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花雨》傅尘瑶

2、二

　　离江抱琴的身子御风疾驰，聆花始终无法追赶得上，只能远远地看着他雪白的衣衫在风中翻飞如浪，乌黑的发丝在身后舞成一匹光亮而柔滑的墨色锦缎。
　　人间的景物小得像芝麻点，流水一样地在脚下疾驰而过，聆花尚未来得及看清这让他眷恋的人间的一切，那一刹那间，便已倏地飞过万水千山去了。
　　离江静静地停落在一座光秃秃的孤山上，慢慢地移着脚步来至一株粗壮的老槐树前。聆花终于追赶了上去，侧身挡到了离江身前，急声道，“离江上仙，你快随我回去。”
　　离江的目光微微落在她的身上，神情冷淡而波澜不兴，“你是嫣然的祭司？”
　　聆花道，“是的。我是聆花。你快回去，不然天帝知道的话——”
　　“我不会回去的。”离江不急不徐地打断她的话，脸上却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坚定的神气，“我做完我残留在人间的事后，我自然会回去负荆请罪，否则，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甘心。”
　　“唉！”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悲悯的长叹，聆花惊异地转着身子向四下里望去，没有看到一个人，但那个声音却仍然在身边持续，“天帝说，众生皆苦。苦就苦在拥有时不懂珍惜，直到失去后方才后悔莫及。离江上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谁，是谁？”聆花警觉地高声叫了起来。
　　老槐树的枝干在风中“簌簌”地颤动起来，声音清脆而响亮，“祭司大人，是我在说话，一个被天帝封印在这株树里的精灵，我叫纳修。”
　　“你是魔域精灵？”聆花的心震颤了一下，被天帝封印的精灵，肯定不是一般的小角色。
　　纳修正声道，“是的。我曾经是魔域精灵，但被封印的这几百年来，我每日聆听上仙教诲，深受其惠，再过一百年，封印就要被我体内的善念所化，我很快就会恢复自由之身，到时候，我就可以到天帝跟前，做一个小小的门童，那将是我纳修这一生最大的福气。”
　　“天帝答应过你么？”聆花认真地问。
　　纳修道，“是的。天帝说，只要我在这一百年中积足八千功德，就可以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心愿。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地做善事，如果我能帮离江上仙找到杏容姑娘的话，我的功德就可以圆满了。”
　　“杏容姑娘？”聆花一奇，刚要问她是什么人的时候，离江急促的声音却急急地在身后响起，“杏容，她现在在哪里？”
　　聆花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她不曾想到他这样冷漠沉静的人也会因为他人的一句话而显出如此急切的神情来，难道是这个叫做杏容的姑娘，在他的心中，占据着无与伦比的非凡的地位么？聆花顿时有些黯然，抿着薄薄的樱唇不再说话。
　　纳修轻轻地叹息，“五百年前，你拜上朝圣山成仙之时，杏容姑娘终因不堪长途跋涉之苦，倒在了这里。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就在这里，遇到了魔蓝的魔灵王子——”
　　“魔灵？”离江低低地呼了一声，双目中满是惊愕。
　　纳修道，“是的。魔灵告诉杏容，他可以用魔法助她还阳，但她要把她的灵魂交给他作为报酬。”
　　离江的脸色开始泛白，“她，答应了？”
　　“是的。她答应了。但是她拒绝了还阳，她只希望魔灵能助她实现最后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纳修顿了顿，接着说，“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她。”
　　“啊？”离江险些惊呼了出来。得道成仙是他宿世的心愿，从小他就全心向道，心中没有一丝杂念。虽在母亲的逼迫下娶了杏容为妻，但在人间的时候，他的心中都一直不曾有过她的身影，成仙之后反而时时地惦念着她。他一直奇怪着，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他被人下了诅咒，魔蓝族的诅咒。
　　离江脸上的神色在瞬息间变幻着，“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杏容姑娘割破自己的手指，在殷红的鲜血的流淌下许下心愿后，就被魔灵带走了。应该是去了魔蓝。”
　　“魔蓝？”离江心念一动，仙袂翩然而动，转身便踏云飞去。“离江上仙——”聆花急声大呼，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奔出几步，随即又想起离江一心离开仙界，并非是出自本意，而是被魔灵下了诅咒，如果一日解决不了，那他将一日无法做好他的神仙。
　　魔蓝是魔族最强盛的一族，相传他们的王拥有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而这种力量一旦爆发，将为任何人无法阻挡，包括仙人，包括精灵。
　　聆花远远地跟着离江，未经任何阻挡地就进入了魔蓝地界，来到了魔蓝皇城前。那银灰的高大的建筑雄据在面前，就像是一只沉睡的硕大的上古神兽，静默着，而又庄严非凡。城门口守着四个银灰衣服的银甲武士，立在那里一动一动，像铁铸石雕地一般。
　　看到离江和聆花的到来，只有最外边的一个武士抬起一只眼睛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又抱着胸前的大门斧，闭起眼来，不闻不问。其他三人则根本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像是睡着了似的。
　　离江微微在城门口停了停，启步就要往里面走。
　　“咔嚓”一声，两面门斧很适时地在他面前交叉，拦住他的去路，那只抬过一只眼睛的武士用疲软无力的声音说道，“请回，魔蓝圣域不欢迎仙人。”
　　离江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退后几步，淡淡道，“我找你们魔灵王子。”
　　这时站在外侧的另一个武士睁眼瞧了瞧他们，冷冷道，“我们王子可没有做神仙的朋友。”
　　离江淡淡地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便抱着他的琴慢慢地退了回来。飘然飞身坐上城门前的一块巨型怪石上，衣袖飞扬，就慨然抚琴而起。
　　琴音清脆铿锵，一声声有如马蹄掀飞而过般强劲有力。只见得他修长的手指在弦上狂舞，天际“砰砰”的两声轰响，墨黑的云朵从四方向潮流一般冲涌而起，登时间有如万钟齐鸣，聆花听得心神不由一阵激荡。她知道万籁琴音的厉害之处，赶忙聚敛心神，不去受他的召唤。
　　银灰的城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分外阴沉，一片沉郁的灰色中，一道火红的光芒从城里疾射而出，笔直地落在墙头。那是个黑衣银发的邪魅少年，他远远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嘴角淡淡地露出一抹浅笑，长长的风衣当风一震，便有一管晶莹剔透的紫玉箫横到唇边，呜呜咽咽地吹响了起来。
　　琴声和箫声在魔蓝城上激荡，就有如两道气流迎刃交上，荡开一圈一圈触手不及的余晕。整座城也似荡漾在了透明的水色中一般，缥缥缈缈起来。
　　聆花正惊诧他们二人就这样对峙上了，那铿锵的琴声和低回的箫声又刹那间齐齐地停歇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地在远处说，“你终于回来了。”
　　聆花的心中莫名地陡然一震，抬头间，才发现魔灵那句话，应该是对离江说的。
　　离江抱着琴，缓缓地从大石上起身，目光平直而暗淡，“我来带回杏容。”
　　魔灵撇着嘴角笑笑，“你带她回哪里？回仙界？”
　　离江当然不会看不出他言语之间的嘲讽之意，但他说的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仙界禁律严明，是绝对不容许凡人入界的，而若是救她回人间，魔灵若要再抓她回来，也是易如反掌。魔灵见他沉默了，又不冷不热地加上了一句，“你想破除杏容在你身上下的血咒，只能将她的灵魂彻底地毁去，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办法。”
　　离江的脸色蓦然地黯了下来。
　　魔灵却幸灾乐祸地笑了，“殷离江，你一心成仙，抛妻弃家，累得她跋山涉水为寻你以致于力竭而亡，你已经亏欠她太多了，难道你还忍要摧毁她的灵魂，让她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么？”说着，他缓缓地从长袍中掏出一个雪白中隐隐露着蓝光的瓷瓶，远远地朝着离江晃了晃，“杏容的灵魂就在这个瓶子里，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考虑将它交给你。”
　　“什么条件？”离江并没有多犹豫。
　　魔灵淡淡地笑，“请催花祭司设法带我进入蝶国嫣然。”
　　聆花蓦地一呆，离江显然也怔了证，回头看了眼远远地站在一边的聆花，断然道，“这不可能。”
　　魔灵毫不意外地笑了，晃荡着白玉瓷瓶，似笑非笑地说，“那么就凭你们的本事来抢吧。”他不急不徐地说完，便回身沿着原路飞射而去。
　　离江的身子定定地直在原地，出神了半会儿，才忽而回过神来，顿足急掠而去。
　　高高的城墙上空无一人，离江轻飘飘地飞身而过，没有受到一点阻挡，但当他的脚尖方一沾地，数以千记的魔兵鬼魅似地突然冒了出来，像潮流一般由四面冲涌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
　　离江神色一凛，将手中的古琴高高抛起，登时一片蓝光闪现，绚烂夺目，在半空中一阵摇晃后，旋转着落下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来。离江持剑在手，竟一别贯来的沉静温吞，全身散发着冷清肃杀的冰蓝之气。
　　突然长剑横挥而出，一片如水的蓝光，魔兵门迎峰而退。聆花紧跟了上来，飘落在离江身旁，一边掏出催花铃，一边催道，“离江上仙，这里有我，你快去救人。”
　　离江闻言回头感激地朝着她点了一下头，便一揽长剑飞身而去。催花铃在聆花手中一摇，发出一串串接连不断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伴着她纤巧轻盈的身体在魔兵群中周旋着，原先势如破竹的汹涌气势渐渐弱去，动作也明显地迟缓了下来。
　　聆花正想趁机脱身赶去相助离江，不料刚一转身，前方墙头又是黑影一闪，赫然竟是去而复返的魔灵。他长长的黑色衣袍“哗”的一声当空掀过，黑压压的一片魔兵便刹那间消失无踪。聆花抬头惊愕地看着他，他却淡淡地露出一个微笑，温和而亲切，“你终于回来了。”
　　聆花一惊，奇道，“回来？回来哪里？”
　　魔灵看着她笑了起来，“就是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园啊，夕岚。”
　　“夕岚？”聆花蹙了蹙纤细的眉尖，“我叫聆花。”
　　魔灵笑了，“傻妹妹，你是我的妹妹，魔蓝族的公主，夕岚呀！”
　　“胡说！”聆花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她就算再无知，也不会连仙魔异路的道理都不明白。仙是仙，魔是魔，她若果是魔蓝族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嫣然的祭司，总管一方？
　　魔灵慨叹着摇头，“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司晨长老守得也未免太牢了。”他有些无奈地叹着气，“五百年前，法师算定嫣然第五代的最后一位祭司将要转世成仙，结果让我们抢先一步找到他，并设法禁锢了他的灵魂，而以你去偷龙转凤，顶替上去，为的就是今天你的苏醒过来，助我们魔蓝一臂之力。不曾想到，你竟没有想起任何事情。”
　　聆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假冒的催花祭司了？”
　　魔灵点头，“不错，你是魔蓝的公主——”
　　“哼！”聆花冷笑，“别乱七八糟地瞎扯了。天帝是什么，嫣然国主是什么，岂能眼睁睁地瞧着你们做这样的手脚？而且每一位嫣然祭司的降临，必定天降祥瑞，家母曾经告诉过我，我降生之日，蝶国方圆之地，倾夜花开遍地，香飘万里。而司晨长老也正是受了这祥瑞的指引——”
　　“司晨长老是我们魔蓝的人。”魔灵淡淡地插进一句。
　　聆花骤然地怔住了，定定地看着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所谓的天降祥瑞，也只不过是司晨长老所施的障眼之法而已。”说着，魔灵又掏出了那个瓷瓶，“殷离江前世的妻子苏杏容，才是真正的催花祭司。只是她临终之前，用一个愿望跟我做了交换，所以才可以瞒天过海，而殷离江这生生世世，也绝不会再忘记苏杏容这个人，这个名字。这是一桩两相情愿的交易，很公平。”
　　魔灵微顿了顿，飘然地从墙头越下身，柔声道，“夕岚，你还不相信吗？”
　　看着他专注深切的目光，聆花心中莫名地一虚，这个人的目光为什么这么熟悉，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心中虽已开始半信半疑，嘴上却还是冷哼一声，“妖言惑众，相信你才怪！”
　　“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司晨长老。”魔灵说得很平静。这又使得聆花的一颗心“砰砰”乱跳，“我不会真的是魔蓝的人吧？”她在心中暗暗又惊又怕，冷冷道，“你别枉费心计了，我是不会相信你的。我去找离江。”说罢，她凌空飞起，仙袂飘飘，便要横空而去。忽然间，眼角黑影闪动，魔灵颀长的身影又挡到了前面，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淡淡道，“你是救不了殷离江的，还是回去吧，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再来。”
　　说着，他随手将她往后一推，聆花顿觉四面八方有无数道气流奔涌了过来，环绕着她，簇拥着她，飞速地往后退去。
　　大风在“扑簌簌”作响，响得几乎听不到其他的任何声音，眼看着那暗淡的巍峨的宫殿飞一样地在眼前远去，恍惚间，却又觉得这种悬浮的感觉好熟悉，仿佛，也曾有这样的一个力量，用力地将她推远——
　　“聆花。”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好熟悉？”聆花的心头震了一下，回过神来才恍然发觉，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已回到了嫣然国内。镜秋正从后面扶着她，关切地望着她。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的，是扶风祭司。
　　聆花恍惚了一阵，突然又想起了魔灵的话，“司晨长老，我要见司晨长老。”她喃喃地念了几遍，一把推开镜秋，便夺路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