人，这一去，实在不知道将如何去面对镜秋，如何去面对魔灵。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躲在催花宫，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但她却又实在放心不下镜秋，又不放心离江一个人去硬闯魔蓝。
　　左右为难间，倏而转念一想，喜道：“离江，我们去找踏雪，看看踏雪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许，她会有办法的。”
　　“踏雪？”离江的眼神微微一动，他想起了那个独自在冰天雪地中镇守御雪宫千年的女子。“好吧。我们快去。”
　　两人一齐出得催花宫来，迎面便遇上了飞身而来的司晨长老。聆花的神色蓦然一变，蹑蹑地往后移了移步子，不自觉得往离江身后靠去。
　　“离江上仙？”司晨长老远远地看到离江，便加快步子来至跟前，奇道，“上仙何时来到嫣然，为何不见得殿前通报？”
　　离江回头看了眼瑟瑟地躲在他身后的聆花，以为她是怕他的擅自逗留嫣然而致使司晨长老责怪到她，便上前一步道，“长老，其实是我滞留嫣然――”
　　“滞留嫣然？”长老神色顿时一变，“这可是违反天规的。”
　　看到长老的神色阴沉了下来，心中便陡然一颤，急急地从离江身边站出来，叫道：“长老，你不要怪离江，不关他的事的。”
　　离江听得不禁奇怪起来，滞留嫣然这分明就是他的错，怎么会不关他的事呢？“聆花――”他刚要劝聆花不必为开脱，便见司晨长老微微笑道，“长老莫非就是那样不近人情的人么？既然这件事还没有被国主发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再追究了。离江上仙还是尽快回仙界吧，也省了一场纠纷。”
　　离江颔首道，“多谢司晨长老。”
　　“去吧。去吧。”司晨长老轻轻地挥挥手，一脸的慈爱。
　　离江回头看了眼聆花，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聆花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他断然不会回去的，但为了不让镜秋这件事情闹大，他也唯有假装回去。聆花微微地点着头，“嗯”了一声。离江回身便走了，聆花的身侧陡然一空，惊觉原地只剩她与司晨长老二人面面相觑，顿觉浑身地不自在。“我也回去了。”她匆匆地说了一句，便欲回身而去。
　　“聆花。”司晨长老却出声唤住她，“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情找你。”
　　聆花的心随着脚步一抖，她知道这一来，必定是没有什么好事。“什么事？”她缓缓地回过身，嗫嗫地问道。
　　司晨长老道，“刚才我接到消息，远征魔域精灵的魔蓝王已经回来了，他们决定，就在这几天内，以镜秋为人质，大举进攻嫣然――”
　　“进攻嫣然？”聆花的脸色顿时刷白。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她便要站到了嫣然的对立面。“这一战就在所难免了么？”
　　司晨长老点头，“不错。嫣然与魔蓝之战由来已久，几乎每百年便有一次大战，每每势均力敌，但此次不同，有王子镜秋为人质，四大祭司中，扶风身陷魔蓝，催花祭司杏容魂魄被禁，无法归位，如此一来，只剩踏雪和望月二人，此一战，魔蓝是胜券在握。”
　　“胜券在握？”聆花怔怔地出了会神，忽而眼前一亮，竟见司晨长老的指缝之间，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冰针，银亮亮地闪着寒光。聆花的心中莫名一颤，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做什么？”
　　司晨长老撇嘴淡淡一笑，“灵魄冰针，见血即溶，可以封人法力。殷离江乃是上界大仙，法力之强远在你我之上，而只要杏容一日不回，他便断然不会安心回到仙界。为了不让他破坏我们的攻城计划，只有――”
　　聆花大惊，“你要我拿这针去封住离江的法力？”
　　司晨长老肃然道：“若想要他性命无忧，唯有此法。”
　　聆花缓缓地伸出手，接过那根灵魄冰针来，看着那晶莹剔透的冰针，她的手开始有些颤抖。“魔蓝与嫣然之争，难免央及池鱼。离江是个外人，封住他的法力，也是为他好。”听着司晨长老苍老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聆花觉得仿佛这一切都是在梦中。记忆里那样温和高洁的长老，竟然也有出此下策。
　　聆花慢慢地收起冰针，不再抬头看司晨长老一眼，便幽幽地转身走了。
　　催花宫巍峨的高墙又呈现在了眼前，聆花的脚步停住了，抬起眼来，望向天空，看到的是一片苍茫。她知道离江就在宫里等她，等着她一起去找踏雪，一起去救镜秋，一起去把杏容要回来。“要回来了，会怎么样呢？”聆花低回头痴痴地想。“我就要回去魔蓝么？”
　　失神了半晌，她终是没有踏回催花宫，而是回身往另一边走去。
　　在嫣然城里的小叠泉边，那里终日繁花遍地，彩蝶飞舞，那就是聆花成为祭司之前的家。家里有水帘般明流的飞瀑，有织锦般明丽的萋萋芳草，还有那在水边瀑下豢蝶的母亲。
　　聆花躲到一棵繁茂的玉树后，偷眼看那彩蝶环绕中的母亲。嫣然的规定，祭司是不能擅离所镇守的宫殿的，没有国主的应允，是不能见晋升前的亲人的。因此，她只敢远远地倚着树看，观望着那记忆中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致。
　　“母亲似乎也不记得我了。”聆花悲哀地想。在嫣然，各种情感都是那么淡薄，大家心中想的念的，无非都是如何从半仙晋升为上界大仙，而除此之外，便已无所挂念了。
　　聆花黯黯地回身，踩着荫荫的芳草踽踽而行，足迹过处，瞬时花开，血红血红的花瓣。她蹲下身，不禁伸出手指轻触那血色的花朵，忽而间，手指一麻，一滴血沿着花瓣滑落，把花芯染成了淡淡的蓝色。
　　聆花骤然一惊，慌忙抬起手指，惊见指间的血血竟也是淡淡的蓝色。“啊。”她双腿登时一软，无力地往后跌坐去。手指在目光中轻颤，淡蓝的血滴在指间的轻颤。
　　“聆花。”身后突然想起一个轻轻的唤声，那样温和轻柔的声音，曾几度在梦里萦绕。“母亲。”聆花怔怔地回过头看去。母亲仍然年轻，及腰的青丝依旧乌黑如瀑，温柔的眼角，浅浅带笑的朱唇，就仿若几年前一般无二。
　　母亲缓缓地在她身侧蹲下身来，温和的目光落到了脚边的那朵花瓣蓝芯的花朵上，雪白的衣袖在花朵上轻拂而过，顿时一片银光的光雨闪过，花色便已褪尽鲜灵的色泽，而变得一白如洗。“聆花，你明白么？”母亲柔声问道。
　　聆花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母亲，然后摇了摇头。
　　母亲盈盈一笑，“花是为花，但它的色泽却是可以为我们任意地改变的。红花，蓝花，还不是看我们要赋于她什么颜色，不是么？”
　　“花？”聆花出神地望着白花发呆，心中却似乎有一种暗潮在涌动，她觉得她仿佛是听懂了母亲的话。
　　母亲轻扶上她的秀发，在耳边柔声说道，“聆花是嫣然的祭司，是母亲是好女儿，永远都是的。”
　　“母亲！”聆花突然回身一把抱住母亲的手臂就放声哭出声来，“我不是嫣然的祭司，我不是嫣然的人。”
　　离江的身影怔怔地停在了小叠湖边，风拂过他洁白的衣衫，在成荫的绿草上，悠悠地飘。
　　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微微一颤，聆花慢慢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了母亲明澈的眼眸中清楚倒映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离江。”她的身子震颤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来，远远地望着离江。
　　“你不是嫣然的人？”离江一步一步地走近，“难道真如魔灵所说的，你是魔蓝的人？”
　　看着他渐渐清冷的脸庞，聆花的心中顿时一凉，受了惊吓似地忽然大叫起来，“不是，不是，我不是！”
　　“聆花，聆花。”母亲慌忙搂过她，扳着她的肩头摇着过于激动的她，正色道，“聆花，你听母亲说。”
　　“母亲――”聆花抬起一双迷离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母亲温柔的脸庞，忽而樱唇一扁，抱着她的手臂“嘤嘤”的哭了起来。
　　“聆花。”母亲的声音暖如春风，“仙又如何，魔又如何，嫣然又如何，魔蓝又如何，不都在生活在这天地之中生命，又有什么区别？虽然你流的血是蓝色的，但在母亲心中，聆花永远是母亲的好女儿。”
　　“其实你出生时，红光盈室，山外鬼哭神嚎，转瞬间却又遍地花开，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并非真正的催花祭司的转世，但这么多年来，我却未曾告诉过一个人。”母亲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柔声问道，“聆花，你知道为什么吗？”
　　聆花出神地看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母亲看着她笑了，“因为啊，聆花出生的时候，是甜甜地笑着的。所以母亲相信，聆花一定会是一个好女孩，不是么？”
　　聆花含着泪点点头。
　　“虽然你是魔蓝的人，但是你生在嫣然，长在嫣然，谁能说你不是嫣然的人？”
　　“母亲。”聆花忍不住放声大哭，“但是，魔蓝要进攻嫣然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母亲淡淡一笑，“那么，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吧。无论结局如何，我啊，这一生只认定你这样一个女儿，好女儿。”
　　聆花抬起头来，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儿。母亲扶着衣袖帮她拭去两腮的泪水，然后搀着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离江跟前，微微一礼，温声道，“离江上仙，聆花既然肯坦然说出身世的秘密，正是说明她的心是向着嫣然的。但是她毕竟是魔蓝族人，不管她的选择如何，我们都不应该苛责太多。”
　　离江犹豫着，终还是点了点头，“但是，既然魔蓝要进攻嫣然，那聆花仍在嫣然，似乎――”
　　聆花哽咽道，“我走就是了。”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将她挥披散的发丝揽到身后，“离开也好。可以到处去走走。魔蓝与嫣然的千年纠纷，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承受得起的。走吧。”
　　聆花黯然点着头，徐徐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身道，“我走了，还能回来么？”
　　母亲含着泪点头，“当然能，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当然是你的家。要记得回来，母亲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回来。”
　　聆花紧抿着双唇，清泪扑簌而下，对视着母亲恳切的目光，蓦然回头，飞身而去。
　　“我送你出去。”离江也不知道这一句是怎么说出口的，他只知道，说出后，便追随着那个纤细的身影一直来到了扶风天外。
　　扶风天外，过去便是魔蓝的地界了。聆花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聆花。”离江从后面追了上来，站在她身后，“你要回魔蓝？”
　　聆花回过身，抿着唇，却并不说话。
　　离江看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一切看你，我们不会怪你的。”
　　聆花的眼中又是晶光闪过，她幽地抬起头来，看着离江那个清淡的笑容，不觉有几分失神。“离江，如果我再也不回来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离江怔了怔，倏而微微一笑，“当然。”
　　“会像记得杏容一样记得我么？”聆花又问了一句。
　　离江的脸色却刹时一变。
　　聆花等不到回答，不觉黯然起来，她就知道虽然离江是中了诅咒才对杏容念念不忘，但在他的心中，始终是只有杏容一人，而别无其他。她苦涩地笑了笑，“算了。走都走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心中悲叹着，转身欲走，又犹豫着回过身来，加了一句， “小心司晨长老。”离江蓦然大惊，“你，你说司晨长老也是魔蓝的人？”
　　聆花轻颔首。
　　“那就糟了。长老主掌嫣然的祭祀神法，而且手中又有诸多神器。恐怕难以对付。”
　　聆花奇道，“难道国主也对付不了他么？”
　　离江想了想道，“若是四大祭司联手，再加上镜秋的添香魔杖，或许可以对付。但是――”“我明白了。”她轻轻说道， “我走了。”
　　离江无言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走，慢慢消失在那一片混沌之中。离江却依然怔怔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