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夜风云影

3、Chapter3

　　你到都在想什么？当你出现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夏凛低头盯着自己的半透明的手，有些茫然。
　　自那夜他在钟塔上现身吓到尚还是个小姑娘的秦筝后，他十几年来从未在别的人类面前露过脸，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人类似乎总是易碎的。人们讲鬼故事，便是意在告诫后辈远离违背天理存于世间的东西，以免遭受伤害。所以夏凛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应该远离人类。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他想，我可能该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不想待在这了。
　　远方风沙狂舞，犹如赤龙扶摇而起。

　　是夜，浔城警察局。
　　“常先生，您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常风从文件堆后面抬起头，朝来人勉强一笑，“累了，稍微休息一下。”
　　那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咔哒”一声门被合上，常风轻轻出了口气，微微颤抖着手指，重新翻开了那本户籍档案。
　　死亡登记：
　　姓名：夏凛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xx年5月14日
　　死亡日期：19xx年x月x日
　　死因：不详
　　死亡地点：平留阜
　　良久，他双手插入头发，慢慢弓下身，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那个曾经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早在十数年之前就悄然化作灰烬，而他，而他常风却知道现在才假以他人之手，从这一张薄薄的纸上，透过这一行行冰冷的铅字得而知之。
　　档案被胡乱地合起放在桌子上，凌乱的纸页似乎昭示着桌前人的极度痛苦的内心。
　　常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只是眼圈隐隐发红。他迅速整理好那份档案，沉默半晌，咬牙翻到夏凛那页，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了下来。
　　他本想干脆烧了这张纸算了，踌躇许久终究没忍心，把它折了几折塞进了公文包。
　　油灯豆大的火光跳动着，常风端坐在桌后一目十行地审阅着报告，乍一看与平常无异，然而搁在桌下的手却疯狂抖动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指缝隐隐有血丝渗出。
　　夏凛……夏凛。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才如此年轻就已离开人世？
　　夜深风静，常风心想左右无人监视，今夜又是只有自己和另外一人值班，干脆仔细翻阅档案，看能不能查出点蛛丝马迹来。
　　他起身挥灭了油灯，朝门外喊了句“帮我盯会儿”，就严严实实地关紧了门，窗帘也放了下来。他把放倒在地上的梯子立起来支好，噌噌噌爬上了警局小阁楼。
　　平留阜是浔城下辖的一个小镇，那里给常风的印象除了“穷山恶水出刁民”之外就没别的了。现在时局纷乱，要说一个人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这事情实在是常见。但他绝不会死在普普通通平常无奇的地方，能毫无预兆“吃人”的，除了几个势力倾轧严重的大城市和战略要地，再就是些驻军地之类的。就常风所知，浔城除了盛产奇人异士外别无其它特别，而这些异人多以“世外高人”自居，参与凡俗事务者甚少。更何况这些异人多出生于浔城古城，平留阜籍者少之又少。
　　按照常理，夏凛绝不会在这种地方莫名其妙地死掉。
　　常风在阁楼蹑手蹑脚地翻箱倒柜，把平留阜上上下下十几年的备案资料全找了出来，摞了几近一人高，然后捡了夏凛去世那一年的一本案件资料读了起来。
　　阁楼一片黑黢黢，常风就坐在地上抱着资料册哗啦啦，他竟能在黑暗中清晰视物。纸页一张张从他指间滑落，他陡然间产生了一种得知夏凛死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些纸张、这些大小铅字，都是一条条曾经如此鲜活的生命，然而曾经的他以为这不过是找茬般枯燥的工作罢了。
　　这样的感觉，就是人类常说的“感情”吗？
　　真的很……神奇。

　　我回去看看吧。夏凛低头用脚尖来回碾着地上一颗小石子，秦筝说的“常先生”我还没见过呢，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别的人类也好。
　　那就先回潭镇吧。

　　翌日晨。
　　“潭镇这个地方不比浔城，治安差的很，你确定你要接这趟差事？”老局长头发花白，老花镜下是掩盖不住的沟壑，他双手摩挲着一只脱了漆的白搪瓷缸，语重心长道，“常先生你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那里官匪相护，你去了之后心里必定不好受，而且那的地头蛇对外来人极不友好，这趟不过是转接些资料，于公于私，我劝你不要去。”
　　常风一身笔挺西服，端端正正坐在局长对面，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斯文又柔和，和昨天晚上绝望痛苦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说：“没关系刘局，我读书之前再潭镇待过两年，也不不算外地人，您说的那个‘地头蛇’是常家吧？”
　　老警长面露诧异：“你是怎……”
　　“那也算我远房亲戚了，好多年不走动，听说他们最近混得还不错，这才想回去探望一下。”常风微微一笑，“正好这次警局有公差，我寻思往来路费还不用自己出，这才想接这事，您就允我去吧。”
　　“这……我还是劝你再慎重考虑。”
　　“哎，我也好长时间没休假了，这次就算您给我放假了行不行？”常风放出了终极大招，他知道老局长一向体恤下属，上次本该他放假时局里正逢大案，他作为主要骨干可是一天假都没捞着，刘老头为这事没少念叨，他这话一出，就知道局长铁定得答应。
　　果不其然，刘局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在申请书上签了字：“行，你去吧，在潭镇多待几天，好好休息一下。”
　　常风双手接了文书，老局长鞠了一躬，退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常风费了好大劲才把怨愤的表情忍回肚子，脸上得体的微笑再也保持不住，紧紧抿着嘴，面无表情地快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狠狠盯着手里申请书上印着的“潭镇”两个字，渐渐面露恨意。
　　潭镇……让夏凛死在你们手上，将是你们很快就会结束的人生中最最后悔的一件事。

　　潭镇。
　　作为鬼，夏凛赶路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仅仅是一个下午加一整晚，他就再度来临这个地方。多年以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好像他本就属于这片土地似的；他闭上双眼仔细感受，却又发现并非如此，在这份莫名的“归属”中，又夹杂着许多细微的、杂乱的、细细密密缠绕着心脏的怨恨与不甘。
　　当年秦筝发现他的那个雨夜，也正是他作为“鬼”出现在世上的第一晚。彼时他尚懵懂无知，对外界刺激给予的所有反馈都出自本能，而心底一片冰冷；如今他在人类之间混迹多年，所有或真诚或虚伪的悲欢也见识了个遍，早已学会了给自己披上一张假惺惺的人皮，几乎完美地掩住了身为彼岸之人的冷漠无情。
　　只是他所有的情感都源自模仿，而非本心的炽热。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座钟塔，轻松穿过墙壁来到了顶层阁楼，用稍稍具象化的手推开了玻璃窗子。
　　吱呀——
　　此时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夏凛倒觉得有些刺眼。他向下张望，发现大院子里有许多孩子在奔跑嬉戏，不过不多时就被一个大人拎着板子赶回了房子。
　　所谓“房子”，其实是一座大教堂的遗骸，里面雕梁画栋的高大柱子和彩绘壁画皆被损毁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排排破旧的桌椅和一张张大通铺——这里竟是一家孤儿院。
　　怨不得当时秦筝会跑上来，她一定是忍受不了虐待意图逃走的吧？又或者想自杀？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夏凛早已失了探究一个小孩内心的欲望，现下他只想搞清楚自己对潭镇这个地方奇异的情感来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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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634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