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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断雨残云 ...

  •   傍晚。
      整整一天的乌云压顶,终于在傍晚时挟狂风呼啸而来。茶肆老板没有生意,百无聊赖的在柜台后发呆。
      先是一个秀秀气气的素衣男子,淋得浑身湿透,但是笑容悠然全然不懊恼这鬼天气,老板瞧着他很顺眼,看见他似乎就忘却了这刮风下雨的天气,眼前尽是花儿幽幽绽放的清雅。他轻声谢过老板递上的茶水就坐到窗边,也不介意有窗口缝隙的雨水滴在身上,径自闭了眼休息。衣角鞋子上有些被雨水浸湿成了灰褐色的痕迹,再看他休憩时眉头舒展的模样,想必也是风尘仆仆疲倦至极。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阴恻恻的披头散发的枯槁老人,老板看着这人鬼火也似的眼睛,一度想谎称已经打烊却没有勇气开口,只好由着他入来。屋内只有三张桌子,一桌一烛,那微弱的火光摇曳不定,随时都将熄灭。啪啪的落雨声不住的打在小屋之上,沉闷枯燥。
      素衣男子鼻息沉沉,疲惫后难有的安然沉睡;枯槁老人面对门口而坐,一双鹰目瞬也不瞬的盯着破旧的门板,恨不得盯出两个洞来。
      果不其然,一道湿漉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老板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垂下眼皮。这次进门的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疤面汉子,刀疤由耳后直至下巴,可怖至极。
      疤面汉子径直朝枯槁老人走去,老人略微点头那汉子方才迎面就坐,显然二人是旧识且地位有别。
      茶肆老板一直没睡实在,看这两人怕也是作杀人越货的行当,暗暗咒骂自己怎么招惹了这两个祸星,又吓又冻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照目前情形唯一的救星就是那素衣男子,可看他那模样还不如自己好歹尚有几分蛮力可以倚仗,只有摇摇头继续发抖。
      风骤雨急。二人侧耳听了一阵子,柜台后的茶肆老板确实一介平民毫无武功,左边窗前一个闭目小憩的素衣年轻人看上去温润清秀,若非一身朴素简单的衣衫,十足十像是世家的公子。
      枯槁老人懒懒的叹了一声,“好大的雨。”
      茶肆老板本在假寐,突然像是被人在心肺之上重重擂了一锤,立时一口气不能接上,昏厥过去。窗边的素衣男子头垂得更低,气息越发沉重了。
      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疤面汉子道:“不知这趟急召是什么事,江南风平浪静,宫主怎生又大动干戈回调人马?”
      枯槁老人干笑两声接道:“自求多福是乱世的安身之道。太平盛世若不搏他一搏,难道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么。”
      那汉子道:“大哥的意思是宫主……”
      枯槁老人遥望窗外阴沉的天空,慢悠悠的道:“云彩都聚集在一起了,纵然不是一场雨,至少也可以遮蔽阳光吧。”
      疤面汉子寻思一会,突然道:“难道宫主这次不会想步那人后尘吧,不知悔改么?”
      枯槁老人道:“切莫对逝者不敬!识时务者为俊杰,要看你会不会把握机会,而不是埋怨有没有给你机会。”
      “那此次回江南,岂不是为了看死花家?”
      枯槁老人阴阴冷冷的笑着摇头,“花家与宫里无冤无仇,那件事本身也与花家无关,怎可能大动干戈?”
      “那便是陆小凤?”
      枯槁老人这次只是摇头,连话也懒得说了。
      风起,面前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一缕火苗借了风势蓦的窜高,险些燎着那汉子的眉毛。几点火星飞了出来,一晃不见。
      那两人小声的闲扯,小小的烛火映得他二人面孔似狞非狞,有种可怖的扭曲。柜台后老板不省人事,那素衣青年依旧伴随着风雨声沉沉睡着。
      那汉子道:“管他呢,长江后浪推前浪,想那早些时候名满天下的陆小凤,现在还不是啥动静都没有,不知道窝到哪个女人的怀里去了。”他搓搓冻得快麻木的手,脑海里开始幻想着美女与美酒——为什么那个可以醉卧美人膝的却是陆小凤而不是他?忿忿然的咒骂出声,“他姥姥的……陆小凤算什么,又不是啥大英雄,唉,不知道这浪子的小娘子漂亮不……”
      二人的交谈一直是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唯有最后这两句抱怨是嘟囔出声没有掩盖,闲散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扩散开去,说不出的萧索冷清。
      风声依旧呼啸,雨声却渐渐停息了。
      就当那疤面说道陆小凤算什么的时候,那个似乎一直睡得很香的的素衣青年突然开口道:“你认识陆小凤?”
      那汉子嗤了一声,道:“四条眉毛的浪荡子!老子最看不惯那种人,天下的便宜都占了去,不过是个油嘴滑舌的小混混而已……”
      旁边的枯槁老人微不察觉的浑身一震,不知是惊讶这人何时醒来还是凝聚功力准备随时出手。
      素衣青年轻轻哼笑出声,淡然接道:“那他的命莫非太好了。”
      那汉子不屑的道:“那个什么‘灵犀一指’勉强算得上可以拿出来骗骗人的把戏吧。”
      素衣青年笑意越发清晰了,起身走近那枯槁老人,“岚落宫的前辈?”
      枯槁老人殷伯冷冷的道:“你已经听了不少。”
      素衣青年道:“是。”
      殷伯道:“这是我们岚落宫的事情。”
      素衣青年道:“可你们提到了花家和陆小凤。”
      那疤面汉子截口道:“与你何干?不要自讨苦吃!”
      殷伯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住口殷仲!”他心下明白,刚才那声“好大的雨”已运上岚落宫的独门伤人之法,足以将内力平平的人震得昏死过去,这青年若无其事的居然还敢撞上门来,显然没将那当作一回事。更何况他被人认出来了——还未出手却失了先机,被别人一语道破自己的来历门路,殷伯不动声色的问:“阁下何人?”
      素衣青年刚想开口说“对你们而言”,忽地向后平移数步,避开殷仲坐着倒削他下巴的一掌,笑着接道:“——不过是路人。”气息平顺未乱,在他人听来就是完整的一句“对你们而言不过是路人。”
      殷仲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抽出别在背后的兵器抢身扑上。他攥在掌中的兵器像一把小小的弯刀,但是没有刀刃——原本是刀刃的地方全是横生倒刺,尖端处是尖锐如针,这更似一把弯钩。他就这样疾如闪电一跃而至,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既然不及防、不能防,那就不防。
      素衣男子安然如磐,浅笑依然。
      殷仲憋得满面通红,双臂上因过于用力而青筋爆起,而握在手中的弯钩却不能再递进半分。
      因为另一端已被牢牢夹住。
      那是一双秀气的手。
      骨节分明,肌理细腻。
      就是这双秀气到十分适合执笔作诗拈花吟月的手,和弯钩的黑褐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极致的肃杀的黑,极致的清秀的白。
      黑如夜,夜风萧索。
      白如昼,朝阳和煦。
      夜无论多么寂静漫长寒冷,最终都要被白昼所驱散。
      “灵犀一指?!”殷仲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你是陆小凤?你不是四条眉毛么?”
      素衣男子收手,退后一步,道:“传说不可尽信。”
      殷伯突然长长的叹息一声。
      风烛残年的伤春悲秋的叹。
      不知是叹柳絮般的雨不止不休,还是叹春葱般的手不柔不软,又或是叹弦月般的钩不刚不猛。
      他一叹,最直接的影响是——烛火灭了。
      三盏烛齐齐熄灭,夜色迅速吞噬了薄有微光的茶肆,这里成了黑色的世界。
      殷仲笑了。
      他原地不动,运劲护好自己的心脉。他知道,眼前的人不管是不是陆小凤都不重要。
      死人一向都不重要。
      殷伯气运丹田,将那股气劲缓缓提升至喉间——他是岚落宫的高手,自然将岚落宫的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他一旦开口,就算是陆小凤至少也得落个重伤的下场。
      他不像殷仲冲动、暴躁、喜形于色,他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事出有理,他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事。
      所以他见殷仲讨不了便宜时先吹灭蜡烛,然后悄悄地坐到另一边去,将自己的呼吸放到最微——黑暗之中过招谁也不占优势,反而他的吐纳伤人功夫可远远的伤人于无形。
      他嘴唇微张,一抹几不可察的笑僵在脸上,既不能笑开也不能板脸。
      他除了可以眨眼和流冷汗,全身已无任何地方可动。
      在黑暗中竟也精准至极的灵犀一指!
      他一开口冷汗就流进口里,咸而涩,“是我低估了。”
      素衣青年道:“是。”
      殷伯感慨道:“陆小凤不愧是陆小凤,即使一年多销声匿迹,依然不容小觑。”
      素衣青年笑了,他一直都在微笑,只是此刻的笑容明显的都可以从他那黑得已不能映出世间万物的眸子里显现出来。像个受到夸奖的孩子——纵然是一闪而过的瞬间,足可验证他此刻的欣喜。
      他走到门口侧耳倾听,风声罡劲而雨声小了很多,“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他转向屋内道:“你们的穴道一炷香时间后就解开了。”
      殷伯还想说什么,他却不欲多加停留,匆匆消失在夜色细雨中。

      千辛万苦的捱过这一炷香的时间,殷仲愤愤的咒骂,“这该死的陆小凤!”他只顾发泄自己一腔愤慨,全然没注意门口又有一个路人正放下怀中的东西,摸索着进来。
      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殷仲眯着眼想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片黑暗之中着实什么也看不到,他张嘴又想接着骂却被殷伯抢了话头。
      “那个人是个瞎子。”
      “他姥姥的,陆小凤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废了招子?”
      “不,那个瞎子不是陆小凤。”
      “死瞎子……”殷仲突然被亮在眼前的火光闪了眼睛,矛头顿时转向刚刚进茶肆的人,“你……”
      “嗯?”
      殷仲眨眨眼,看着这个人的四条眉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过头去低声的骂道:“真是见鬼了……一个死瞎子一个……”
      四条眉毛的人看起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但是听到殷仲的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道:“你再说一遍?”
      殷仲本就窝火,怒道:“老子说什么话还要你同意?!”
      殷伯在一旁阴恻恻的道:“我们弟兄的事与你无关。”
      那人道:“你骂陆小凤可以,骂瞎子不行。”
      殷仲嘿嘿一笑,“我偏就骂了,你能奈我何?”他话说得轻巧,手上丝毫没有懈怠,挥钩指向那人面门,像一丝幽冷的月光在云丛中若隐若现。
      那人却更快一步,扇尖在弯钩挥出之前抵在了殷仲胸前,他也不施力,只是对着殷伯道:“你不动手么?你都有份,一起。”
      殷伯道:“徒生一场恶战,何必。”
      那人道:“不是徒生,你兄弟的话便是缘由。”
      殷伯借着烛火看那人放在门口的几株梅枝,道:“兄台也是谨慎之人,何必徒增不睦,兄弟们道声抱歉,大家各走各路。”
      那人淡淡的笑了,竟是比一脸平静时更加抑郁。他几时变得这般谨小慎微?下雨避雨,天冷加衣,不让自己生病;三餐正常,极少饮酒,努力不消瘦……他本该是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纵马仗剑的男儿,怎生成了温吞如水的寻常人?
      原来那个能陪他行走江湖踏月听风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他僵硬的收起扇子,像那个人最习惯的一样不拿在手中时别在腰间,安静的坐到方才那素衣男子休息的窗边去听风吹动雨滴的声音。
      殷仲本还想与他拼个高低,殷伯拉了他就冲进雨帘中离开这小茶肆。
      “他姥姥的,一个听见夸陆小凤就高兴的瞎子,一个听不得别人骂瞎子的四条眉毛,还真是王八配绿豆……”
      殷伯冷冷的道:“你迟早死于你的莽撞。那个四条眉毛的人,你可看出与众不同之处?”
      殷仲皱着眉头,“扇子不是他的兵器,虽然他用来御敌,实质上倒是很矜贵那扇子。”
      殷伯点头,“对,而且他指腹有茧指节分明,他使得应是掌上功夫。”
      “大哥,这又有啥稀奇的?”
      “那个瞎子是花满楼,四条眉毛的是陆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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