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桥》傅尘瑶

1、上

　　天苍苍，雪茫茫，万籁俱寂中，一点昏黄的火光缓缓地移动着，一点，一闪，仿若夏夜的萤火。
　　火光很微弱，只淡淡的一点枯黄的颜色，黄得有些苍老，似乎稍稍一个摇闪就会扑灭似的。凄清肃杀的气候，一弯寒桥下的溪水也冻得动弹不得，只瑟瑟地颤出一圈一圈的觳纹。
　　雪还在下，一片一片的，雪白雪白，在月光下清冷得刺眼，桥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踩上去“簌簌”地轻响。
　　女子纯白的裙摆长长地拖在雪地上，轻轻地，就如蜻蜓点水般地，不留一点痕迹。碎步蹒跚，就像一丛洁白的风信子在风中摇摆着腰肢。
　　白色的纱灯，也跟着摇摆，摇摇摆摆——“嗒塔嗒塔”，远远地一阵马蹄声。纷乱。有四五匹快马。由远及近。飞快。
　　“哗”地一声，骏马从桥上疾驰而过，那一冲而过的劲风，女子的裙裾猛地翻飞起来，“呼啦啦”的临风猎猎作响。手中的纱灯也剧烈地摇摆起来，“呼”地一声挣脱开去，在风中几个翻转，无力地跌了出去，径自地灭掉了。
　　马上的少年犹豫着，一勒马缰，骏马长嘶而起。
　　“五弟？”领头的青衣大汉回过头来大声地呼喝，“不要耽搁，赶路要紧！”
　　风雪很大，扯天扯地地乱刮，刮得汉子的声音也虚飘飘地欲断。少年利落地一个翻身跃下马来，迎着风雪小跑着过去拾起摔落的白纱灯，摸出火石躬着身子想重新点燃纱灯，“啪”“啪”“啪”，连着几下，却是怎么也点不着。
　　少年的脸上有些歉然的尴尬之色，提着灯蹑蹑地来到女子身前，“姑娘，不好意思——”
　　女子的目光哀伤地停滞在白纱灯上，头微微地低着，瀑布般顺滑的长发柔柔地铺泻在身后，轻笼着她消瘦的身躯，愈发地显得凄清孤冷。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子的声音茫然而空灵，有一种触摸不到的忧伤。
　　少年呆了一下，轻轻地摇摇头，他也只是一个路过的人而已。
　　女子的脸慢慢地抬起来，美玉无暇的脸庞苍白地没有一丝的血色，一双幽幽的大眼睛竟薄薄地镀上了一层银闪闪的光彩，此刻阴冷冷的，有如利剑般的犀利。
　　少年突然“啊”地惊呼了一声，笔直修长的身体一个摇摆，竟也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漫天鹅毛般的大雪，瞬时化作了满空的鱼滴，粘稠而带一股腥味，暗红暗红的，不是雨，是血！
　　“五弟！”第四匹快马上的人惊惧地大呼起来，第三匹马也掉转头来，挥鞭直往那女子奔去。
　　两匹快马直冲而来，“唰”“唰”两柄大刀出鞘，迎着清冷的月光，一片如水的寒光，如狼似虎地迎面而来。
　　白衣飞舞，青丝流泻，马蹄的乱践，一地的雪花伴着血雨狂坠，女子却定定地立在桥上不动，手中提着那盏黑吁吁的白纱灯。
　　凭空的一阵狂风，白花花的雪片又扯天扯地地乱舞了起来，白纱灯一个摇闪，蓦然地亮了，不再昏黄，而是血红血红的颜色。两匹快马从女子的身侧飞驰而过，乌黑的秀发狂乱地飞舞。
　　马上还坐着人，安然不动，如山般静默，而两具壮硕的躯体的上方却已经空了。
　　头，不见了。
　　“鬼，鬼啊！”
　　第二匹马上的人颤巍巍地嘶声大叫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飞也似地仓皇而逃。

　　“这就是踏雪桥的传说么？”
　　夕瞳浅浅地蹙起了她好看的眉尖，一双乌黑而明澈的眼眸询问地瞅着客店老板。
　　老板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被自己方才说起的哪个踏雪桥恐怖的传说给吓住了，沙哑着嗓子颤颤地说道，“所以，天，天黑以后，是绝对不能过踏雪桥的，会，回没命的——”
　　“这就是你死拉活攥着不让我们过桥的原因？！”
　　恒沙愠怒地一拍桌子，霍然长身而起，忿忿地瞪着老板便欲大骂出声。
　　“恒沙。”旁边伸过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来，轻轻地拉回恒沙，示意他不要冲动。
　　夕瞳半眯起她明丽的双眸，似在考虑着一些事情，“那个白衣女子，是鬼？”
　　老板犹豫了一下，悚然道，“不是鬼，就是个妖精！总之，肯定不是人！就说那踏雪桥，白天里正正常常的，一到晚上就积雪满地，漫天飞雪的，应该，应该是个雪妖！”
　　“雪妖？”
　　夕瞳又沉默了，独自凝神想了一会，又回眸淡淡地望向一直静坐在一旁的青衣少年。
　　“重帘？！”恒沙有些坐立不安了，反复地换了好几个坐姿，终于忍不住推了推那少年，急噪不安地说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那被唤作“重帘”的少年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与恒沙相仿，却是异常地沉得住气，除方才唤止恒沙的那一声外，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安安静静地，是一个非常本分的听众。
　　“那就请店家帮我们安排三间客房吧。”
　　重帘终于发话了，但他这一句话，恒沙却宁愿他什么也没说，难道他们今晚真的要窝在这个不所谓的小店吗？！
　　“重帘！”重帘一起身，恒沙便紧紧地跟了上去，抢上一步拦住他的去路，毫不客气地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忘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还是——”
　　“恒沙！”夕瞳适时地将一股闷气上来便口不择言的恒沙给拉了回来，伸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咪咪一笑，轻声说，“找个妖精给你打，你喜不喜欢？”
　　“真的？”恒沙的眼睛一亮，他的穴影刀已经蠢蠢欲动了，“真的有——”
　　夕瞳朝着他神秘兮兮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一边悄悄地指了指出门而去的重帘。恒沙会意地闭了嘴不再说话，跟夕瞳二人缩在门边掩嘴“嘿嘿”地偷笑。

　　夜幕降临了，踏雪桥方圆五里内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不消一刻钟，桥上的积雪便有一尺来厚了。
　　夕瞳轻轻地踩上了洁白无暇的雪层，松松的，软软的，在脚底无力地“嘶嘶”作响，摊开手掌，让雪花停在手心，慢慢地融成一股冰凉凉的雪水，“真的是她？”夕瞳喃喃地念了一声，微一抬眸，便隐隐看到了那飞舞的风雪中若有若无地出现了一个纤细的人影，一点昏黄的火光随着风，一摇一摆，就像荒野坟前的磷火——“她来了。”夕瞳轻呼了一声。
　　“在哪里？！”
　　正茫然地四处游离着目光的恒沙，陡然一震精神，惊喜地高呼了一声，提气一掠，遍便抢上一步前去搜寻那雪女的踪迹。方跃到夕瞳身侧，骤时一股强大的劲力当胸击来，有如电击一般，全身猛地一麻，手足动弹不得，只听得全身的骨头“格格”的作响，像拿着一把刀在不停地磨似的。
　　“恒沙！”
　　夕瞳一惊，慌忙伸手去拉恒沙，但是任她怎么用力，却楞是拉不出来，就似乎是在他们二人之间有一堵墙挡住似的。“夕瞳，不行了，我的骨头要散了！”恒沙呻吟着，棱角分明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了一起。夕瞳心下焦急难当，不及多想用力地便将他往外一推。
　　恒沙的身子飞也似的跌了出去，那一股反弹过来的劲力又震得夕瞳也摇摇摆摆地后退了几步才站稳，方自松了一口气，又听得恒沙惊恐地大叫一声，“夕瞳小心！”
　　夕瞳蓦然一惊，下意识地一回头，迎目便见一张雪白雪白的脸直逼在她的面前，两只眼睛是银亮银亮的，扑面而来的一阵透人肌骨的寒意。
　　夕瞳吓得“啊”的一声跌坐在地上。
　　“夕瞳，快出来！你快出来！”恒沙在外面急地大喊大叫，但偏偏刚才被那么一击，现在半边身子还麻麻的，没有一点知觉。
　　夕瞳却早已吓地手足冰凉，直僵直着身子坐在雪地上，惊惧地瞪大眼睛盯着定定地立在身前的那个浑身雪白的女子。
　　雪一样的白纱灯，伴着雪白的衣裙轻轻地飘，女子薄薄的嘴唇未动，却有一个空灵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子的声音就如在她身后纷纷飘坠的雪花一样，轻灵而飘逸出尘，她的目光幽幽的，看到的只是哀伤和落寞。
　　夕瞳心底的惧意骤减，暗自定了定神，柔声问道，“你不知道么？”
　　女子的神情淡漠而轻盈带愁，茫然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夕瞳隐约间感到自己似乎被这一种哀伤给感染了，不自禁地悲凉了起来，“这里是踏雪桥。”
　　“踏雪桥，踏雪桥——”女子喃喃地念着，“原来这里是踏雪桥。”
　　夕瞳一边从雪地上站起来，一边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么，怎么会——”
　　“很多年？”女子微微一怔，暗自失了会神，又幽幽道，“是啊，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年了——”她的眼中露出一抹绝望的笑意，似有些自嘲，又有些自怨自艾，“原来这世间的爱竟是这样地脆弱，不堪一击。我用了一百年去爱他，却用一千年去恨他，而他只用了一天，就将我遗忘在这里千年。整整一千年——”
　　她的眼中晶莹的水光一闪，一串串泪珠夺眶而出，迎风一荡，便化作一片片洁白无暇的雪花，翩飞着轻盈曼妙的身姿，漫天地飞舞。
　　“姐姐。”思及她竟就这样孤孤单单地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年，终日伤心流泪，化作漫天飞雪，心下顿时百味交集，替她难过非常。不知不觉中，移步向前了一步，伸出手想去扶她的手臂，出言安慰一番，不料，手指尚未触到那纯白翩飞的衣衫，却已有一股凌厉的劲气从她身上疾射而出，一片明亮刺目的寒光。
　　“啊！”夕瞳惨叫了一声，便似被重物在胸口猛击了一下似的，飞跌了出去。
　　“夕瞳！”恒沙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想到，前一刻明明还讲得好好的，这一刻却突然地出手。“妖孽！”恒沙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随即穴影刀“哗”的一声出鞘，一片眩目的红艳艳的清光，当空几个旋转，便迅猛地往雪衣女子扑去。
　　刀尚未近身，清亮如水的蓝光迎刃而起，只听得“砰”的一声脆响，凌空飞去的穴影刀竟直直地被挡了回来。恒沙神色微变，他的穴影刀可是当世排名屈指可数的名刀利器之一，无坚不摧，无妖可敌，没想到今日竟遇到妖术如此高深的妖精，不仅不为它所伤，分而将它挡了回来。
　　“再来！”恒沙不甘心地大喝一声，旋身退出几步，霍然再出一刀。
　　“恒沙，不要乱来！”
　　一个清健明朗的声音急急地破空而来，话音未落，便见当空一条银色的长练呼啸而来，一把缠住夕瞳，硬生生地将她从中攥了出来。
　　重帘修长的身影伴着那一条银练一起落定，伸出手从后面稳稳地接过一脸苍白的夕瞳。
　　“重帘！”恒沙回手收了穴影刀，提身掠到重帘身侧，眼见夕瞳安然无恙，也松了一口气，又抬手往后一指，忿然道，“重帘，这个千年雪妖厉害得很，我们联手对付她！”
　　“不要急。”重帘温声劝阻，凝眸深深地望向仍然独自立在风雪中的雪衣女子。鹅毛般大小的雪花一片一片地打着转儿从她身前身后飘落，却始终没有沾到她的衣角一丝一毫。
　　“你们看看。”重帘突然轻轻地往后移开一步，宽大的衣袖缓缓地在面前升起，“呼”的一声，衣袖向涨满风的帆似地鼓动起来，白亮亮的一道清光喷射而出。
　　“啊，这是——”
　　夕瞳惊愕地呼了一声。
　　那道白光在雪衣女子身前十余步开外便像是射到了一面镜子上似地反射了回来，随即是一片幽蓝透明的水一样的光芒，重重地围裹着那个女子，朦朦胧胧的，就像是笼在了晶莹的水晕之中，变得不甚真切。
　　“这就是寒池结界——是神设下的。”
　　重帘抬眸望着那片渐渐暗去的蓝光，若有所思地解释了一句。
　　“神仙？”
　　这使得夕瞳与恒沙也颇为意外。寒池结界是抵御外敌的一种强势结界，可以保护界中之人不受任何损伤。白天在日光的照射下，混淆于天地之间，难以分辨，而一旦入夜，感受到月光的精华，立即发挥它难以抑制的强大威力。但是，它也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设界之法复杂非常，而设界之人也须付出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代价，因此，自古以来似乎都没有人尝试过，寒池结界，只是一个传说中的神奇结界。
　　“这个结界是神设下的，难道——”夕瞳的明眸微微一闪，“难道她是被神囚困在这里的？”
　　重帘轻轻地摇头，“难说。”
　　夕瞳垂下头，暗自想了想，忽而心头一动，抬起头远远地望着仍然飘摇在风雪之中的白衣女子，心中颇有凄然着之意，“她，她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重帘的眼睑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气，“你认为是吗？”
　　夕瞳沉吟，“风、花、雪、月，这里是踏雪桥——或许就是。”说到这里，她又不自禁地顿了一顿，“为什么不试试？”
　　“你们在说写什么？”
　　在一旁越听越糊涂的恒沙终于忍不住凑过头来问了一句。
　　“我怀疑她是风花雪月四大祭司中的御雪祭司。”
　　夕瞳一言之间将这一件事情说得一清二楚，恒沙反而立马地没话说了，紧抿着坚毅的嘴唇，默然地望向重帘。
　　重帘在二人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神情愈发地沉重下来。半晌，终于衣袍一动，“哗啦啦”地迎风一阵飘展，他修长的身影赫然已飘上了正对着踏雪桥的那个小土坡。原本的一身青色长衫也转目间变成了一袭宽大的白色长袍，乌黑的发丝也在旋身的那一瞬间，当风四散而开，似水般流泻，映射着清凉的月光，一片闪亮亮的银色光芒。
　　风雪一阵一阵地袭来，重帘微敛双目眸，凝视了中天的月色半会儿，伸手在宽袖中一探，便旋转着掏出一根二尺来长的银色小棒，大抵是一般竹子的粗细，一端赫然雕有一只飘然欲振翅飞去的蝴蝶。
　　“这就是历代国主的添香魔杖么？”
　　恒沙像发现宝贝似地欣喜地大呼起来。
　　夕瞳凝睛远远地望着重帘手中挥舞的添香魔杖，轻轻的点了点头，“这就是添香魔杖。蝶国嫣然历代国主召唤祭司的添香魔杖。时日不多，真希望她就是我们要找的西方雪司。”
　　恒沙不解道，“会吗？她不是妖精么？嫣然的祭司不可能会是妖精的！”
　　夕瞳摇头，“她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妖精那么简单。”
　　“为什么？”恒沙还是不明白。
　　夕瞳看了他一眼，“你听说过一个神仙费那么大的精神设寒池结界来囚困一个妖精的事么？”
　　恒沙呆了呆，茫然道，“好象没有。”
　　添香魔杖的银辉，在月光的直射下，像水波一样地一圈一圈地漾开去，泛这鱼鳞般晶莹剔透的荧光，迷离而绝美出尘。隐约间，那微波粼粼的水光中，几个亮点翩然而动，像扑扇着美丽的翅膀，一扇一扇，一群银光闪闪的蝴蝶渐渐地从水波中挣脱而出，一只接着一只，漫天地翩迁而舞，几乎与飘飞的大雪融成一片。
　　雪衣女子的目光已渐不再迷茫和哀怨，抬起头，专注地望着振翅飞舞的蝶群，看得异常的出神。
　　“怎么知道是不是？”
　　恒沙又问了一句，目光却也禁不住被那一群蝴蝶吸引了过去，定定地昂首望去。
　　“添香魔杖是蝶谷的圣物，若果真是嫣然的祭司，必然会受到魔杖的召唤，作出反应——”夕瞳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几乎吞没在了风雪中，突然间，她又喜出望外地大呼了一声，“快看！快看！”
　　恒沙猛吃一惊，下意识地应声望去。只见那雪衣女子的身上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层薄薄的光晕，渐渐地变亮，渐渐地与周围的雪色融为一体，朦朦胧胧，浑然不知处。

　　我叫千雪，千山暮雪，是一个雪域精灵。
　　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雪国的一千座山脉上都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千日不止。
　　从小就喜欢赤着脚，踏着洁白无瑕的厚厚薄薄的雪层而行，稀稀松松的，在脚底“簌簌”地响。翩飞着纯白的纱织的衣裳，漫天的大雪中，我是最大最美的一朵雪花，无忧无虑，母亲就站在门口笑了，看着我笑，然后我也笑，“格格格格”的，比风过银铃还要清脆。
　　在我两百岁成年的那天，父亲从天边的海域带回了一件九彩珠衫送给我。我穿在身上，明曳曳的，仿佛间就成了海域精灵的美丽公主。我挥舞着飘飞的衣袖，裙摆，临风旋转，漫天的雪花便开始围着我飘舞，尽情地摇摆着她们绝世的舞姿——“呵呵，想不到在这万里冰封的雪国竟然也能瞧见这样美奂美伦的景致啊！”
　　一个清朗的赞叹声在不远处响起。
　　我回过头，就看见前面山脚下飘然地停了两个年轻男子，都是一身雪白的长衫，清洁得一尘不染，脸上盈盈带着浅笑。
　　后来我才知道，说话的那个人叫鸠雨，而他旁边的就是梦迟。那个时候，他就远远地站在那里，含笑地看着我，刹时间，我飞跃的心绪便蓦然地澄清了下来，静如一片明湖。
　　梦迟是一个很和气的人，说话的声音也柔柔的，缓缓的，就像是温暖和煦的春风拂面而过。虽然雪国是从来不会有春天的，但我时常在心里想，春天大抵就是这样了。梦迟也是爱笑的，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但他的笑，落在心里却是很飘渺，很遥远的，就像是远在天边，触摸不着似的。
　　梦迟不爱动，总是见着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的挽云洞里，翻着一些我所看不懂的书卷。每次看到我来，他总是客气地让出一个位置，让我坐下，然后就回身去倒茶。
　　“这是什么书啊？”
　　我拉过他方才看的那本书，好奇地问。
　　梦迟端着茶来，随口答道，“是关于仙法的。”
　　“我们是精灵，看仙法做什么？”我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惊愕地咦了一声，“好象还有魔法诶？”
　　梦迟笑笑道，“仙法，魔法，还不都是法术。”
　　我想想也是，又想起我来是找梦迟去看我的新发现的，管这么多干什么。“呵呵”，我轻轻地笑了笑，伸手拉过梦迟的手，“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梦迟的笑依然那么不远不近。
　　我不说话，抿着嘴直笑，拉起他往外飞扑而去，投入那重重叠叠的风雪之中。
　　晚湖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小湖，她宁静而安详，像一位沉睡中的上界仙姑。雪国终年冰封，晚湖却神奇地不见一丝冰冻。漾着明澈清凉的湖水，卵石水草，历历可见，对于雪国来说，这里简直是一个世外仙境。
　　“好看么？这里是晚湖。”
　　我开心地指着一湖的碧波，笑盈盈地看着梦迟。
　　梦迟含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低下头问我，“晚湖？为什么叫晚湖？”
　　我笑着说，“因为这里的晚景特别美啊。湖的四周会凭空地亮起金灿灿的火光，亮堂堂，暖洋洋的，一直亮到天方初亮，湖的中心还会浮现出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静静地躺在湖心，却不掉下去——快看，出现了，出现了——”我欢喜地又蹦又跳起来，指着湖心那个若隐若现的白衣男子，大声唤着梦迟看。
　　梦迟并没有吭声，可能也是惊叹于它的神奇吧。
　　湖边的火光今晚似乎特别地明亮，映得我的脸庞都阵阵地发热，我开始兴奋地数起湖边一点一点的火光，“一，二，三，……，八十，八十一，梦迟，总共有八十一盏哪！”我雀跃地晃着梦迟的手，他的脸色却蓦然地变了。
　　“八十一，八十一……”他喃喃地反复念着，“你叫千雪，千雪……”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在念着我的名字，念得我的心里也随着脸蛋热乎乎地，我扬起头，对着那遥遥的那一片灯火，大声叫了一声，“千雪好喜欢梦迟哦！”
　　梦迟的身子颤了一颤，猛然的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我，“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呵呵”地微笑，“我说我好喜欢你啊，希望你永远都幸福快乐！”
　　梦迟望着我，半晌才淡淡地露出一个笑容。
　　“该你了。”我推了推梦迟，“该你说了。”
　　梦迟迟疑了一下，见我期待地望着他，于是微微一笑，“我也很喜欢千雪的。”
　　“真的吗？”不知道为什么，梦迟的一句话，登时使我愕然了，怔怔地呆立了半晌，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开心地跳了起来，扑过去抱着他的腰又蹦又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那我们以后不是可以天天呆在一起了——”
　　梦迟淡淡笑着看着我。
　　“就笑父亲和母亲一样，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我兴奋地幻想着以后相依相伴的岁月，梦迟挂在脸上的笑容却蓦然地没有了。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一双冰冷的手伸过来托住我的手臂将我往外推去，梦迟的声音淡淡地在头顶响起，“说什么傻话，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疑惑地抬起头望向他幽静的双目，固执地纠正，“为什么不可能，可能的，可能的！”
　　梦迟幽幽地叹出一口气，看着我，“迟早有一天，我是要离开这里的——”
　　“那我跟你一起走。”我毫不犹豫地接下去说，“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就算你赶我，我也不走！”
　　梦迟有些惊奇地看着我，忽而又冷冷地推开我，“不可能，你不可以跟着我的。”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不解地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地晃，“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为什么！”
　　梦迟在我忘乎所以地大喊中，摇摆着身子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支吾着，苍白的脸抽搐着，“因为——我并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