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人生若只如当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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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朝阳透过窗户窜进小屋里，光束中间灰尘肆意飞舞。我一手搭在额头，一手接住阳光。明亮的光团落在手心，像亲吻的感觉，又像泪水的温度。
事实上从平儿舅舅起床的时候我就醒了，知道他一夜抱我入眠，知道他轻吻我后才轻手轻脚起身，然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淅淅沥沥的洗漱声，最后收拾妥当悄悄带上门，离开。然后，我才睁开眼，神志清晰却不愿起床。我翻了个身，回忆我们干净纯粹的童年，平儿舅舅总是扬起带着深深酒窝，我成天跟在他身后‘平儿哥哥，平儿哥哥’地叫个不停；回忆起大林舅舅结婚的时候我天真蛮横地说“我犯法也要嫁给你！”，以及当时哭笑不得的平儿舅舅；回忆我们情意初生时那些幸福的迷茫和无措，我告白时雀跃的心情和平儿舅舅由悲伤转向无畏的眼神，还有我们那次私奔，在哪个倾盆大雨的夜里，在小山洞里的那个带着青草味道的吻……
那个时候，即使面对大人们的踢打怒骂，即使平儿舅舅远走他乡，但是都不会像现在这般的绝望。因为，那个时候怀里还抱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希望层出不穷，而如今，我们尝试了很多种可能，却看到对方越来越疲倦的面容。
总有一天，我们会穷途末路。
因为我们都很贪心，为了对方的未来贪心。我不希望平儿舅舅为了我将自己累的精疲力竭，而平儿舅舅不希望我为了他放弃美好前程。
我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我们都力不从心。
永远在一起，如此看似简单的愿望，却不是一般人都能达到。需要付出的太多。劈荆砍棘，长途跋涉，遍体鳞伤也不一定能实现。
无声无息的流泪不知道何时变成低低的抽噎。
身体忽然被温暖地覆上，熟悉的双手环过我的身体，耳边扫过粗重的呼吸。平儿舅舅不知何时回来了。
“对不起。”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
我第一次在他怀里无助地恸哭起来。
过了很久，我问：“今天不上班吗？”
“我请假了。”平儿舅舅简短的回答。他轻轻将我的右手抬起，看到缠着厚厚绷带的手掌，心痛和懊悔的神情一览无遗。他起身将一口袋拿过来，然后轻柔地替我解开绷带，将伤口洗净，重新上药，再缠上绷带。
“刚刚陈楚风来过。”平儿舅舅忽然说。“这些药是他送来的。”平儿舅舅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对不起，昨天我失去了理智，竟然都不知道你受了伤，弄疼了你吗？”我就着被包得如同粽子的右手伸向他的脸，抚上那张让我心痛不已的自责面孔。“平才是最痛的吧。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去餐馆打工了。”
平儿舅舅动情地一把拥住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终于还是被餐馆老板辞退。接下来几天，平儿舅舅照例每天去上班，但是，下班都比以前早得多。还会不时带回来很多好吃的东西。晚饭后我们难得还能出去散步，看到霓虹初上的夜色里人群来来去去，广场上妇女们热情洋溢扭动身体随着音乐跳舞，或者坐在滔滔江水旁边安静的依偎在一起……
看起来明明是很好的趋势，为什么无意间我会看到平儿舅舅眼里一闪而逝的光芒好像夕阳一般的决绝和惨淡。
离通知书上入学的日子不到半个月。
平儿舅舅忽然很早就回来了，手里还大包小包提了很多东西，尤为明显的是那盒粉红色包装的蛋糕。
在我疑惑的眼光中，平儿舅舅把蛋糕放在桌上。
“为什么吃蛋糕？今天你生日？不对啊？平的生日不是今天啊？”我迷惑不解地围在平儿舅舅身边发问。
“谁说只有生日才吃生日蛋糕？”平儿舅舅反问，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盒子盖子，缓缓揭开。香气迅速盈溢整个房间，浅绿色的蛋糕上面点缀着两个心形的草莓，在几朵娇艳的奶油花中间，赫然一排翩翩红字：“祝贺静金榜题名！”
我带着更加迷惑的眼神望向平儿舅舅。
“别人考上大学都会摆桌庆祝的。我的静考上大学却从来没有庆祝过。这个，算是我给你的迟来的祝贺，以及，饯行。”
“饯行？”
平儿舅舅只浅浅笑笑，从其他那堆东西里取出一件件笔记本，笔袋，钢笔……“这些都是给你的礼物，都是到学校去能用的东西。”
“平，我说了，我不去上大学。”
“胡说！好不容易考上了，怎么能放弃？我当年考了两年都没考上，现在你总算拿到通知书，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况且这个社会没有最基本的大学文凭是混不出好日子的……”平儿舅舅滔滔不绝地自顾自的说着，但是眼睛都没有落到我身上来过，有点像……逃避。
“可是，那样会花很多钱。我不希望你太累。”
“不会，因为不是由我出学费。”他低头说。
“那是谁出？”我追问，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强。
他沉思良久，忽然抬头，一字一句说：“你的父母。”
我语调控制不住地颤抖：“他们不要我了。”
他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怎么会，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只要你回去道个歉，他们就会原谅你。”
“为什么要道歉？我们又没有错！”我激动的大喊，手剧烈地抖动。我抓住他的手臂，恐惧地问：“平，你不要我了么？”
他捧住我的脸，眼底是深沉的悲伤：“静，还记得我高考第一次落榜时你对我说过的话么？你说给自己多一倍的机会，即使失败也不会后悔。我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高考，第二次与你私奔的机会，但是，面对的仍然是失败。勇往直前固然值得鼓励，但是自知之明也是很必要的。事到如今我已经承认了，我给不起你幸福。五年前以为自己太弱小所以用五年时间给自己再一次的机会，然而，情况不必五年前更好。与其让你陪我一起受苦，不如将你交回去。你还年轻，等待你的还有无数可能，没有我的未来你会更加幸福。”
在他自顾自的长篇大论时，我已经哭成泪人了。我拿起笔记本笔袋钢笔什么的一一扔开，最后一把扫开蛋糕，奶油和草莓一地破碎。“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再次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哽咽着质问：“凭什么我的未来要由你来规划？我喜欢怎样的未来是我的事，我希望和你一起的未来，这个，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决定了！凭什么要听你的！”
“你准备又一次把我抛开么？”最后一句后，我无力的顺着他坐在地上。
平儿舅舅蹲下来，抱紧我：“不是抛开，是放开。我不想成为你的束缚。静，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我都无时无刻不是深深爱着你。这点你一定要相信。但是，爱不是固执地占有，爱是带给人幸福的东西，这是你说的不是吗？可是现在的你不幸福。看到这样的你叫我如何忍心继续把你绑在身边？你有你的梦想，但是我无法帮你实现。”
他低头一一吻去我脸颊上的泪水：“我爱你，静。无论以前现在和将来，我都爱你。无论以什么形式，这份爱都不会减少。即使今天过后这份爱由爱情转换为亲情，静，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你。”
我觉得我的喉咙都哭得嘶哑，心都痛得揪成一团。这些都不算什么，我面临的绝望让我生不如死。我何尝不是平的负担，我何尝不是阻拦他生活与梦想的罪魁祸首。我何尝不觉得，我呆在平身边一天，他心里的负担就加重一份。我情愿我没有认识到这些，那样的话我会继续撒泼使赖继续留在平身边，即使千军万马也拉不开我。
可是，我已经认识到，我是他的负担。我们是彼此的负担。这样的认知让我连哭都无力。
平紧紧抱住我，无比留恋地吻过我的头发，额头，眉毛，泪眼，鼻尖，脸庞，最后停留在双唇上。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小时候该多好啊！”辗转难舍的深吻间隙，平低低的声音震颤我的心灵。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小时候。
“平儿舅舅，我嫁给你好不好？”
“不可以！”
“为什么？”
“法律不允许，道德不提倡！”
“我犯法也要嫁给你！”
……
“好喜欢平儿舅舅的脸。”
“那么喜欢送你好了！”
“我还是喜欢它长在舅舅你脸上。只要舅舅永远不要离开我，我就可以看到它了啊！”
“永远？那有多远？”
“就是很远很远，比玉皇大帝的寿命还远！”
“做梦吧你！”
……
“星星一开始就不该上天去摘什么月亮！”
“要是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怎样，那人生也就没意思了。”
……
“陈楚风和我，你更喜欢和谁玩？”
“非要比不可吗？”
“分不出来！都喜欢……平儿舅舅就像座保护我的大山，陈楚风就像只带我到处飞的鸟。”
“大山是不会动的，这么说，如果你想飞，我无法带你去，而如果你飞走了，我也无法跑来追你了？”
……
“留在平儿舅舅身边好不好？”
“好。”
“一辈子！”
“恩。”
“即使我已经一无所有。”
“二姐怎么舍得离开平儿舅舅，即使你已经一无所有。平儿舅舅不抛弃不懂事的二姐才好。”
……
“你后悔吗？”
“不，不是后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怎么做我们才能幸福。”
…………
在那个惨淡绝望的午后，陈楚风叩响了我们的门。站在门外的他给我们带来了震惊的消息：嘎嘎不行了。
不容分毫耽搁，我们收拾行李，直奔大桥村。
嘎嘎，对不起，在你人生的最后，我们让您如此不安心。
昏暗的木板屋里灰尘飞舞，古旧大床上奄奄一息的老者和这间岌岌可危的老房子看起来是那样的基调一致。岁月的无情，人生的无奈。
穿过一大群亲朋好友，我和平儿舅舅跪在床前踏板上的两端。
“平，静静，我知道……你们是真的喜欢对方。咳咳……但是，喜欢不是万能的，……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房子住。咳咳……虽然，你们年轻人爱看的爱情小说啊……电影啊，总是说爱情就是一切，但是，咳咳……那些由年轻人写出来的道理……不如我们这些走了一辈子路的人的话，现实有用。你们，在一起，是肯定不会……好过的。咳咳……”嘎嘎微弱如豆的目光艰难的扫过我和平儿舅舅低垂的脑袋，吃力地叹了口气，继续断断续续地交代，“所以，就当是成全你大爹爹和你嘎嘎我的死前遗愿，分了吧。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大滴大滴的泪水悬空落下，刚好打湿我紧握在膝盖上面的双手。
耳边是亲朋好友声声斥责,以及嘎嘎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音，幺姨和妈妈手忙脚乱地为嘎嘎理气。幺嘎公看到一动不动的平儿舅舅正准备一脚踢过去，我连忙大声哭喊：“我答应！我答应！我们都答应！”平儿舅舅抬头，惨然的苦笑，比我看到的任何哭都要叫人难受的笑容。
嘎公在一群人手忙脚乱的照顾下，安然离开人世。
我和平儿舅舅就这么跪在床前两边，仿若隔世相望。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人生若只如当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